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孟从画舫出来,虽然周围尽是不友善的目光,但是也没人对他怎么样,最多只是嘲笑罢了。
好在张希孟心理素质够,他下了画舫,走出来一段,这才瞧见了装成车夫的康茂才,他赶着马车过来,让张希孟上去,护送张希孟,迅速离开。
“我说张经历,你可真是大胆!连虎穴龙潭也敢闯?还真就让你顺利出来了,我可真是五体投地了。”
张希孟轻笑道:“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江湖不是打打杀杀。”
康茂才一惊,忍不住道:“那江湖是什么?”
……
画舫之中,朱一斗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喝着一碗汤,这碗汤也不算什么,只是用了一百条山雀的舌头,一百根鲤鱼的须,花了三个时辰,精心熬制出来的。
这种菜肴在朱一斗的生活里,只能算是不值一提的小菜了。
“父亲,那个小子那么猖狂,你怎么就让他走了?”
朱一斗停顿了少许,眼神略微凝滞,最后才轻叹道:“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是觥筹交错,吃吃喝喝!”
他抬起头,看着两个儿子,低声道:“刚刚那个年轻人学得淮西口音很像,但是我还是听得出来,他是故意装得。”
“装得?那,那他是什么目的?”
朱一斗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眼下朱元璋占领了金陵,这座城池换了主人,你们还记得我教你们的东西吗?”
大儿子立刻道:“记得!父亲说了,不管是谁当了金陵的主人,咱们永远把持着金陵城!”
朱一斗的老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点道理,可是他几十年混迹江湖得到的心得。
元朝是个不那么敬重文人的朝代,但是在大元朝,依旧有世家大族的生存空间,甚至比起前朝,权力或许还更大,都能光明正大征税了!
权力这个东西,永远不是纸面上规定的那些。
皇帝需要靠大臣,大臣需要下面的小官小吏,小官小吏,也需要有人去执行。
而且官员如走马灯,地头蛇却是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渐渐的世家越来越稳固,织出来的网越结识,留给官员的空间就越小,大约就是七三分成,还要跪着要饭的。
如果你想站起来把钱挣了,人家就想办法告你的黑状,把你调走。或者趁着你坐敞篷马车的时候,直接宰了你,然后随便找个替罪羊,就把事了了。
这种事情在大元朝,也不是很少见。
大多数的地方,都是如此,缙绅大族占据了绝对优势。
其实像朱一斗这种人物,是没资格登堂入室的,说到底,他就是个混混头子罢了。但是他偏偏遇上了王朝末世。
早在红巾军起义之前,元廷就天灾人祸,国库空虚,为了搜刮百姓,无所不用其极。
这时候想从民间征税,传统的士绅商贾就不行了,就需要朱一斗这种狠人。
如果说元朝的腐败给了朱一斗第一斗金,那么红巾军起义,则是让他直接准备敲钟上市了。
几十年下来,他积累了丰厚的人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人都受了朱一斗的恩惠。
说句不客气的,门口卖猪肉的都是靠着朱一斗的庇护,才能顺利把钱挣走。
人家朱爷也不要别的,只是到了年节,送来一半猪肉就行,甚至朱一斗还会回礼,比猪肉更贵重的回礼。
没别的,朱爷要的就是这个面子!
那有了面子,能干什么呢?
能干的事情可太多了,别人插手不了的生意,他能插手。
秦淮河的画舫,扬州那边的私盐,还有赌坊,钱庄,当铺……自从红巾军崛起,元廷秩序崩塌,朱一斗的产业足足翻了十倍!
如今朱元璋进了金陵,作为一个外来户,又是淮西老乡,朱一斗觉得机会来了,只要能让朱元璋承认自己,那就真的登堂入室,一飞冲天了。
“你们听着,这些日子,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要尽量忍耐,不要杀人,不要闹事……即便有非杀不可的,也要把活儿做得漂亮。只要熬过这段时间,等为父跟朱元璋攀上关系,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两个儿子眨了眨眼睛,一起点头,“父亲教诲,我们都知道了。只是不知道父亲要怎么跟朱元璋攀上关系?”
朱一斗笑了,“我已经打听过了,在朱元璋手下,其实最有权柄的人叫张希孟。”
“张希孟?”
“对!他跟着朱元璋最早,也是心腹中的心腹,此人还没有过来……我琢磨着他年纪不大,又是个文官,咱们给他准备一处宅子,再给他挑几个好姑娘。要那些干干净净的,知书懂礼,尤其是完璧之身,咱们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朱一斗仔细盘算着,衣食住行,什么都要有。夶风小说
“既然是文人,肯定喜欢书籍啊,文玩啊,珍宝什么的……我那里还有李后主的澄心堂,还有人家送我的东坡笔洗,清明上河图,都给张先生送过去。”
二儿子一听就急了,“爹,这可是咱们家攒了几十年的宝贝,说好了要给你孙子的。”
“放屁!”朱一斗冷哼道:“就那几个蠢材,他们配这些东西吗?平白糟蹋了!给张先生送去,换咱们家一个锦绣前程。现在改朝换代了,朱元璋缺少官吏,什么人都有机会,咱们也谋一个出身,从此之后,咱们就不是江湖人了,是官员,高居庙堂,成了真正的上等人!”
“哈哈哈!你们两个,快把那些礼物装个箱子,准备妥当。”朱一斗盘算着收买张希孟,实现阶级跃升,笑得抬头纹都开了。
……
“康将军,你说这个朱一斗乐善好施,帮着那么多人排忧解难,他到底哪来的底气,又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康茂才苦笑道:“这我就不懂了。”
张希孟一笑道:“你不是不懂,是怕说错了,其实我很儒雅随和的,用不着小心翼翼。要我说,朱一斗必定有庞大的生意,有巨额的财富,是一条肥得流油的大鱼!你说是也不是?”
康茂才身躯一振,他低声道:“张经历,朱一斗这几年,帮着元廷征税,可是收了不少钱。按理说杀了他也在情理之中,可除掉了此人,又有谁来替上位征税呢?这金陵城这么打,还有谁能办这事?”
张希孟忍不住大笑,他先用手指了指康茂才,随后又指了指自己!
“康将军,你还不懂我找你的意思吗?”
张希孟嘴角含着笑,只是一个眼神,康茂才就觉得自己被电了一下,浑身都在震颤!
他这回真的懂了,张希孟要对朱一斗下手,而且还要让自己帮忙征税,这可是一步登天了。
“张经历,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过张经历放心,我必定全力以赴,除死方休!”
张希孟一笑,“用不着,只要你能严格执法,不贪不占就够了。”
这标准太低了,康茂才觉得张希孟简直是在小瞧他。
“康将军,你别大意了,我告诉你,跟这帮人打交道,比在战场上还要凶险十倍,百倍。在战场上,你要斗的是敌人,而征税是要斗自己!人家肯定给你准备好足以打动你的东西,没有铁石一般的心肠,是扛不住的。”
康茂才点头,“张经历的话俺知道了,不过请经历放心,我能扛得住!”
“好!”
张希孟笑着点头,“朱一斗这人应该就是金陵乱象的源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多半都是他的徒子徒孙,受他的庇护。你回去准备兵马,我要在近日拿下此人!”
康茂才急忙点头,尽管他还不确定张希孟怎么就认定了朱一斗,但是既然张先生吩咐了,他就不能怠慢。
康茂才火速返回,他多了个心眼,以练兵的名义,封锁了军营,随即挑选了三百老乡出来。
组成了一支执法队,剩下就是等张希孟的吩咐了。
而张希孟也没让他失望,掌灯时分就来了命令,立刻出发!
等张希孟赶到了秦淮河,把朱一斗堵在了画舫里,竟然才堪堪一更天。
“快进去问问吧,我的那位好大哥可在里面啊!”
朱一斗手下的人都颇为惊讶,这么多年了,敢来找我们大哥麻烦的可不多,这个年轻人是谁啊?怎么这么嚣张?
这时候船舱里的朱一斗也被惊动了,他立刻走出来,一见张希孟,也是一怔。
但他毕竟是老江湖,随即躬身道:“这位小兄弟想必是中午的时候,来见老夫的吧?只是不知道老夫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你如此兴师动众?能不能进船里详谈,有什么吩咐,老夫都会照办的!”
张希孟看了一眼身边的康茂才,笑道:“听见没有,说话比中午的时候,是客气了不少。但是可惜啊,在我这里,客气不管用!把他给我拿了!”
轻飘飘一句话,康茂才立刻冲上去,有几个朱一斗的打手想要阻拦,康茂才抽出佩刀,用刀背砍翻了几个人,直扑朱一斗。
他的两个儿子还想要扑上来保护老父,朱一斗见事情不对,急忙拦住两个儿子。
“你们都退下!”
他随即把目光落在张希孟身上,“这位小官人,你到底是哪一位,老夫怎么得罪你了?咱们有话好说。”
张希孟一笑,“你没得罪我,得罪我了也没什么。可你中午的话得罪了律法,得罪了天条!你说只要叫你大哥,就能摆平事情。我告诉你,这话连主公都不敢说。我们这些卑微的社会公器更不敢说……朱一斗!你好大威风!你是金陵城的规矩吗?”
张希孟突然厉声断喝,康茂才都为之一振!
他这才明白,张希孟为什么笃定了要拿下朱一斗。
这家伙太嚣张了,只要管你叫大哥,你就给排忧解难,你是把自己当成了有求必应的菩萨了!
你是觉得自己就是规矩,就是天王老子,可以对抗国法了呗?
别说你了,就算老朱都不敢说这话,手下的文武是干什么的?如果老朱犯了错,张希孟这些人也是会劝谏的,有些做不得的事情,他们也会阻拦。
这金陵城是姓朱了,但是对不起,不是你朱一斗!
康茂才拿下了朱一斗爷仨,他冲进了船舱,很快又出来了,还有手下抬着一个箱子,快步到了张希孟面前。
“经历请看,这里怎么封着一个给你的箱子?”
“给我的?”
张希孟闪目一看,上面的确有个封条,是要献给张希孟。
“朱一斗,咱们貌似才刚认识吧!你这又是哪一出?”
朱一斗这才如梦方醒,浑身剧烈震颤,跪在地上的他,顺着鬓角流汗。
“张,张先生!你,你就是张先生!”
这老家伙简直想抹脖子算了,他一心要巴结张希孟,结果张希孟来了,他还端着装蒜,结果装大了,把自己陷进去了!
想到这里,朱一斗哭了,哭的是老泪横流。
“张先生,我糊涂,我混蛋,我有眼无珠!这,这一箱子是我准备给大人的礼物……里面有东坡之物,还,还有清明上河图啊!求张大人饶命啊!”
张希孟骤然一惊,苏东坡的东西,还有清明上河图?Μ.chuanyue1.℃ōM
你拿这个考验我?
张希孟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戳了一下,如果稍微等等,朱一斗知道自己来了,没准,或许,大概这些东西就送到了自己面前!
那自己还会不会下手呢?
张希孟还没等说话,康茂才就不屑大笑!
“经历什么没有见过,清正廉洁,刚直不阿,又岂是这点破烂能收买的!来人,都封了,入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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