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入城中,车轮滚过青石地面,发出轱辘的声响,愈发衬得街上清冷空旷。只有道旁柳条被夜风吹动,在地面落下一片虚晃的影子,被月色照得朦胧绰约。
车夫用力挥动了一下鞭子,在空中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响,最后驾驶着马车停在了枫桥客栈门前。他听着帘子后面传来的低喘声和唇舌纠缠发出的暧昧水声,也不敢出声提醒,只能涨红着脸等里面的两位爷自己出来。
车厢里的二人已然吻得一塌糊涂。
姬凡神思恍惚地倒在容宣怀里,力气已然被抽空。他忍住溢出喉间的闷哼声,终于察觉到马车停下的动静,艰难推了推正在亲吻自己的男子,声音沙哑破碎:“快下去……”
唇瓣暴露在空气中,红痕点点,像用胭脂染就。
容宣闻言替姬凡将衣襟拉好,神情透着一丝餍足,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懒洋洋的意味。指尖轻轻抚过那张毫无瑕疵的脸,似笑非笑道:“殿下真舍得让我走?”
他也是个妖孽。眉目含情笑开时,能把人的魂都勾去。不过他只对着姬凡这么笑过。
姬凡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胸膛起伏不定,许久才平复好呼吸。他漫不经心瞥了容宣一眼,双目狭长,清冷冷的藏着惑人之意。下巴微抬,无端泄露了几分桀骜,用指尖点了点他的心口:“你若有本事,明日再闯一次燕太子府,在马车里逞威风算什么本事?”
容宣听出来他在讽刺自己,也不恼,顺着他的话笑道:“在马车里自然逞不了威风,我明日还是换个地方逞吧。”
姬凡坐直身形,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同时没忍住暗骂了容宣一句下流坯子。他心口挨了一掌本就不舒服,方才被对方又亲又揉一顿折腾,只觉更加闷痛,没个三五日怕是好不了了。
容宣原打算离开,但见姬凡脸色还是隐隐透着苍白,犹豫一瞬又折返了回来。他把人抱进怀里,低声认真道:“我爹今日那一掌没收住力,只怕伤了你的肺腑,回去一定要找大夫瞧,知道吗?”
姬凡听出他言语中的关切,一时没说话:“……”
容宣听不见回答,便以为姬凡又是怕喝药:“乖些看大夫,好好喝药,等明日官司了结,我给你买蜜饯。”
姬凡终于看了他一眼:“你这是在拿我当三岁小孩?”www.chuanyue1.com
容宣:“三岁小孩喝药才不用哄,我走了,你回去好好休息。”
他语罢正准备离开,然而刚刚起身袖子就被人攥住了。容宣下意识回头,却见姬凡正盯着自己,偏偏一句话也不说,过了那么两三秒才终于慢慢松开手:“……你走吧。”
容宣总觉得他有话说,倾身靠了过去,神色温柔:“你想说什么?”
空气静默了一瞬,外间的月色有些冷。
“容宣,日后若敢有谁与我争你,我必然是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的……”
这句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因为听起来似乎有些可怕。但它就是从脑海中冷不丁冒了出来,没有任何缘故,也没有任何理由。好在姬凡已经习惯了自己心中奇奇怪怪的念头,偏头移开了视线:“没什么。”
容宣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笑了笑:“我真走了。”
语罢蜻蜓点水般亲了姬凡一下,这才掀开帘子跃下马车,转身进了客栈。姬凡眼见着他的背影离去,身形微顿,过了许久才终于收回视线。
车夫见状试探性出声问道:“殿下……?”
姬凡阖目,只说了两个字:“回府。”
容宣回了客栈,然而刚刚进屋就见容正青正抱着剑坐在桌边等自己,不由得吓了一跳:“爹,你在我房里坐着干什么?”
容正青往他身后看了眼:“自然是等你们。你不是说去接你娘了吗,怎么没瞧见她?”
容宣心想原来是因为这个。他止住容正青左顾右盼的动作,从桌上找来笔墨纸砚,在上面写下了一行住址,然后把纸递给容正青:“娘现在住在城东的一所小院里,因她双目有疾,不便走动,我就没有带她回来。爹你明日去这个地方找她便是了。”
容正青见状懵了一瞬:“小院?什么小院?”容宣再厉害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座宅子,思索一瞬,只能半真半假的解释道:“当初燕太子坠落山崖,无意中被我所救,他为了报恩,便将母亲接至京中养病,那座小院便是他的。”m.chuanyue1.com
容正青听闻“燕太子”三字,眼睛微微瞪大。毕竟对方乃是敌国质子,掺和近了难免引来非议,皱眉出声问道:“怎么,你与他私交甚好?”
容宣没否认:“爹,不是你说的吗,做人要知恩图报。燕太子不仅救了母亲,还找大夫替她看病,难道我要横眉冷对吗?”
容正青的软肋便是容母。再则生平为人处世以“侠义”二字当先,绝不计较高低贵贱。闻言一噎,只得把到嘴的话咽了进去。
容正青将那张纸塞入怀中,神情凝重:“爹不愿你卷入那些肮脏事中,你要知道,凡是与皇族有牵扯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容宣却道:“可我想让他有个好下场。”
容正青下意识看向他。
容宣又重复了一遍:“可我想让他有个好下场……”
他说这话时神色认真,脸上也不见从前的玩味笑意,可见是用了真心的。
容正青虽然是个粗人,但心里并不糊涂。有些事不问,是因为他相信容宣,而不是因为他没察觉,敏锐听出了更深层次的意思:“怎么,有人想害他?”
容宣:“大抵吧。”
这个世道不就是人害我,我害人吗,孰是孰非倒真不好分辨。
容正青是个洒脱的人,尽管心底并不赞同,但对于容宣的决断有时候并不想干涉太多。他摩挲着怀中古朴的剑鞘,想起今日自己还错手伤了姬凡,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这么说来,今日反倒是我鲁莽了,贸贸然出手伤了他,实在是不该。”
容宣其实也记挂着姬凡的伤,闻言出神了一瞬:“比武台上刀剑无眼,谁也不想。爹,你明日去寻母亲,直接在那座小院住下便可,客栈到底不是久留之地。”
容正青下意识问道:“那你呢?”
“我?”
容宣闻言终于笑了笑,却是让人捉摸不透:“我要去打一场官司。”
……
柳家手掌兵权,又有一女入宫为妃,岂是好相与之辈。不过一夜时间,汝陵郡王大半夜扛着锄头上山挖人家祖坟的事就已经传遍了盛京城。柳夫人大清早哭得梨花带雨,直接带着状纸上了衙门,言称先祖被辱,纳兰家欺人太甚,无论如何也要讨个公道回来。
东临侯直接进宫面见了圣上,同一时间,永宁公主也递了帖子入宫拜见。很明显,这两家人怕是要闹起来了。
盛京乃天子都城,这块地界上每日都有不少热闹看。东家偷了西家的牛,南家杀了北家的狗,流言风一般无孔不入。很快,汝陵郡王挖了柳家祖坟的事便取代了昨日烟年公主招婿的话题,成了坊间新的笑话。
京兆尹司徒逊听闻柳家人在外击鼓鸣冤,只恨不得立刻卷铺盖溜了才好。这两家一个是天子近臣,一个是当朝郡王,官司无论怎么判都是个错。俗话说得好,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一个小小京官,夹在中间岂有活路!
“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司徒逊在公堂上来回踱步,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听着外间的击鼓声,死活都不敢升堂。
师爷深觉此案棘手,小心翼翼道:“大人,不如您称病算了,这桩官司换了皇帝来都不好判,咱们就别跟着往里面凑热闹了。”
司徒逊气得直接踢了他一脚:“混账东西,你以为本官不想称病吗?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传到陛下耳朵里我岂不是成了尸位素餐之辈,这个官以后就甭做了!”
他还是舍不得官位。
师爷捂着腿暗叫委屈:“那您不如接了吧,柳家人已经在外头击了半天鼓,您迟迟不升堂,他们肯定误以为您偏向汝陵郡王,岂不是白白得罪人。”司徒逊急得直跺脚:“接接接,本官接了案子可怎么判?掘墓者诛,难道本官真的要判汝陵郡王死刑不成?!长公主不活撕了我才怪!柳家人这是故意的啊,不去公枢寺,偏来我京兆府,分明是知道京兆府的案子不用逐级复奏,证据确凿便可当堂判死。”
“司徒大人倒是聪明。”
一道冷冷的声音骤然在公堂内响起,将司徒逊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看向门口,却见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双手抱剑的男子,看衣服似是东临侯府的家臣。
司徒逊下意识后退,慌慌张张指着他道:“你你你……大胆!竟敢擅闯公堂,到底想做什么?!”
那剑客步步逼进:“不做什么,我家夫人在外击鼓鸣冤,司徒大人却固不升堂,莫不是瞧不起东临侯府?”
这顶帽子司徒逊可受不起,冷汗涔涔:“本官并无此意。”
那剑客看了他一眼,然后面无表情放下一叠银票在公堂上,声音沉沉道:“还请司徒大人升堂审案。”
自古财帛动人心,那银票厚厚一摞,也不知有多少。司徒逊见状心里也不由得咯噔了一瞬,眼神控制不住的往桌上飘:“这这这……本官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是个钱眼子,双手哆哆嗦嗦,一面讪笑,一面飞快把银票塞进了袖子里。
剑客转述了柳家的意思,意有所指道:“纳兰春挖坟掘墓,罪证确凿,自然该升堂审案,派人捉拿。侯爷有命,僧多粥少,这个位置司徒大人不愿坐,多的是人愿意坐。”
语罢看了他一眼,直接转身离去,用轻功翻出了院墙。
日上中天,府衙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围观百姓只见柳家夫人站在一旁用帕子拭泪,家仆击鼓鸣冤,好不可怜。没过多久,府衙终于开门,一班衙役却是带刀直冲纳兰府去“请人”了,一时议论声四起。
“哟,司徒大人竟真的去捉小郡王了,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汝陵郡王也忒缺德,怎么连人家的祖坟都挖。”
“我家亲戚在宫里当差,传了消息出来,听说永宁公主与东临侯在圣上面前对峙,硬说汝陵郡王是种树种错了地方,压根没挖柳家的祖坟。”
“嘿,真新鲜,堂堂郡王大半夜上山种树,谁信啊!”
人群中站着一名白衣公子,从头到尾一直不曾说话,看样子似乎在闭目养神。闻言终于睁开眼,却是懒洋洋的道:“兄台此言差矣,信不信的倒是无谓,重要的是不曾触犯王法。”
只要不犯法,别说是半夜上山种树,就算是上山吃狗屎都没人能管。
他面如冠玉,气度不似常人。那说话男子闻言狐疑看了他一眼:“你是谁啊?”
容宣语焉不详,垂眸笑了笑:“瞧热闹的人罢了。”
没过多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只见为首的衙役拨开人群,后面还跟着一名锦衣公子外加数十名护卫,赫然是汝陵郡王纳兰春。
纳兰春昨日回府之后,硬着头皮把自己“上山种树”被五城兵马司抓住的事告诉了长宁公主。听说长宁公主气得当场就要叫人打断他的腿,家中老夫人死活劝了半天才劝下来,纳兰春这才得以留下一条狗命。
长宁公主怕东临侯府硬来拿人,大清早就赶着进宫求情,还特意留下数十名剑士保护他。然而没想到柳家人直接告上京兆府,让官府来拿人了。
纳兰春心里其实也怂得慌。毕竟昨夜容宣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大清早也没见人。自己若真进官府判了死刑,那可真是死了都没处喊冤,故而走到衙门口就磨磨蹭蹭的不愿进去了。
捕头见状皱眉,对着纳兰春拱了拱手:“小郡王,这是上头的意思,还请您莫要为难在下。”
纳兰府乃是太子一党,现如今出了事,必然牵扯朝廷局势。其他豪门贵族也都闻风而动,纷纷出来看热闹。对面的茶楼高处坐满了人,看似只是寻常茶客,细看却都是京中地位举足轻重的王公贵族。
姬凡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慢慢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眼睛尖,一眼就瞧见了站在人群中的容宣。对方惯穿白衣,脊背永远挺直,身长玉立,将旁人衬得佝偻不成样。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容宣似有所觉的回头看了一眼。他瞧见姬凡,笑着眨了眨眼,让人脸红心跳。姬凡无意识勾唇,随即偏头移开视线,心中冷哼一声:他倒要看看容宣这个缺德鬼该怎么赢这场官司。
太子赵素就坐在对面,目光落在纳兰春身上,眉头皱了皱。这件事她不便出面求情,只能托皇后去周帝面前帮忙转圜。宫内有长宁公主一力辩驳,她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在此盯着,千万不能让京兆府把案子判下来。
茶座中间隔着纱帘,恰在此时,一阵风过,掀开了阻隔。
赵素心中沉沉,目光不经意一撇,这才发现姬凡也坐在对面。
姬凡淡淡勾唇,笑意温良。他命人打起帘子,举杯对着赵素遥遥一敬。声如落玉,仍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太子殿下,好巧。”
赵素微微一顿,没想到姬凡也在此处。不知为什么,她每每看见对方便有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尽管姬凡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质子。
顿了顿,举杯回礼:“燕太子,好巧,你也在此处,为了纳兰春?”
姬凡轻轻晃了晃杯子,算是颔首默认:“凡与汝陵郡王也算好友,听闻昨日之事,心中担忧,特来一观究竟。”
赵素往下面的人群中扫了一眼,意有所指道:“是么,我还以为燕太子是为了容先生而来呢。”
那日四方楼中,他们几人在比武台上缠斗,实在令人疑心。赵素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察觉了几分端倪。
姬凡闻言微微一顿,心想容宣真是好本事,到哪儿都能惹上一堆风流债,连赵素都记上了他。他漫不经心垂眸,似笑非笑的哦了一声:“哦,你说阿宣么,我与他只是寻常好友,太子殿下千万不要误会。”
颇有些越描越黑的意味。
阿宣?
赵素心想叫得真是好生亲热。看来那位容先生与姬凡必然交情匪浅了,日后自己若想招揽,只怕也要多了几分顾忌。
就在他们说话间,府衙门前已经闹了起来。原来是柳家的女眷瞧见了纳兰春,开始声泪俱下的控诉指责,其中又以柳夫人说话最为带刺:“我柳家满门忠烈,夫君为国征战,戎马半生,竟不知是何处得罪了小郡王,竟要将我柳家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做出挖坟掘墓之事?!”
纳兰春吃了不会和女人吵架的亏,被柳家女眷骂得狗血喷头。他狼狈抹了把脸,心想柳家忒恶心,骂自己就骂自己,还非得捧一句满门忠烈。东临侯是个什么东西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连赈灾银子都敢吞,也配叫忠烈?!
柳夫人年纪已大,也不必顾及男女之防。她见纳兰春迟迟不肯进衙门,直接拉了他的袖子斥道:“小郡王深夜挖坟掘墓,老妇今日若不讨个公道,死后也无颜面见祖宗,走,今日咱们便到公堂上分说清楚!”
她话音刚落,人群中陡然响起了一道轻飘散漫的男声:“柳夫人此言差矣,需知人言可畏。小郡王明明是上山种树,怎的变成了挖坟掘墓?如此污名,实在难当。”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一名白衣男子恰好站在人群中间。他手中握着一把折扇,轻轻敲击掌心,神态从容不迫,声音不急不缓。唇边带笑,赫然是容宣。
纳兰春见状眼睛一亮,立刻甩开柳氏的手跑到容宣跟前,语气激动,活像见了救星:“容宣,你可来了,你再来晚一点我就活不成了!”
容宣刚才一直扎在人堆里听八卦,毕竟消息知道得越多,对他们就越有利,一时都忘了纳兰春的处境。他示意纳兰春淡定:“小郡王不必忧心,你上山种树无故受了牵连,在下定然竭尽全力还你清白。”
柳夫人目光惊疑不定的看着容宣:“你是何人?!”
容宣迈步上前,对柳夫人淡笑拱手道:“不才容宣,乃是汝陵郡王请的状师,等会儿上了公堂,还望侯爷夫人不吝赐教,请——”
柳夫人心想原来是纳兰春搬来的救兵,不由得冷笑连连。昨夜罪证确凿,纳兰春纵有通天之技也是无用,区区一个状师,怎挡得住柳家挥戈一击:“好,本夫人倒要看看,你们如何砌词狡辩!”
自家祖坟都被人挖了,她们若是不出了这口恶气,日后如何在京中立足!
纳兰春见她们来势汹汹,有些惴惴不安,压低声音紧张问道:“容宣,你会打官司吗?”
容宣淡定安抚他:“你放心,我以前打过不少官司,经常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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