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春天,你很难说它什么来的,许是骑车路过醉白池的瓦墙,那白玉兰的香气透出墙外染了你一身;又或是衡山路的梧桐扬起漫天飞絮,你路过时边打喷嚏边流泪;还有可能是永安百货上了新旗袍,颜色款式皆美,爱漂亮的你只能倾囊而尽悉数买回,每个人对春天的到来,感受总是不同。
而谭家人,自刘贵家的从厨房端出一钵时令菜——“春笋腌笃鲜”时,谭家人知道,春天已悄无声息的来了。
“太太!今日菜贩拉着我买笋子,我想您病了这么些天,也该吃口荤腥恢复元气,便擅作主张给做了这道春笋腌笃鲜,太太莫怪!”刘贵家的将菜端上桌,又拿起筷子给太太布菜。
谭太太尝了口,多日来无甚血色的脸上微微绽放了笑容。
“你的厨艺果真不错!”
“谢太太!”刘贵家的笑出了一朵花,又忙给谭老爷布菜,再要给少爷少奶奶布菜时,被太太拦住。
“你歇着吧!他们年纪小,不能坏了规矩,让他们自己来。”
“我们自吃便可!”宥维,萼雪笑着推却道。
“那少爷少奶奶自便。”刘贵家的笑着退了下去。
“妈,近来身子可舒坦些?”萼雪起身将一道山茶油炒香芹夹了些在碟子里,又恭敬的送到太太跟前。
“吃了你嘱咐的汤药,近日身子的确爽利了些。”太太答道。
“既如此,就要坚持吃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谭老爷道。
“你在老德记开的那些西药,我吃了实在心悸得很,让你去请教医生,你又说国外的药都有些副作用。亏了雪儿让厨房煎了剂五福安神汤,这两日才睡得好些。“太太抚着胸口道。
“那都是家传的老方儿了,往日我娘在时,每到春分,总会炖些分与家中人食,说是有利身体,抵御时气。”萼雪道。
“母亲多日不能沾荤腥,我们也陪着吃清淡食物,这嘴里都淡出青草味儿了。”宥维正在喝一碗火腿鸽子汤,他惯爱吃大荤。
“看把你馋的,在外应酬,山珍海味吃得还少?”萼雪笑道。
“欸!外面的饭局总是喝酒多,下桌了往往无几分饱足,肚里的酒倒是晃荡做响。”宥维自嘲着道。
“近来你事多,里外打点是辛苦些,但切记凡事欲速则不达,不要贪快忘了稳,务必要做到滴水不漏!”谭老爷半晌不说话,一句话说出来格外给人压力。
宥维点点头,夹了几片火腿放到萼雪碗中,那火腿味道咸鲜,颇适口。
太太见小夫妻甜蜜,又见那碗腌笃鲜没人下筷,便唤吴妈:“吴妈,把这道菜赏给喜儿,就说是少奶奶的给的体面,不用来谢恩了。”
此话一出,萼雪,宥维皆愣了愣。
萼雪当下不便发作,只能忙笑道:“吴妈,这道香椿蛋茸也一并端去!”
太太听见这话,倍感欣慰,又见萼雪今天穿了身藕粉色的香云纱双襟旗袍,便道:“你这身香云纱还是前些年回广州探亲时宥维大叔婆赏的吧!”
“是~!因颜色鲜嫩,一直没敢穿,今日要去参加燕京大学的同窗会,所以就穿的年轻些。”
“什么年轻不年轻,你才多大,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待会来我房里,我给你身宋锦的料子,是湖色地方格朵花纹的,衬你!”太太道。
“谢太太,只是如今我又不是青春少艾的年岁,没必要今儿一身新衣裳,明儿又一身新衣裳,能穿旧的,何苦破费做新的,还是太太自个儿留着吧!”萼雪笑着推辞。
“瞧你!才多大,怎么就不是青春少艾了,我说你二八年华都不为过。”宥维打趣道。
萼雪摇摇头,苦笑道:“昨个儿去新新百货遇到了勖参事的女儿——勖云姿,那才是二八年华,青春正好呢!”
太太也笑了笑,意味深长的道:“二八年华也好,花信年华也罢,寻常人家春种秋收,瓜熟蒂落,顺了天道伦常,才有家族兴旺不是。”
宥维见母亲似乎又要提纳妾的事,不免有些不悦,又夹了一只鸽子腿在萼雪碗里,并未多言。Μ.chuanyue1.℃ōM
“这个日本人近来不安分哪,东北那边听说动静大得很!”谭老爷此时开了口。
“打下了朝鲜还不满足,又盯上东三省这块肥肉,日本狗!”宥维恨恨的道。
“阿弥陀佛,讲到打仗我就心慌得紧,只盼蒋总统领导有方,可别让日本人打进来呀!”太太捂着胸口念佛道。
萼雪心里冷笑了声,面上仍是劝道:“太太别怕,山高路远,日本人也到不了上海呀!再说东北奉军三十万,张学良将军岂能容忍小日本在中国的土地上放肆的。”
“若真如此,万幸!万幸!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太太仍念佛不止。
萼雪见此刻一家子和和气气,团圆美满,便想把做昨夜与宥维商议之事提出来。
胳膊肘碰了碰宥维,他却扭头一副不解的样子,萼雪便决定自己提出来。
“老爷,太太,昨儿宥维还与我商量,说将来要是纳妾娶小,开枝散叶了,脚下这块土地却打起仗来,到时战火纷飞该如何是好。我笑他杞人忧天,他却说这一两年就该是办大事的时候,我细琢磨着,却也是这个理儿,若真为将来的子孙着想,合该去欧洲置产,买房买地,到时国内动荡起来,便送儿孙去国外读书深造,等战乱平息,再倦鸟归林,回国做生意也好,走仕途也罢,有些先进的墨水文章在肚里,总不至于没落了。”
此话一出,老爷太太皆点头,宥维却在一旁吹胡子瞪眼,似在抱怨不跟自己商量就提出来。
萼雪又低头道:“雪儿愚笨,实在提不出什么好的见地,只能就事论事说些妇道人家的想法,老爷太太切莫怪罪,所谓树高千丈,余荫百里,总想着留下余荫给后人才是香火传承之道不是!”
太太笑着点头,拉住萼雪的手,柔声宽慰着:“好孩子,我们岂会怪你,只可怜你一片心,想得这样周到,平日孝敬我与老爷,我们皆看在眼里,现在又筹谋着儿孙子嗣,实在比宥维那油盐不进的孽障强上许多!”
听到这话,萼雪差点笑出声,又见宥维在旁脸红脖子粗,更觉想笑。
“雪儿此话确有理,宥维,此行途中你可观察着,若欧洲有合适的地方,我们也不妨买些田地房产,战时过去避难也罢,子孙求学也罢,都是美事一桩!”老爷难得肯定晚辈意见。
吃罢午饭,萼雪便回卧室漱口。
喜儿在旁端着雪花膏,水盆和漱口水伺候,鸢儿在侧教导着。
“雪花膏黄豆大小即可,多了会油腻。”
“毛巾备一条干的,一条湿的,湿的要是温热毛巾,叠三叠,干的要用六华的细棉巾。”m.chuanyue1.com
“还有漱口水,漱三漱的量,倒在这小杯里。”
喜儿不作声,只点头,鸢儿将一条毛巾在盆里浸湿,又细细拧干,萼雪接过去揩了把脸。
“鸢儿,去把妆镜匣子开了,替我拣一套珍珠的首饰。”萼雪叮嘱着。
“是!”鸢儿领命去了。
浴室只剩下两人,萼雪抹着雪花膏,喜儿则细瞧着那些物件——纯白搪瓷瓶的“雅霜牌”雪花膏;描着蝴蝶,牡丹花纹的“无敌牌”铁盒牙粉;淡橘色海棠玻璃瓶里的“珂路搿”漱口水,都那么干净,还散发着香气。
喜儿越看越新奇,越看越爱,小心翼翼的探出两根手指在雪花膏白润的瓶子上摩挲起来。
“喜欢吧?”
“嗯!”喜儿似被发现心事般害羞的点点头。
萼雪伸手试了试水盆里的水,温热的刚刚好。
“来,把这水往我手上浇,我洗洗手。”
“是!”喜儿小心翼翼的倾着水盆里的水。
一面洗手,萼雪一面细看喜儿,这小丫头如今长成大姑娘了,两颗黑玛瑙似的眸子,细腻白净的颈脖,模样虽不是一眼看过去的出挑,却也是娇憨可人的秀丽。
“宥维与我情投意合,两人总有许多话说,以后我们之间若多了这么个人......这丫头缺了些风情聪颖,却不乏美貌,”萼雪细想着。
“太太近来是你在侍奉汤药?”
“是,太太嫌其他人手脚粗笨,点名让我近身伺候。”喜儿有些小得意的笑着回道。
“既然太太如此信任你,你就得好好表现,如今太太眼见老迈,便愈发爱吃甜食,尤其喜欢糖蒸酥酪。你妈妈既在厨房管事,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便用心学着做,要知道,在这个家,你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太太,你可明白?”萼雪盯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的说道。
喜儿被她盯红了脸,喏嚅的答道:“是的,我记着了,稍后就去厨房!”
萼雪点点头,将毛巾递在喜儿手上,还是云淡风清的一抹笑,转身就进了卧室。
只余下喜儿搓洗着毛巾,一面洗,一面嘴里嘀咕:“谢少奶奶!谢太太~!谢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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