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术带来的恐慌无孔不入。
仅仅过去两个月,皇长子身边的保姆团队已经变了面孔。奶娘不再软中带硬,话中带刺,客气又谦卑地表示:“恭妃娘娘病了,无暇管教皇长子,又要请夫人多费心了。”
程丹若什么多没说,平静道:“地方收拾好了,还是老样子,你们带皇长子过去就是。”
皇长子在奶娘怀里趴着,眼珠子乱转,小嘴微微扁起,似乎有些想哭。
他已经认人了,能分清“娘”和“姨”不是一个人,娘对他更好,姨……姨不喜欢,但他也习惯了时不时离开母亲,来到姨姨身边。
既然不是陌生人,倒也没有那么想哭。
他拳打脚踢,示意奶娘放他下来,他要自己走去别的地方。
奶娘不肯松开怀抱。
“夫人,殿下他……”奶娘一脸为难。
程丹若道:“送他回屋吧,最近天太热,不要让他出屋子,屋里里里外外都要守好,花园也不能去了,蚊虫多,被叮一口可得哭。”
奶娘心里不安,她贴身照顾皇长子,自然知道他不会变成妖龙,一口把看不顺眼的人吞吃掉。
但陛下是天子,皇子本就是龙子,本就是有些来历的,假如他不高兴,谁知道会不会让自己倒霉减寿?
这种法力的事啊,说不清楚。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精明。奶娘抱起皇长子,告诉他:“殿下听姨母的话,我们回屋去。”
皇长子顿时不满:“姨坏!”
程丹若没理他。
而奶娘祸水东引成功,立马抱了他走。
程丹若叫来管事,吩咐他们清理花园,并把门锁了,再去买点冰备着,小孩子冷不得热不得,万事皆要小心。
处理完鸡毛蒜皮的琐事,她没有留家里坐镇,反而出门了。
她直接找上了段春熙,要求见见病人,为他们做个诊断。
段春熙有些意外。
妖术诡诞,人人避之不及,上门说愿意驱邪的,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就是浑水摸鱼的,怎么宁国夫人也要凑热闹。
可她既然想掺和,段春熙也没有赶人的道理,同意了她的请求。
他亲自将人带到诏狱,提了生病的人。
因出现症状的时间不同,她得以见到了多个阶段的病症。
两天前遇袭的人身上,伤处遍布红色丘疹,像是鞭挞过的痕迹,长条状,有许多颗粒。
四五天左右则已经变成脓包,抓挠后一片糜烂,病人自称头疼又头晕,好像魂灵受创,明明是外伤,却好像将死之人,奄奄一息了。
十几天的身上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道道深色疤痕,只是人看着也不大好,浑浑噩噩的,还说能听见有人在夜里呼喊他的名字,犹如勾魂。
程丹若没理会他们的说法,反倒耐心在太阳底下,用放大镜仔细观察。
毫无疑问,这是皮炎。
问题就是什么皮炎。
湿疹?似乎没有这么条带样的状态。
过敏性皮炎?不像,如魏侍郎家的老仆,已经京城待了十几年,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且这么多人因为同一种东西过敏的概率不高。
钩虫皮炎吗?也不像,钩虫多在粪便里,赤脚在地上踩的农民最易得,这次发病的人却不分老少,无论贵贱。
接触性皮炎呢?这和过敏性皮炎相似,都是接触了什么东西导致的,区别在于接触性是直接损害皮肤,而过敏是因为免疫机制。
也不像。
奇怪,太奇怪了。
此前考虑到病患分布松散,没有直接联系,也不是直接传染,但附近都有水,她怀疑是虫咬皮炎。
但患处没有明显的伤口,红疹都是成片的,也没发现毒针刺嵌在皮肉里,看着就像是鞭子抽过留下的索状痕迹。
这又不像是某种昆虫的蛰咬导致的了。
“太医看过没有?”她问,“怎么说?”
“都说是热毒蕴结证。”段春熙道,“有的说是风邪,有的说是谷痒症,治倒是好治,马齿苋捣烂敷伤口,或是颠倒散洗剂,都有效用。”
“谷痒症?”程丹若沉吟思索。
谷痒症也叫草痒症,说的就是螨虫皮炎,因为螨虫寄生于草谷之中,接触的人多浑身奇痒得名。
这种猜测也有道理,螨虫很小,不一定能寻见伤口,或许,导致皮炎的罪魁祸首是寄生虫?
她拿棉签沾了点皮损的黏液,准备回去拿显微镜看看。
——结果可以预料,又花又乱,什么都分不清。
程丹若又把各病患的资料收集成册,按照性别、年龄、身份分类,试图寻出蛛丝马迹。
这份工作繁琐又无趣,进展缓慢。
与之相反的是人们对抵抗妖术的决心,堪称井喷。
短短几天,京城内外,无论高门大户还是小老百姓家里,都挂起了辟邪符。
这真的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讲究点的是从寺院里请来的神像,贴在门口当结界,门窗再贴点符箓,也有拿黑狗血泼大门的,穷人家什么都没有,就去借个小朋友,在门口撒尿,童子尿辟邪法。
假如仅仅如此,或许只是一场大型的迷信活动。
可事实上,人一旦恐慌起来,就会造成无法预知的可怕后果。
生病的人越来越多了。
此前遇妖的人至少得了皮炎,之后说遇见妖物的人,生的病千奇百怪。
“我在路上走,忽然觉得有风吹过,我浑身发冷,一点意识都没有,再醒过来就在郊外了!”
“老子在相好家里睡觉,半梦半醒发现在天上飘,他妈吓得我一泡尿醒了,头重脚轻,躺了三天才醒。”
“隔壁家小子被妖龙吃了你可知道?他人在家里躺着,魂已经没了。”
“巷底的小寡妇被妖龙魇住了,拿刀砍人呢。”
几乎每个人身边,都出现了这样或那样遇妖的事件,因此,对官府的不满日益增加。
你们不是在抓捕妖党吗?
为什么抓了这么多人,却还是有人生病?
为什么妖物四起,惑乱百姓,是不是朝廷失德了?
这样的指控实在太严重,皇帝震怒,痛骂段春熙半个时辰,勒令他不计代价抓捕妖首。
至此,锦衣卫开始挨家挨户搜寻妖人。
百姓们既害怕他们,又因为恐惧,亦然加入其中。
他们纷纷举报身边的可疑分子,外来的乞讨者、流窜的江湖郎中、游方和尚、西南的夷人、藏污纳垢的庙院……当然,也包括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
熊婆子死了。
熊婆子是谁?
她是城南的药婆,医学水平仅限于抓草木灰止血,念经招小孩的魂,卖点包生儿子的秘方。
虽然水平很差,医术等于没有,却是老百姓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类人。
她也有真正的好手艺,擅长按摩,能说会道,经常给后宅女子说些因果报应的佛家故事,一半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一半是自己编的。
后院生活苦闷无趣,很多人都愿意和她说说话,不图别的,解解闷也好。
这次的起始,与往常并无不同。
一户人家的小妾想生儿子,她身边的仆妇就推荐了熊婆子,小妾撒娇,说想请道生子符。
男人可有可无地应了,她便请来熊
婆子,问她要生子的秘方。熊婆子拍胸脯保证必生儿子,给她寻来一副药方,大抵是什么公鸡冠、童子尿、鱼卵泡之类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小妾欢天喜地,刚吃下一副,主母的儿子病了,无缘无故课堂上昏倒,怎么都醒不过来。
主母焦急万分,立马请大夫请道士,可依旧没用,此时,下人回禀了小妾寻熊婆子的事,还说血淋淋的,看着就不是好东西。
主母大怒,立马捆了小妾,派人诱骗熊婆子上门,一块儿捆了。
他们从熊婆子身上搜出朱砂、符纸、狗血之类的厌胜之物,坐实了小妾和药婆串通害人。ωWW.chuanyue1.coΜ
主母往男主人跟前一告,男主人心知不好,现在到处都在抓妖人,自家怎么能沾上这些事?遂指使下人将小妾和熊婆子一块儿打死。
报到官府,就说小妾与贼人私通,偷窃家中财物,被发现后失手打死。
官府对这种情况,既不会深究也不会重判,让主家赔钱了事。
熊婆子就这样死了。
虽然她平日里也怜贫惜弱,到乡下去听说谁家过不下去要卖女儿,总会帮忙找一户好人家。
虽然她在冬天街头捡了两个弃婴,一口粥一口汤,把两个小孩儿养大,也不嫌弃他们身有残疾。
虽然她得知红参等人的医术好,时常帮不能出门的妇人传话,胡乱治好过几个病人。夶风小说
虽然……可谁在乎呢?
她是妖人,行妖术,打死活该。
甚至没过多久,锦衣卫听说此事,将她两个残疾的孙儿带走了,试图问出是谁在指使熊婆子,教她这等妖术。
两个孙儿一个七岁一个九岁,还是不知事的年纪,问了半天才说,姥姥经常去针线铺子,里面是卖药的。
锦衣卫迅速锁定了红参等人所在的医馆。
然后……暂时没抓。
他们调查程丹若的妇产手段时,盯过这家医馆,很清楚底细。
红参等人被抓不到半天就放回来了。可她不敢大意,立马关店,寻程丹若回禀事情原委。
程丹若还在看病历,闻言大惊:“打死人了?就这么打死了?”
红参道:“搜出符纸之物,百口也难辩。”
程丹若拧眉。
她原想着,找出病源就好了,只好病能看好,谣言不攻自破。
可外城的百姓惶恐至此,实在不是讲道理能掰扯明白的。
“我知道了,歇业两日再说。”她点点头,打发了惴惴不安红参,独自坐在檐下思考。
夜色来袭,鬼影渐深。
谢玄英回家,见到她独坐思索,不由讶然:“想什么这么出神?”
“你吃过了吗?”她不答反问。
他道:“同人喝茶吃了两口点心。”
“那就吃饭吧。”她催促,“咱们快点吃,不早了。”
“怎了?有什么急事?”他关切道。
程丹若道:“我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今晚咱们捉妖去吧。”
谢玄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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