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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妃这是要把所有人都害死!
王良妃刚穿了一半的素面棉裤,一下落到了地上,她要去拉,指尖颤抖却是怎么都使不上力:虽然她和容妃都是妃嫔,但她位次在前,这件事闹出来,皇后不问责她如何服众?更有甚者,若是要遮掩此等丑事,阖府的宫人若是都跟着……那又该如何?!
宫人的命,一向是不值钱的,本朝已算是宫妃极舒心的时候了,再往前算,从成祖时算起,妃嫔殉葬、鱼吕之乱,宫里妃嫔侍女阉人,这命就和不要钱一样,总是一茬一茬的换,便是废止了妃嫔殉葬,再往下又有壬寅宫变、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等,哪一个不是上百上百的死人、清退?
在宫中做妃嫔,安分守己也能吃饱穿暖,甚至还上学健身的,也就只有本朝因皇帝无心后宫,皇后处事厚道公平,方才有这么一段好时光罢了。可这也是主子们给的好脸!倘若是有人仗着这份体贴为非作歹,甚至还有私逃出宫的,谁知道帝后会如何处理?
要知道,宫中秘事,外臣一向无由得知,譬如皇帝,幼时其母被李选侍虐待至死,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可皇帝登基之后,闹出了移宫案,大臣们还敢拦着皇帝发落李选侍,言道李选侍曾有份抚养皇帝,此举‘有违孝道’!
这是当真不知道宫中的事情才敢说的话呀,王选侍当时还未入宫,入宫后听人说起,虽然皇爷当时忍下了这口气,可过了数年,当时出头的大臣,个个都没有好果子吃,而且移宫案中也是迷雾重重,李选侍从乾清宫移居仁寿殿后,未几仁寿殿失火,虽然母女两人勉强逃出生天,可如今也是深居简出,少在人前露面,皇后安排一切活动,都直接漏掉她和皇帝的庶祖母郑氏太上皇贵妃……
这些事,外臣可是丝毫都不知晓的,可见天家在宫中是多么的横行无忌了。而且,得罪了皇爷,在宫中哪还有什么好日子过?任容妃若是被找回来,那也只有赐死的份了,而她呢?
她主掌了这处别府,手里所有钥匙都是她的,任容妃出府的钥匙还是她给的——刚搬迁过来,甚么东西都不齐全,午饭、晚饭也还罢了,早饭实在供应不上,王良妃亲自把西侧门的钥匙给了任容妃身边的小中人一把,还拨给了二十两银子,方便他每日出门去买早饭,不管任容妃在何处吃,他们一院子的人至少能吃一口热乎的……
这样算下来,她就是流程中的‘直接责任人’啊!王良妃腿肚子直转筋,手颤着半日才把棉裤提起系好,脑子里乱糟糟的,半天想不出一个主意来,倒是总想着宫人密谈时听说的那些处决手段,什么赏白绫、赏毒酒,还有仁寿殿的火灾……宫里要一个人,一群人消失实在是太简单也太方便了,简单到甚至激不起一丝波澜……
……买活军,是了,买活军!买活军的《备案追杀令》!
从前只当新鲜看的报纸文章,现在却仿佛成了一根救命稻草,王良妃脑子一下飞快地转了起来,只觉得血往上涌,人一下都有些站不住,靠在屏风上歇息了一会,才把裤子穿好了,出来把小福子叫进屋内,“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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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福子也是哭丧着脸,显然意识到此事有多重大,颤着声道,“是容妃屋里的小宫人露儿,着急着过来想要咱们这开了煤库去,不然他们那里的锅炉要断火了,两边一对,觉察出来的。露儿说,今早起来锅炉的火就很小了,屋内也没那样暖和,还好容妃娘娘已往咱们院子里来问安了,否则娘娘若发火,可是要遭殃了。”
“奴婢一听,就知道坏了,也不敢声张,便找了个借口去容妃娘娘院子里张望了——果然无人!小寿子也不见了,说是出去买早餐去了。他手里可拿着娘娘给的钥匙,再说买早餐哪还有这会儿没回来的!”
小福子急得乱跳,“这又是才搬过来,兵荒马乱的,许多人的包袱都来不及解呢,也说不清是不是少了一两个包袱的,娘娘您看、您看——”
王良妃闭上眼使劲咽了一下,“门口的护卫们还不知道吧?”
“他们不知道——就那么几人,还老躲懒的,也就是咱们要出门的日子勤快些当值,平日里大门深锁,都在值房里耍子,到了晚上就是喝酒,只怕这会儿还没起呢!”
那就好,王良妃略放松了一点:这事儿暂只在宫人中知晓是最好的。至少如此还可由她来控制此事的走向和上报的时间。
“宫妃私逃,这是要杀头的丑事,若是传扬出去,没一个人能得好,你们可知道厉害?”
其实不必疾言厉色,翠儿、小福子都是机灵人,哪个不明白?翠儿也早吓得满脸是泪了,见王良妃有主意,都是不住点头,没口子称是,“我们听娘娘的,只娘娘能顾惜我们便好。”
“好,我一定顾着大家伙儿,”王良妃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她心里的主意慢慢成形了,“现在你们先收拾细软,值钱的东西都包起来,翠儿在屋子里张望着,帘子放下来,若是西院来人了,别让进屋,把她们打发走。小福子和我出门去!要快,买活军就在巷子口,他们若走了可不好寻了!”
说着便示意翠儿找件棉斗篷出来,“去取你的,最朴素的,别叫外人瞧出咱们的身份!”
说实话,这也是如今棉衣流行了,否则要找些不露馅的衣服可真不容易,有份随着良妃到此的大宫女,自然穿的都是主子赏的衣裳,绫罗绸缎在民间难得,在宫中可不值钱。翠儿慌得手脚发软,取了两件斗篷来都不好,还是小福子机灵,飞奔回自己下处去,取了一件自个儿穿的薄棉斗篷并风帽,道,“娘娘快,把头发打散了梳个道士髻,藏在风帽里,瞧着便是个小中人了!”
还是他能体察上意,翠儿忙抖着手给王良妃梳了头,换了衣裳,王良妃蹬了一双皮靴,和小福子两人顶着透心的冷气出屋,她刚才还犹豫于要不要出院子去看看买活军发煤的步骤,这会儿限于情势,出府反而根本不算是什么事了。
眼看着小福子开内锁取了门闩,她一步踏出去,扫视着遍布雪泥的狭窄巷道,虽然这风景毫无特别,但心中异样的感觉还是一闪而逝,小福子闪身出来,把锁头拿到外面挂好锁好,王良妃和他互相搀扶着,在湿滑的雪泥上艰难前行,每一步走出见到的仿佛都是一个新天地,陌生却又那样熟悉——
她入宫也不过三四年,家中原本小户,这样的街景,本来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可不知为何,四年后再出来此处,又感到一切都是这样的陌生,长久的幽居,似乎让她潜意识中已经认定了外头全是潜在的危险,每一步都是那样的危机四伏,每一声市井的喊叫,都是那样的不怀好意。
“女娘做工好不好?”
前几日也听到的大嗓门女娘,又在高声亮嗓子了,王良妃跟在小福子身后走到巷头,便见到大街这一段围满了人,还有不少穿着补丁衣裳的人家正在排队,周围围着的则是看热闹的,都是笑着议论道,“卫妮儿这一冬天,嗓门是越来越大了!”
“木头媳妇也是练出来了,瞧着落落大方的样儿,真是这个——”王良妃瞥了一眼,比的是大拇指。“不愧是大汉将军家,世袭百户的虎媳妇!”
“今日谢七姐来,怎么不得多卖几分力气?那我说,咱们也帮着喊一喊,没准谢七姐听了一高兴,本来是五日一发煤,现在就是三日一发煤了……”
难怪皇爷要筹措着发煤,这才发了多久,民心就已经如此了么?王良妃把风帽拉到眉毛上,左顾右盼只是乱看,他们两人穿着靓丽——虽然是棉斗篷,还不是皮的,但没有补丁,瞧着也厚实,这一看就不是来领煤的人家,因此众人虽然也好奇地探看他们,却都没有出言攀谈,反而让了个道让他们过去,隐约还能听见指点,‘中人……来买早点的……刚搬走没多久又搬来了……’
街面里人群中央,是个梳着大辫子,穿着厚棉袄、大罩衫,浑身鼓鼓囊囊,包着头满脸煤灰的年轻女娘,一张脸只有牙齿是白的,可在这寒冬腊月中,她笑容爽朗如春风拂面,瞧着就让人心里喜欢,这应该就是卫妮儿了,卫妮儿叉着腰正说话,身边还站了三两个女娘,一个大约就是木头媳妇,正在记账,另一个身材壮实高挑,也是满脸黑灰,包着头的棉袄姑娘,手里轻飘飘的提着一杆大秤,正在秤煤,仿佛那几十斤的重量也不算什么,王良妃定睛看了几眼,不是谢七姐又是谁?
没想到她还真放下身段来发煤了!平时出入宫闱时,也是个最体面的小姑娘,今日包了头来干粗活,也是这样认认真真……
“都别瞅七姐了,来领煤罢,七姐前些日子在别处吆喝得嗓子哑了,现在还说不了话,今日她不喊,咱们便喊得大声点,大家说,成不成?”
卫妮儿的声音在寒风中也显得中气十足,众人闻言,都发出善意的哄笑声,有人喊道,“成、成!”虽然是寒冬腊月,有得是挨饿受冻的人家,但此处的气氛却仍旧是喜气洋洋,队伍里还有个满脸泥灰的半大少年扯着脖子,杀鸡杀鸭般喊道,“中呢,中呢!”
王良妃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她心中仿佛被敲了响锣一般,只觉得每一声‘女娘做工好’,似乎都喊到了心里,引起了莫名的震动,叫她的世界从此都异样了一丝,这是无论怎么自我说服、自我宽慰自我开解都无法漠视的心潮。
这些百姓们,他们烧不起暖房,甚至明日的饭食还都不知在哪里,但在这一刻,他们拥有王良妃极其匮乏的东西——对现状的满足,还有对未来的期冀。而他们也并没有王良妃始终无法摆脱,无法用锦衣玉食来冲淡的情绪,那就是如影随形的,对于莫测天威的焦虑和畏惧。
她的眼神,不自主地在这些脏兮兮却又十分快活的面孔上游弋着,卫妮儿、谢七姐、木头媳妇……王良妃晕乎乎地,几乎要直接走上前去了,却又被几个大汉逼停了脚步,其中一个拧眉说道,“哪儿来的小瘪三,快边儿去!这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哎,人家也是规规矩矩的装扮,怕是想上前瞧个新鲜。”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又一个大汉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不过这儿发煤灰大,您还是绕着走几步,别脏了这一身的新衣——”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王良妃一眼,目光却是落在小福子头上,眼神凝了起来,小福子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他没认出来,可王良妃却是大惊,心中又砰砰跳了起来,她鬼使神差地将风帽一举,露出面孔来,仰头望着这人,低声道,“我想和七姐说几句话——她知道我是谁。”
黑侍卫必定是认不得她的面孔的,但却听得出她的声音,他面色大变,震骇地望着王良妃,两人对视了一回,黑侍卫又突然看了看别府方向,面上有一丝了然,王良妃不肯把风帽戴回去,只是祈求地望着他,心道:“难怪这一次来别府,没见黑侍卫,原来他这一向是护卫着买活军的队伍发煤。可他在这里,容妃便不是和他跑了,她又是去哪里了?
莫不要被人拐带了骗财骗色……这黑侍卫可会为我传话?他也要担着干系,若是不传我也不怪他,那我就自己叫七姐,大不了自揭身份,横竖我今日是豁出去了,一定要和她说上话,便是叫破了那也无妨,事情闹大了反倒好些……”
她也是心绪万千,心乱如麻,百忙中忽然又瞅了人群中心一眼:“那木头媳妇是大汉将军家的女眷,看来是他媳妇儿了,原来他叫木头……他有家眷,还这样宝爱,必然是不会和容妃私奔了……”
但她却是想错了,那黑侍卫和她对视一会,又扭头看了看人群中心,面上也是为难,只见王良妃眼波楚楚,极尽央求,忽地叹了一口长气,一跺脚,转身和另一人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个人也跟着瞅了瞅王良妃——王良妃辨认出来这也是御前侍卫之一,忽然明白这才是木头。果然,木头沉吟片刻,回去拉了拉自己的媳妇儿,又由木头媳妇传话,谢七姐这才扭过身子,诧异地看了王良妃一眼。
王良妃此时只觉得一身性命,都系于谢七姐一念之间——宫妃私逃,请见七姐,这是多大的麻烦?若是为了持重,使团应当想方设法撇清自己,不和她见面这是最好的决定,但若是如此,她、她……她的性命……她还有个小女儿啊!
在这短短的凝视中,她只觉得浑身血液冰冷,几乎如同坠入深井,半点听不进身边的动静,不过,谢七姐面上很快又露出了笑容——在王良妃看来,当真是神佛一样的笑容!
“王姐!”她亲昵地招呼着,嗓音果然十分嘶哑,“刚差点都没认出来——”
木头媳妇接过了秤盘,好奇地看了这儿几眼,但很快又投入了喊歌号子的号召之中,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氛围里,两个大汉将军遮护着一行人走到运煤的骆驼后头,这儿挡风,也僻静些。ωWW.chuanyue1.coΜ
王良妃便在骆驼的响鼻声,咀嚼声和膻味儿中,低声把任容妃出逃的事情说了出来,“不知道她是不是来投奔了你们……”
“没有,今日没有人来找我们。”谢七姐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又看了看木头,木头说,“别府入住是一周前的事,这是我们第二次来发煤,第一次也没甚异样,来围观的都是些老街坊,有生人也多是商客,瞧头脸都老气,也不像是贵人。”
他要比黑侍卫健谈些,黑侍卫寡言少语,只是在一旁眺望着,谢七姐关切地问道,“这是今早的事?可有什么是我们能帮得上的?”
王良妃知道任容妃不是来投买,先松了一口气,后又悬心起来,只怕她投了歹人,命运更加凄惨。不过此时暂且顾虑不到她了,便一咬牙,先是试探着道,“妾也知道,若是要请使馆容留妾身一行人,怕是不成……”
见谢七姐面上掠过一丝为难之色,她心下一沉,知道此事果然没这么简单——买活军在京师并不曾故意招引容留妇女,动作比在姑苏时要小得多,其实也是顾忌着朝廷的脸面。这是和议上写得好好的,‘互不干涉内政’,虽然也有‘人员自愿流动’,但是天家的家眷不能适用这一条,毕竟天家无小事,天家事也是内政的一部分……
使团也有使团的难处,便是要帮人,也得讲个大义,王良妃虽然失望但也能理解,她话锋便是一转,“因此,妾便根据六姐曾发的备案之策,按买活军使团亦为买活军衙门的规矩,想在七姐处备案,人证现为妾身、中人小福子,侍卫——”
她看了木头一眼,又看了看黑侍卫,木头的眼神有些游移,不敢和她对视,黑侍卫又长叹了一声,似乎有些自认倒霉一般,瓮声瓮气地道,“我惹出的事,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来罢,侍卫楚尧臣,可为人证。”
谢七姐脸上顿时也充满了笑意,这小姑娘虽然也才十几岁,但看她稳重的做派,很有姐姐的影子,她欣赏地看了王良妃一眼,道,“我也是你的人证,百姓王——”
“王顺儿。”
“百姓王顺儿,你因何事前来我衙门备案?”
“我来对容妃任仙儿失踪案进行登记备案,此刻我别府中有中人小福子、小寿子……宫女翠儿、露儿……等人,都还健在,且很康健,我们对任仙儿失踪案并不知情,倘若其后我等暴毙,绝不是因为生病或是自杀,定是皇帝未氏、皇后张氏主使,待日后买活军收复江山时,他二人必要因此偿命……”
按照买活军的规定,备案其实主要是针对曾经发生的积年案件,这样防范于未然的案子,过来登记,似乎并不合规定,不过,谢七姐既然不动声色,也就没人戳破这一点,王良妃和小福子都做了备案,并且借着煤灰在册子上按下了手印。www.chuanyue1.com
她算是办完了心心念念的一件大事,总算是有了个托底的,小福子也是不住擦汗,看得出来亦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对于谢七姐,自然是千恩万谢也不为多,不过,他们也不敢再逗留了,在黑侍卫的护送下,很快回到了巷子中,往别府东侧门走去。
王良妃看着眼前黑黢黢的雪地,听着一旁黑侍卫‘嚓、嚓’的踩雪声,心下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她很想仔细地看看恩人的面容,却又有几分胆怯,长长的一段路,仿佛在短短几步之间就已经走完,侧门已经在望,小福子上前开锁,王良妃在小福子身后,不觉偷眼望去,只见黑侍卫站在巷子中央,背着手拧眉眺望来路,丝毫也不曾乱看,亦半点都没了方才以为王良妃是个路人时的那份亲切和悦,察觉到她的注视,扭头看了王良妃一眼,犹豫片刻,又对她点了点头,道,“放宽心些,娘娘必定平安!”
这娘娘,到底是说任容妃,还是说王良妃自己,也不可知了。小福子此时已开了锁,推门等她入内,王良妃没有任何借口拖延,只好对他略福福身,黑侍卫侧身不受,只叫小福子近前说话,王良妃在门内等了一回,小福子进来上锁。她不由问道,“那侍卫和你说了什么?”
小福子道,“没什么,只是说了自己的住址,说有事可去寻他帮忙。”
外头太冷,又是一阵风刮得雪沫子乱飞,两人都住了嘴不再说话,跋涉着往暖房而去,刚到院门口,便见到翠儿贴着玻璃往外张望,见到她们二人大喜过望,回身说了句什么话,又有一人凑过来冲她直笑直挥手,王良妃见了,又是一阵血涌上头,脚下一滑,跌坐在地,明明没碰头,却也是眼冒金星——
任容妃!这死丫头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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