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州。
李瑕坐在驿馆中,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在看,一边听着舆情司的探子汇报情况。
“当日,我们在绛园附近打探之后,回到曲江巷,聚在据点议事,恰被江陵府的人包围,附近所有外乡人俱被拿下,六十余外乡人被审问之后,其中,舆情司二十七人全数被俘……”
李瑕合上手里的书,眼神凝重不少,道:“姜饭呢?”
“姜司使与我还有两个兄弟,避进江陵府的学正王沂孙家中,骗王沂孙说是外地来的商贩,被秦九韶迫害,请他庇护。王沂孙信了,将姜司使藏于家中。”
“姜饭怎不先撤回来?”
“司使说,秦九韶到江陵不过两月,官民皆憎恨他贪暴,想留下试试能否借此来对付他,求郡王再给一次机会。”
李瑕道:“知道了,你先去歇息,明日我再派人随你往江陵。”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数书九章》,这书看起来像是一本数学书。
但数学只是其中一章而已,大衍、天时、田域、测望、赋役、钱谷、营建、军旅、市物,秦九韶还自序了其十年军旅生涯。
这家伙好像只是个算学大家,但其实,作武将时也比当世大部分武将强,作谋士时也比当世大部分谋士强。
只派姜饭过去,确实是小瞧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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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探子走后,李瑕想了想,请幕府属官们前来商议。m.chuanyue1.com
他并不避讳这次的失败,道:“我派去江陵捣毁伪券的人手,被秦九韶反手端掉了……”
李冶并不诧异,重重哼了一声。
“老夫早便说了,此乃治标之策,便是不让宋国在江陵府伪造券引,宋国犹可在江宁、临安等地伪造了券引运来,还可派人一一找过去?!防伪方是根本!”
“敬斋公所言甚是。”
“奈何郡王不听!”李冶道:“若是治下之地有不法之徒伪造,自该以雷霆之势扫荡。然荆湖之地,郡王毫无根基,冒然派人前去,如何不栽跟头?”
“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李冶方才消气,抚须沉思片刻,提了建议。
“遣商旅再往江陵府一趟,将人赎买回来便是。”
“赎买回来?”严云云很是诧异。
李瑕则明白李冶这话里的意思。
这次,是不可能像取重庆时一样,继续将手伸到江陵去了。
重庆本就是李瑕治下,当时对付马千是师出有名。江陵不同,李瑕若管江陵的事,不动武,荆湖官员必不理会他。
若动武,相当于与宋廷开战。派小股人手过去,已经被秦九韶端掉了。
而若派大股兵力……没有水师,打不了。
在川西,李瑕能以少量骑兵一以敌五击败马千的步兵。反过来,在江陵那种地形下,宋廷的水师能把李瑕打得找不着北。
本来也没有开战的打算。
明面上不能以郡王的名义勒令江陵府放人,暗地里派去的人又被擒下了,且不打算动兵,那把人赎回来确实是最稳当的办法。
“依敬斋公所言吧。”李瑕向严云云道:“先去把我们的人赎回来再说。”
“可,江陵府能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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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好,答应你们便是!”
绛园,秦九韶随手拿起一串铜钱看了看,丢回箱子里,道:“回去告诉你们背后的主事者,再敢派人来偷鸡摸狗,只怕要赎得倾家荡产。对了,你们藏在城外的火器、军械,我也笑纳了,哈哈……”
他挥了挥手,吩咐手下人去放了那些俘虏,押送上船,随那来赎人的商贾回重庆府。
做完这些,秦九韶往榻上一躺,披上一件狐裘,颇为惬意。
可惜,没多久于德生又跑来聒噪。
“你怎么能放了那些细作?!”
“于先生也是平章公府上领?米的幕僚,该能想明白才对。”
“我想不明白!”
秦九韶这才耐着性子解释道:“平章公又不打算逼李逆现在造反,杀他几个人何益?我等奉命前来,为的是李逆私下筹币之事。”
“李逆再派人来又如何?!”
“这里是江陵府,我等藏身于坚城高墙、重重护卫之中,再派人来又如何?除非李逆亲率三万水师南下,能奈我何?来一个我捉一个。”
“那也无捉了又放的道理!”
“怎就是‘放’了?是‘赎’啊,我的于先生……”
于德生大怒,叱道:“你见钱眼开到这地步!”
“唉,于先生怎就不明白?”
秦九韶随手拿起案边的纸晃了晃,又道:“看到了吗?解出这背后的防伪数字,我即可挤兑川陕券引,足矣。故而李逆狗急跳墙,派人来杀我。杀不掉我,哈,那便是了。”
“你解得开?”
“快了,快了。”秦九韶道:“李逆手下有算学大家,着实了得啊,但不如我;李逆手下有精明于市物者,有些手段,但不如我;李逆手下还有些谍报细作,亦不如我。”
于秦九韶而言,他来江陵,凭江南财力物力、凭自身才华,即可慢慢摧毁川陕货币,就这么简单。
他比贾似道,也只差在没有一个好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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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饭已不敢再去打探绛园,被王沂孙庇护下来之后,只敢藏在江陵府某间民舍里……
“司使,郡王问你,真有信心对付秦九韶?若无把握,可先撤回去,他会亲自安排。”
“有把握,可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
“既如此,这是严司使的信,还有这几箱货可以看看……”
姜饭先看过信,再打开大箱子一看,只见满满全是会子与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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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中瓦子附近的一间民居。
陆小酉与王翠在密室中坐了许久,才见录书老回来。
“秀环不见了。”
录书老进门之后,径直便开口说起来。www.chuanyue1.com
“当时,贾似道是最早到公主府,之后,有人看到公主府的几个侍女,皆是被带回了贾府。其余仆役则是得了恩典,尽数被放回乡了……”
王翠激动起来,问道:“那秀环就在贾府?!”
“不,老夫所询问的那位,乃宋国高官,与贾似道亦有来往,他特意到贾府打探过,并无人看到过秀环。”
“她去哪了?”
“不知,让老夫再查查。”
陆小酉奉命前来主要是负责杀人,事情如何查,还是归录书老负责。但他却记得李瑕的吩咐,遂问道:“另一条线索呢?公主用的药可查了?”
“对!”王翠急道:“那药一定有问题,秀环不会乱说……”
“你这女娃,吵得很。”录书老摇了摇头,慢吞吞道:“你说,给公主制药的是御医萧世炎对吧?此人,前阵子已摔死了。”
“摔死了?!”
“出门时,脚踩了空,滚下台阶便摔死了。”
“这……”
“眼下,临安并无人说公主是遇害,皆称是病死的,线索都断了啊。”录书老道:“我与那位高官揣测了一番,在临安能做到如此手眼通天的,只有……”
“贾似道?任梅也是他害的,果然是他!”
王翠喊着,已向屋外冲去。
陆小酉一把拉住她,道:“你别急,还没查明白呢。对了,贾似道给郡王回信了吗?”
“没有。”录书老道:“他近来不在临安,还乡祭祖了。”
“还乡祭祖了?”陆小酉颇诧异,“何时走的?”
“御医萧世炎死前两日吧。”
“我们也去台州。”王翠道,“贾似道一定就是真凶,正好他不在临安,我们到台州杀了他!”
陆小酉有些为难,道:“你别急,让我想想。”
李瑕没怀疑过贾似道是凶手,这点陆小酉感受得出来,因为严云云当时就试图除掉贾似道,失败了,而这一趟并没有做这种准备。
陆小酉甚至觉得,有点让贾似道帮忙替瑞国公主讨公道的意思。
但临安之事显然说不准,这次的任务是杀掉凶手。
“能确定就是贾似道吗?”
录老书用下巴指了指王翠,道:“女娃都说了,那任梅便是贾似道杀的,此事该是真的。所有线索,不都指向他吗?”
“可这……贾似道可不好杀。”
录书老微微讥笑,道:“他不是到天台县去了吗?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啊。总不能是贾似道料定你这小娃要杀他,特意布局为了引出你。”
“那不能。”陆小酉挠了挠头,“他肯定不是为了我才去台州。”
录书老反正就是听张五郎的吩咐来为平陵郡王做事的。
让他查,他就查,能查到这些已经尽力了。
王翠算是半个苦主,爱杀谁杀谁,他懒得管。
“总之你们这两个娃看着办。”
“定是贾似道,我要杀了他。”王翠道。
陆小酉无奈,只好道:“那好吧,但得听我安排,一击不成立刻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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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七日。
台州,天台县。
天台山,桐柏宫。
贾似道正坐在金庭湖边吐纳养神。
他已回乡休养了十余日,气色又好了不少。
人虽不在中枢,他对朝堂的掌控却不减。
居于乡间,静下心来想了想,对近年来的国事反而想得更明白了。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一个人物,是李瑕。
以往,与李瑕较量的是军功、权谋。
论军功,彼此没有对战过,一直各施能耐,一个谋中枢之权、一个谋藩镇之权。
论权谋,他输给过李瑕两次,输在不够大胆,也输在与朝臣们无法同心协力。
到了眼下,比的是治理地方的能耐。他平章军国重事,主政整个大宋东南全境;李瑕割据川陕,开府自治。
各自治理,交集当然就不多了。
派遣李曾伯任陇西,命王翠入蜀,皆没能除掉李瑕,那能用的手段更少。
如今唯一的交集也就是货币商贸。
只剩这个还能对川陕有所掌控的办法了。
不能再输了。
再输,真就等于对李瑕放任不管了,而川陕那边政局清明、官风清廉……
那还各自治理?
必须加以扼制!
所以,贾似道甚至忍下了对秦九韶的憎恶,再次拔擢其人。
秦九韶比起他,也只差在不懂得官场晋升之道。
由这样一个人物主持对川陕货币商贸的打压,扼制……
“什么人?!”
忽听得侍卫一声大吼,贾似道回过头,只见前方十余个山民打扮的汉子正向这边冲来,手里还举着什么东西,正在冒烟……
“保护平章公!”
“走!”
附近的护卫不过八人,连忙护着贾似道便向桐柏宫里冲去。
桐柏宫里才有大批的护卫。
“轰!”
前方的石栏杆已轰然碎开,碎石与烟尘齐飞。
“轰!”
“走这边!”
护卫不敢再向前跑,连忙转身,拥着贾似道重新向金庭湖奔去,慌慌张张上了小舟。
用力一撑,小舟离开湖岸,迅速向湖心划去。
“轰!”
岸边乱石腾飞,有杀手又向这边掷了霹雳炮,入水却是哑了火。
“放弩!”
箭矢射来,贾似道连忙趴下身。
岸边还传来了杀手的呼喊。
“留着炮,放弩!”
“别跳!”
“杀了他!”
只听“噗通”一声,有杀手已跳进冬日的湖水,奋力游过来。
“都听我安排!那边还有船,追过去……”
“……”
一片混乱。
“该死,从哪里上山的?”
贾似道此时才从遇袭的混乱中回过神来,看向北面。
那些杀手显然有擅于指挥之人,不慌不忙抢了湖边的所有小舟,向这边划来。
金庭湖很大,比天台县城还大,此时贾似道的大量护卫还在北面的桐柏宫里,而他却已只有一艘小船向南划去。
小舟上还只剩两个护卫。
情况已很糟糕了。
贾似道却像是遇到了极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
“哈?这是什么?霹雳炮?李瑕派人来杀我?杀我?狗急跳墙了。看到了吗?!李逆派人杀我,他也就这点能耐了!哈……”
“平章公,刺客逼过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先往湖对岸逃再说……呵,狗急跳墙了。无能之辈,只会这些偷鸡摸狗的小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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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从江陵赎回的十七名探子灰头土脸地回到了万州。
他们都是舆情司最精锐的一批人,平生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挫折。
负责去将他们赎回来的商贾走进堂中,苦着脸禀报道:“郡王,那位秦通判要我带几句话。”
“说。”
“他说……总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无甚意趣,莫非是不敢堂堂正正与他交手……”
李瑕闻言,只微微冷笑。
堂上,李冶已开口喝道:“便是堂堂正正较量,老夫又何惧于他?!”
“敬斋公理他作甚?”
李瑕道:“我们等着宋廷堂堂正正兴兵攻上汉水、攻上长江已等了大半年。我们自发行券引、治理川蜀,又何曾伪造过十八界会子、金银关子?我们难道不是在等着他们堂堂正正与我们贸易,看谁的钱币更为可信、可靠?
到底是谁屡次派人刺杀?到底是谁伪造券引、扰乱川蜀物价?偷鸡摸鸡之事做尽了,却叫我们莫再使些下三滥手段?
我看它宋廷是内斗惯了、下三滥惯了,习以为常罢了。于民间和籴百姓口粮,滥发纸币,强占民田;于朝堂栽赃、嫁祸、造谣,毒杀了年近七旬的老人、毒杀了不谙世事的小女子,一转头,自以为清高,自以为堂堂正正了?抬手便指责旁人下三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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