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买活军使团处备案简直,简直是胡闹荒唐这还不是干涉内政”
清脆的瓷器破裂声,跟随着主人的怒吼声响了起来,屋内的声音为之一顿,随后,主人的声音便更加气急败坏了起来,很显然,意外摔碎的茶盏,本是他的心爱之物。“老刘,还不快来收拾”
中年长随不言不语,立刻沉默地碎步进门,半蹲在地,用帕子裹着手开始捡拾碎瓷,工部尚书张子赞在书房内负着手,气势汹汹地来回踱步,“这还不是干涉内政,那什么是干涉内政悍然撕毁协议,凶恶至此真是脸都不要了难道就不怕朝中群情激愤,坏了天下人心不成买活军跋扈可恨”
“还有那良妃、容妃二女,巧言令色、掩袖工谗之辈,真乃亡国妖妃偏偏皇帝却如此软弱,可恨,可恨”
如此不管不顾地痛骂了一炷香的功夫,把买活军、皇帝、内阁,两个闹离婚的妃子都问候了一遍,张子赞方才勉强气平,怒道,“可恨那逆侄,定不知适可而止的道理,此事他一定又要在报纸上大放厥词了”
他这说的,自然是身在买地的天一君子了,这个人到底是谁,虽然台面上无人明说,但身份也不是绝密,朝中上下该知道的早已知道,张天如便是张子赞之侄而且还是一个备受欺凌的庶子,张家家风因此饱受同僚嘲笑,听张子赞的亲友写信,姑苏还一度编了歌谣,笑话张家家风糜烂混乱,不是积善人家。
再加上姑苏现在被买活军渗透得厉害,天一君子在报纸上又极为活跃,麾下集结了一帮激进派的新学书生,和敏地的饱学儒士唇枪舌剑,彼此攻讦,而且手段极其下作,他们自发的小册子里,针对敏地发声的儒士,进行极其苛刻的审查倘若儒士本人是大户人家,好,那你完了,在家乡盘剥百姓的行为,立刻会被如数家珍,并且还声称要组织家乡农户去买地备案。
倘若儒士自家出身贫寒,确实是靠学识传家呢,那也不要以为就能占据道德上的高点了,你既然如此贫寒,是如何能一直读书读到今日的呢是不是接受过本地士绅的接济
倘有,那么好了,你自诩君子,来往的都是这些用佃租逼迫百姓的人吗你的眼睛只看得见千里之外的买活军,看不见身边百姓的苦痛你还有什么脸叫君子呢
就事论事这四个字,虽然一向是买活军官方的行事标准,但是,天一君子他不是买活军的吏目啊,只是当地一个出名的书生或者叫做社评家而已,他这些从道德入手,对论敌进行疯狂打击的文章,甚至很少刊登在买活周报上,而是时常自掏腰包,印了社评出来,夹带在买地送来的报纸里,以此来进行和敏地儒生的论战。
而儒生们想要办到同样的事,把自己的回击在买地散发,却是无门国朝旬报虽然在买地的销量也很不错,是可以走关系去夹带,但是,本地的信息传递太不方便,譬如说书生们看到了张天如的文章之后,各自都写了回击的文章,但要收集起来,制版、印刷,耗费的时间比买地要长得多了买地的活字印刷现在已经很成熟了,可敏地这里,活字印刷机器还是国朝旬报御用的那两台,光是印刷报纸就忙不过来了,哪可能外借,想要翻印数千份小报,达到和张天如一样的声势,活字版是根本不够用的,还是必须要雕版。
但雕版的速度,又更加慢了,所以在论战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张天如已经就一件事骂了两三次小报了,敏地这里的回击却还和便秘一样,结结巴巴的憋不出来。再加上张天如根本不讲道理,什么就事论事,完全不屑贯彻,在儒学辩论中,他完全学去了西林诸君子的妙招疯狂上升个体,既然反对你西林的人都是小人奸佞,那我就先对你们进行道德审查,看看你们自己是不是真君子。
而且,他所用的逻辑异常简单,却又颠扑不破买地没有佃租,因此买地农户的日子过得多好,光看报纸就能看出来了,你们这些西林君子,还好意思辩称佃租是正当收入,农户的苦难是普遍现象么如果你们和你们的亲友都还倚靠佃租生活,那是怎么有脸把自己看作是道德楷模的分明就是一群欺世盗名、皮厚心黑的小人奸佞ωWW.chuanyue1.coΜ
这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战略,再配合张天如恐怖的情报能力和他论战的人,也不是没有想过用别号来掩盖身份,止住这种查族谱式的谩骂,但张天如不知道哪来的情报,对于西林诸人的关系网极为了解,总是能从别号背后挖掘出对应的真人来,再配合该人家族中的秘辛,进行疯狂的攻讦既然儒学强调三纲五常,强调宗法,那你为你一族人的品德负责,没问题吧一个大家族,上百人,只要稍微有一点钱,仔细钻研下去,难道还找不到一两个扳倒你的丑闻了
这种疯狗般的攻击力,买地背书的印刷能力,强大的渠道发行能力,还有那离奇的情报收集能力,使得张天如已经成为了南北论战中的无冕之王,实现了在舆论上的恐怖统治,现在,敢于在道统上对买活军发起挑战的儒生,已经越来越少了,许多大儒都是偃旗息鼓他们自己或许能经得起这样的审查,但谁能担保他们的好友、学生可以已经不止一个儒生,因为被张天如将亲眷丑事爆出,使得家中有人颜面扫地,本已缔结的婚约也被迫解除,甚至还有不少人颜面无存,沦为笑柄,含恨自尽。
张天如八面威风,隐隐有成为买地文霸的苗头,这是他个人的好处,但他这样疯狂而无所顾忌的行事方式,直接损害的却是张家的人望,那些儒生或许无法为难远在买地,行踪不定的张天如,但却很难不迁怒他的家人。张子赞在朝,族眷在姑苏,都能感到张天如带来的压力。
对张子赞来说,日子本就不好过了,而今日又闹出了这份离婚表来,怎么能不让他眼前一黑只要想到此事必然引来的哗然物议,后续的辩论,以及张天如在辩论中必然嚣张的言行举止,张子赞的头就不由得剧烈地痛起来,有一种挂冠求去的冲动这日子没法过了王妃出宫就出宫,何必闹这么大的事,大家静悄悄地办完了不行吗
不错,对张子赞这级数的官员来说,道学,不过是他们上位的敲门砖,真正的道学先生,哪有能做到六部高官的王妃离婚,这有什么稀奇的,自古以来,王妃出宫的事情就不罕见,曹操有丁夫人,宋代御侍也常有被放出的,最多是礼部酸儒咬文嚼字一番,计较着妃嫔能否用离婚这个词语,但归根到底,不就是皇帝的女人不想过了吗后宫小事而已
如果不计较皇帝收用,甚至生下血统存疑的孩子,不计较皇帝在宫中练邪丹,把玩凌虐幼女,那就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大惊小怪,自买地崛起以来,匪夷所思的事实在太多了王妃离婚还排不上号
不想让她走,那就私下赐死,想让她走,那就静悄悄把她放出宫去不就得了真正让张子赞在意的,是买活军在此事中表现出的态度给良妃做了备案,他们是如何接触到别府中的王妃的暗中铺垫了多久一夜之间,揭贴发满了京城,怎么做到的,哪里来的印刷机是不是买活军的帮手买活军突然插手此事,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们这一阵子,还在京中四处游走发煤,让人乱唱那些胡言乱语的歌谣,说起来此举的意图,也一样是令人费解,说是邀买人心吧,但让人传颂的概念却又并无只言片语宣扬自身的,只是一味为女子外出做工张目,如此说来,也和王妃出宫一样,都可以扣一个女字二者是否可以联系在一起
这要说没阴谋,谁信啊关键是备案凭什么备案
对于京城的小老百姓来说,本来无权无势,生活中最大的冲突,也不过是一些邻里恩怨而已,除非是那些有大冤屈的人,否则对备案令,只怕都是糊里糊涂,看过就忘,因为根本和他们无关的,甚至于在这两日新闻之前,他们都不知道买地还有备案这个政策,直到此刻才开始感到好奇,倒也在情理之中。可这备案令对于高官贵族的冲击,又怎是一般
那报纸张子赞记得是清清楚楚的,备案的几条规矩,第一条就是人要到买地去,第二条是为陈年冤案备案,这完全针对的就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对于未发生的事情,也能备案买活军给良妃备案,到底遵循的是什么规矩
如果这样备案是可以的话,那张子赞也去备案,如果他死了,凶手一定是远在买地的子侄张天如,绝对是他气死自己的。那买活军给不给备如果给,那他回去以后就自尽,是不是可以一命换一命,极限换掉张天如如果不给,那凭什么不给良妃和张子赞不都是华夏子民么唯独的差别便是政治身份,使团看在良妃的政治身份上给她备案,这难道还不算是干涉内政
哪怕是张天如来辩,恐怕都不能强词夺理,把这指责洗脱,买活军此举,就是无视和议,悍然撕毁条约,敏地完全可以,也完全应该提出严正抗议,让使馆给出解释,甚至礼尚往来,实行对等反制
王妃要离婚,不算什么,买活军对敏地内政的干涉,那才是奇耻大辱一个使馆公然逾越买活周报上公布过的规条行事,这不是公事公办,这是居心叵测,要炮制政治事件甚至往大了说去,敏地因此驱逐买活军使馆,都不算是过分的
昨日一起身,便被这坏消息坏了一日的好心情,朝中昨日还在装聋作哑,皇帝并未召见大臣,只是锦衣卫去把良妃所住的别府围了了起来。按道理来说,各方也都有了一个反应的时间,今日阁臣该会拿出态度。
若这是买地处心积虑的阴谋,以他们一贯的作风,也就意味着,下一期报纸上,张天如怕不又要跳出来大放厥词了。连着两天,张子赞连早饭都用不下去了,今日勉强吃用了一碗面茶,一个油炸桧,收拾一番心情,换了官袍,起轿要去衙门视事
下衙后他肯定是要拜会老友,斟酌着该如何上本的。此事虽然令他极为愤怒,但张子赞什么年纪了情绪和个人观点,并不能决定他最终在政治上表现出的态度和倾向,一切态度,都要看他的政治需要而定。
前夜下了一场大雪,昨日一日清扫,主街都已经把冰铲去,饶是如此,轿夫们还是要在官靴上绑好草绳防滑,轿子的速度也因此比夏秋要更慢得多这也罢了,今日走了一段路,轿子居然停了下来,轿夫们还卸了力气,扶着轿子,让轿顶子插入烂唧唧的雪泥地里这是一时半会走不了了,为了省力才会这样停下来。
张子赞敲了敲轿壁,长随老刘忙过来隔着棉布窗褥说道,“是前头堵了,老爷稍安,已派小厮儿前去打探了。”
这京城交通,本来也是老大难了,就是大晴天也经常堵车的,主要是因为路烂难行,修整得又怠慢,一条大路常常只有一半可用,如此,只要两辆马车对面撞在一起,就很容易堵上一街的人,这不是张子赞的尚书仪仗过去呵道就能解决的事情,必须要抬出身份来排解纠纷。
可京里贵胄众多,六部尚书虽是高官,脸面也不是处处有用。张子赞自侄子去买地出名以后,行事更加低调,总是以和为贵,老刘深知他的心意,并不立刻派出元随侍卫,而是以小厮打探消息。过了片刻,便来回报道,“老爷,倒不是什么高官车马相撞,而是一群百姓正在闹事。”
说到此处时,大概是因为人群移动的关系,繁杂脚步声,伴着一阵嚷叫声也是逐渐靠近,人群中有人领头喊道,“女娘做工不丢人女娘离婚应当应分”
“王妃离婚不丢人王妃离婚应当应分”
“女娘要读书要识字要做工”
“王妃要读书要识字要做工”
“使团伸张正义”
“使团伸张正义”
“谁不让我们读书做工,我们就不认谁做主”
一人领喊,众人相合,这汹汹气势,连侍卫们都不敢直撄锋锐出面呵斥侍卫们才几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对着这上百人的队伍,怎敢随意挑衅若是激起冲突,吃了乱拳打死,闹事者一哄而散,事后如何查找说不得死了都是白死
张子赞的神色越来越难看,老刘也不得不在哄闹声中提高了音量,有些吃力地说,“这些都是素日里由买活军来发煤养活的百姓们他们怕使团被发落,不能再四处发煤了,自己要被冻死,因此自发团结起来,到处呼喊,要为王妃离婚壮声势,证明使团这么做,不但没有错,反而是伸张正义、拨乱反正的大好事儿”
“谁不让我女娘读书做工,我们就不认谁做主”
乱哄哄的叫嚷声,从轿子边潮水一样,由小渐大,由大渐小,最终化为了街巷余音,这帮无业的狂徒,甚至还有些好奇地敲打轿壁,询问着轿中人的身份,好在彼此并未冲突起来,很快便被侍卫喝走,哩哩啦啦大概过了一盏茶功夫,前头街面的车马开始流动,一街上嗡嗡之声,都在议论这帮人,“到处都是我早上从北城来,那处也在喊”
“大年下的怎么这样裹乱”
“是了,兄台,你可知道,这王妃离婚案内中的文章”
不用多说,如今城中不分贵贱贫富,谈论的自然都是王妃离婚案了,轿内张子赞捏着眉心,头痛欲裂,只觉得每句话都像是一把刀一样攒着他的心一夜的功夫,这就到处组织起人来了这是要把京城闹得大乱还说这不是买活军的作为一般的百姓哪有这样的能耐,这么快就把人手给撒开去,口号给想出来m.chuanyue1.com
但是,和之前的愤怒、屈辱相比,在亲耳见证了这么多人聚集喊话之后,张尚书心里,怒气之外,也不禁悄然泛起了一丝恐惧这样大的阵仗,买活军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难道他们真打算全面撕毁协议,一举吞并京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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