京师西城何府,礼部尚书何文渊坐在书桉前,侧脸望着窗外被春雪覆盖的红梅,脑海中思索着该如何说服沉忆辰,同意让都御使王文顺利入阁。
要知道现在内阁大臣的地位跟权限,实则已经跃居六部之上,到了连吏部天官都无法抗衡的地步。想要拿下这个位置,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何文渊没有足够的筹码。
但是对于何文渊而言,推举王文入阁这件事情却不得不做,原因就在于对方获得了司礼监掌印曹吉祥的信任,等同于在文官跟内官之间搭建了一座沟通跟联手的桥梁,并且在内官那边扎下了一根钉子!
现如今沉忆辰势大,何文渊经历过弹劾失败后,已经意识到单单靠着自己的力量,完全无法跟沉党抗衡。哪怕就是号称意志最为坚定的言官清流,实则在对方的名利攻势下同样一败涂地。
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很快六部中仅剩的礼部、刑部都将沦陷,朝堂再无能与之抗衡的存在。
没得选择之下,何文渊只能试图跟曹吉祥联手,毕竟他没有沉忆辰那样的上帝视角,不知道曹吉祥在野心上面甚至还要超越了当初的王振。
并且相比较王振的肆无忌惮,逼迫满朝文武称其为“翁父”,很明显现在的曹吉祥要低调隐忍许多,除了一直徐徐侵蚀京营兵马外,几乎没有对文官集团有任何的势力扩张行为。
种种表现在何文渊看来,是可以暂时联合的对象,就好比三国时期吴蜀都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面对曹魏的巨大威胁,不联手的下场就是被各个击破!
当然,联手归联手,不代表何文渊就看得起曹吉祥。他的心态其实跟历史上徐有贞差不多,没有帮助明英宗朱祁镇完成南宫复辟之前,为了权势不得不交好曹吉祥跟石亨。
可一旦获得从龙之功坐上了内阁首辅的位置,当即就切割反目,觉得对方一个是“阉贼”,一个是“佞臣”,不配跟自己这种匡扶社稷的士大夫为伍。
此时何文渊觉得自己,某种意义上同样是在忍辱负重。
就在何文渊觉得进退两难的时候,府中管家送过来一张拜帖,末尾沉忆辰的署名让他感到震惊万分,以双方目前撕破脸皮的敌对关系,对方还会主动投放拜帖?
但沉忆辰的拜帖没有人敢造假,他当即就起身朝着府门走去,并且招呼下人们大开中门,用最高规格的礼仪标准迎接沉忆辰的到来。
不管两人之间有多么政见不和,内阁首辅的地位摆在那里,开中门那是必须的礼仪规格。至于亲自到门口迎接,那就是何文渊有求于人的示好动作了。
相比较内阁大臣的位置,这点客套示好又算得了什么?
另外一边站在门外的沉忆辰,望着在一片勋贵府邸中显得异常寒酸的何府,有着感慨的朝着身旁卞和说道:“卞先生,很多时候人都是复杂的,何文渊固执死板只想着恢复古礼,却做到了言行合一没有奢侈享受。”夶风小说
“有时候都不知道该说他的坚持是优点,还是一种缺点。”
面对沉忆辰的感慨,卞和笑着回道:“用东主以往的话来说,利国利民则是优点,反之则是缺点。”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沉忆辰疑惑反问一句,自己怎么都不记得。
“说过。”
“是吗?”
就在沉忆辰跟卞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时候,眼前两扇大门从内缓缓大开,礼部尚书何文渊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沉宫保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何文渊脸上带着笑容,非常客气的朝沉忆辰拱手行礼,丝毫看不出仅在几个月前,还曾在朝堂上弹劾个你死我活。
“大宗伯客气,本阁部不请自来,还望多多见谅。”
“沉宫保哪里的话,快请进。”
说罢,何文渊就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侧身站在一旁迎接沉忆辰进屋。
“谢大宗伯相邀。”
沉忆辰又是拱手还了一礼,便大步跨过了中门的门槛,与何文渊一同走向了正厅。
双方到了大厅寒暄几句入座,府中仆人端上来了茶水糕点等物品,然后就非常识趣的纷纷退下,留个沉忆辰跟何文渊一个私下谈话的空间。
“沉宫保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那不知这些光临寒舍又有何赐教?”
何文渊其实并不是一个圆滑虚伪的人,相反是以刚直在朝堂闻名,客套了一轮之后就忍不住开门见山的询问,他想要知道沉忆辰有何目的。
听到这话,沉忆辰放下手中的茶水,脸上带着一抹客套笑容道:“大宗伯性格直截了当,本阁部今日算是见识了,实不相瞒这次前来却是有要事商议。”
“沉宫保请讲。”
“本阁部听闻大宗伯相邀举荐王都宪入阁,可有此事?”
沉忆辰这句话一出,何文渊神情立马就有了细微变化,同时内心里面震惊不已。
要知道举荐左都御史王文入阁的消息,仅有文官集团高层少数人知道,还没有走向具体实施的阶段,沉忆辰又是如何得知?
难道说是太监曹吉祥那边泄露的风声?
身为高官喜怒不形于色是基本修养,何文渊很快就恢复过来,用着平澹的语气笑问道:“不知沉宫保是从何处听闻到这个消息?”
消息来源沉忆辰自然是不会透露,亦或者说还没到透露的时候,于是他接话道:“大宗伯没有否认,那看来这个消息当真,王都宪乃历经数朝的老臣,资历威望放在朝中无出其右。”
“若是增补内阁大臣的话,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沉忆辰的这番话已经不能称之为暗示,几乎就是向何文渊明牌了,他可以接受王文入阁参预机务。但既然主动上门拜访,肯定想要入阁没有那么简单,就看何文渊能拿出多少诚意了。
何文渊听懂了沉忆辰的话语,对方今日过来就是谈王文入阁之事,现在正等待着自己“报价”。
只见何文渊哈哈一笑道:“沉宫保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咱俩就没人不说暗话,本官确实想要举荐王都宪入阁,填补高阁老逝世带来的阁臣空缺。”
“现如今内阁在沉宫保的执掌之下今非昔比,不可能再出现什么年轻大臣入阁参预机务的场景发生,这个论资排辈的王都宪是最为合适的人选,就看沉宫保愿不愿意高抬贵手了。”
何文渊确实没说暗话,直言告诉沉忆辰这个位置,以目前沉党中人的资历是拿不下。与其抱着两败俱伤的态度等皇帝去决策,还不如给个面子顺水推舟让王文上位。
朝堂终究不是什么决斗场,官场斗而不破才是永恒的旋律,今日你沉忆辰留了几分颜面,那么来日文官集团出手同样会给几分薄面。
“哈哈,大宗伯看你说到哪里话,本阁部登门拜访诚意满满,不正是为了商讨王都宪入阁之事,岂会存心阻拦?”
说到这里,沉忆辰立马话锋一转道:“本阁部可以联合吏部大宗宰公推王都宪,但阁臣职位毕竟至关重要,称之为中流砥柱不为过,大宗伯也得拿出来一点诚意吧。”
“沉宫保想要什么?”
说实话沉忆辰如此露骨的利益交换,反倒是正中何文渊的下怀,他早就思索着交换内阁大臣之位的筹码,不怕沉忆辰开价,就怕对方没有谈的意愿。
要是走到中旨入阁的那一步,就算王文能入阁参预机务,实际上这个位置带来的权势也废了大半。文武百官抵制中旨是原则性问题,这是士大夫阶层抗争皇权肆意的手段,就连文官首领何文渊都无法改变。
“本阁部想要创办一个钱庄跟财政部,来解决大明混乱不堪的税收体系跟财政问题,更好的保证国库充盈以及保障百姓将士衣食无忧,就看大宗伯能不能说服文官同僚放点权了。”
没错,这就是沉忆辰拜访何文渊的最终目标,他想要从户部、工部这两处铸币局以及民间剥夺出来铸币权,再从户部、工部、礼部、兵部剥夺出来税收权。
户部方面他已经跟年富谈及了自己的宏伟目标,并且年富算得上是成国公联合自己一手扶植上位,于情于理都得还这份情份问题不大。
兵部方面于谦现在专注于练兵跟统筹忠国公石亨西征,有意识到避免涉及到朝廷的政治争斗。但是以于谦为国为民的公心大义,他能理解统一税收权的好处,不会出手阻拦。
工部方面是徐有贞主导,按照他狂热极端的性格,几乎到了唯命是从地步,这方面完全不用担心。
真正的难点只有何文渊掌控的礼部光禄寺,以及更改六部地位引发的整个文官集团抗议。要是没有一个足够身份的文官领袖站出来安抚,那么掀起的风浪沉忆辰相信绝对会超越关于京官外派的弹劾。
大明钱庄跟财政部一旦成立,相当于改变了千年了六部制度,以及确定了内阁凌驾于六部之上的事实地位。如果能用一个内阁大臣职位,换来何文渊的妥协,那沉忆辰可谓是大赚特赚。
毕竟他这次做的是无本买卖,本来这个内阁大臣职位沉忆辰就吃不下,还无法驳回皇帝的意见,相当于利用信息差纯白嫖回来一次朝堂的重大制度变革!穿书吧
“钱庄跟财政部是何意?”
如果说很多户部官员,仅仅是对于明朝税收体系不熟悉的话,那么何文渊这种传统理学家,基本上就属于一窍不通的类型。
他完全没明白沉忆辰要求同僚放权的意思。
见到对方这种神情,沉忆辰有喜有忧,喜的是对方不懂就更好忽悠,忧的是当对方完全不懂时,那沟通起来就相当困难,不亚于对牛弹琴。
没办法,沉忆辰只能按照之前与年富交谈的内容,用更为通俗易懂的语言向何文渊再叙述了一遍,并且着重强调了税收改革将带来的财政大幅度增收,以求激起对方的家国天下之心。
毕竟何文渊只能称得上是一个不懂变通的“庸官”,并不是自私自利的“佞臣”,他就跟杨鸿泽一样有着传统文人的治国平天下情节,只不过努力的方向却错了,做着一些适得其反的事情。
听完沉忆辰关于大明钱庄跟财政部的阐述,何文渊整个人都被惊呆了,他震惊的关键点不在于税制改革,而是沉忆辰妄想推翻千年来的朝堂架构,按照这个方式变更下去,以后六部是不是要称之为“八部”了?
“沉宫保,你没有跟本官开玩笑吧,大明钱庄跟财政部说穿了都只是谋利机构,却要跟六部主官并驾齐驱,那岂不是鼓励世人重利轻义?”
“谋利就一定是错的吗?道义就真的有那么多人遵守吗?”
“大宗伯,本官不想跟你争论什么仁义道德、之乎者也,因为我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你,同样你的儒家理学观念也说服不了我。”
“在商言商,在政言政,本阁部可以用一个内阁大臣的位置,来换取大明钱庄跟财政部的成立,只看大宗伯愿不愿意成交了。”
沉忆辰可以跟杨鸿泽去争论“义利”,去敞开心扉的控诉税收能给百姓带来什么改变,能拯救多少饥寒交迫的贫民,但他却不会跟何文渊说这些,只想要达成一笔纯粹的政治利益交换。
原因就在于杨鸿泽年轻,并且双方在内阁长年累月的共事,哪怕再顽固的理学思想钢印,当意识到并不能为百姓谋福的时候,终究会出现一丝松动。
可何文渊不同,他已经步入到人生暮年,一辈子读孔孟文章程朱理学,根本就无法再接受任何新兴观念,更无法接受“谋利”本质上不是一件坏事,某种程度上反而还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沉忆辰如此开门见山的询问,让何文渊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决断,毕竟大明钱庄跟财政部的理念,已经超乎了他的毕生所学。
“六部变八部,那吾等部堂权力愈发分散,还能与内阁抗衡吗?”
金融方面何文渊不懂,权力方面他还很清楚,这是变相了扩大了沉忆辰的势力范围。
“可王都宪的那个内阁大臣位置,同样价值更重了不是吗?”
沉忆辰意味深长的回了一句,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有失就有得,就看这两者在何文渊心中孰轻孰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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