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回来了,墨痕哪里还敢让范婉照顾自己。
正好这会儿身上出了层汗,原本因为高热而昏昏沉沉的脑子,此时也清醒了许多,范婉带着丁程雍去了书房后,他赶紧的从浴桶里爬了出来。
“快去换身衣裳,我去煎药。”砚台赶紧的放下手里的药,过去扶住墨痕的肩膀。
墨痕虚弱的点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而砚台则拎着药,严格的根据范婉的交代开始熬药。
这还是他第一次熬药,所以目不转睛的盯着陶锅,墨痕生了病,不敢到主子面前晃悠,于是催促砚台:“你快去给院长和公子上茶,这炉子我自己看着就行。”
砚台还是有些不放心。
可墨痕也说了:“这炉子平日里就是我盯着,我比你更知道火候。”
这话说的也对。
砚台只好拎着茶壶去给公子上茶去了。
而墨痕则坐回了红泥小火炉前,下巴抵着膝盖,如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盯着炉子里的火,可渐渐的,他的眼圈红了,湿润了,最终,在砚台回来的时候,流下了眼泪。
“怎么了?”
砚台急了:“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么?赶紧的趁着院长还在,你赶紧说。”
墨痕将脸埋进衣袖里,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想到家中小弟,若当初也有公子这样的人物给小弟看病,小弟就不用死了。”
这话一出,砚台神色也怅惋了起来。
这年头,谁家没有夭折的孩子呢?
虽说家家户户吃不饱,可只要不生病,又去当佃户,家里总归是饿不死的,可一旦生了病,要么靠自己硬扛过去,要么就只能等死,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尚且如此,更何况脆弱的孩童呢?
“快别说傻话了,公子是什么样的人物,也就你运道好,碰上这么个好公子,若是旁人,说不得此时已经被迁出书院了。”砚台叹了口气,打碎了墨痕的幻想。
墨痕点点头:“是啊,公子看似冷清,实则却是个好人呢。”
砚台对墨痕的这个评价表示赞同。
还不知道自己被发了好人卡的范婉此时正在招待丁院长,先说起关于今日诗会上面,纸折扇带来的轰动,再来就说到了墨痕的病:“我看里面都是些辛温达邪,散寒除湿的药材,当谨防瘴气之疾。”
瘴气是什么?
瘴气就是日后的疟疾,是一种高爆发的传染病。
范婉赶紧摇头:“他是暑热入体,又拖得时候长了,不得已才告知了我,否则的话,只需开一剂消暑的药汤就行。”
有了范婉这句话,丁程雍这才放心了。
若真是瘴气,整个万松书院都要封了。
范婉最近天天在看医书,再加上上辈子她天天被宋薇疯狂内卷,虽没有系统学习,但是类似于中暑还是染疫这样的粗浅辩证她还是会的。
况且这边也不是疟疾高发区,没有病原体,又怎么能感染呢?
丁程雍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这医术,是从何处习得?”
医者乃是中九流。
在世家大族中,属于颇为重要却地位不高的尴尬地位,他知道这位学生乃是家中独子,更是嫡子,君子六艺学过他还能理解,但这一手医术,就来的很蹊跷了。
“说来老师恐怕不信。”范婉微微莞尔。
丁程雍追问:“你仔细说来。”
“仿若生而知之。”
丁程雍:“……”
看起来浓眉大眼的,怎么还尽会说胡话呢?
他确实不信。
范婉叹了口气,摇摇头,仿佛早已习惯丁程雍的反应,她展开纸折扇:“此扇世上独得四把,皆为学生亲手所做,这上面的字画亦出自学生之手,但老师若问学生从何处习得制扇手艺,学生亦是只能回答‘生而知之’。”
丁程雍此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于谢清这个学生,他是喜爱的,有才学不说,最重要的是,对待同窗,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同窗,她的态度都是一视同仁,既不奉承,也不轻视,从开学到现在,他已经不止一次与老妻夸赞过他。
夸赞他踏实懂礼,勤奋好学,聪慧又不自傲,三年后的考评,若是她能一直如此的话,他会给她写推荐信云云,可此时,他却开始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力了。
他很想拆穿范婉的谎言,可还没张嘴,就看到纸折扇上面的书画。
那是连李道谦都夸赞的字画啊。夶风小说
若这当真是谢清所画所书……嘶——难不成当真是生而知之?
丁程雍不否认世上有天才,但再天才的人,于书画一道上,亦是需要勤奋的,况且,谢清才多大,哪怕出生就能握笔,也不可能还在未曾行冠礼之前成为书画双绝。
丁程雍纠结极了。
回去后一晚上都没睡得着,翻来覆去的,惹得丁夫人烦躁不已,劝慰了几句,见劝不住,干脆起身去了女儿房里,陪女儿丁香去睡了。
私心里,他是不信什么‘生而知之’的。
但却也知道,那谢清既然敢说这种大话,必定是有底气的,于是接下来的日子,目光就开始似有若无的盯着范婉。
范婉对丁程雍的视线浑不在意。
日子依旧如同往常那般过,早起练武,然后用早膳,读书,上课,晚上回来先做完功课,然后再做一些其他的活儿,休沐时有时下山,有时不下山,不下山的时候就背着背篓带两个书童上山去采药回来炮制。
其它闲暇时间,不是在写写画画,就是拿着刻刀在雕刻些什么。
你要说他认真学习吧,每天日子过得充实的很,但就没一件和学习有关。
你要说他不认真学习吧,每次小考大考,皆稳居榜首,写出来的文章,隐有帝相腾飞,偏偏又仙音飘渺,惹得丁程雍好几次都将他的卷子给私下里收起来,然后拿到诗会上与那些好友品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
夏末秋初,天气渐渐寒凉,范婉喊来几个手艺人,要改造院子。
火墙,地龙,还有火炕……范婉大手笔的改造,原本房子大半是木造的,可范婉亲手垒了个窑,带着两个书童雇了几个山下的村民开始烧砖,这是上辈子在东北做熟了的活计,只可惜,这边的土基不同,烧出来的砖是青砖。
范婉作为谢家唯一的嫡子,大小崔氏极其宠爱,在金钱上并不苛刻,更别说,扇子打开销路,马文才捧着千两钱求了两柄绢帛扇面的折扇,至于扇面上的画作,则是丁程雍与李道谦的手笔。
两位一个是名声极好的书院院长,一个是有名的名士,墨宝就值了不少钱。
这两柄扇子,被马文才的父亲直接送给了监管此地的温刺史手中。
温刺史出身太原温氏,是正经的嫡出,评核上三品,是真正的朝廷重臣,什么奇珍异宝不曾见过,所以对下面进上的礼物都不太看在眼中,这也是马文才看到折扇欣喜若狂的原因。m.chuanyue1.com
实在是这些年为了送礼耗了太多心神。
从垒窑到出砖,用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这还是范婉用了经验作弊器,一次成窑的缘故,等砖块冷却,一块块的垒到院子里,工匠们拿着范婉画的图纸虚心请教。
两个月后,房屋改造完成。
房子主体未换,从外面看,依旧是木造结构,可进去后就会发现别有洞天。
书房的地面挖空重填,布满烟道,墙面也增厚了,墙外新建了一个大灶,下面烧火,上面放了一个大陶瓮,日后可以用来烧热水,到了冬日,只要火不停,热水就不会停,这可比去大厨房拎水要方便多了。
建成后便是第一次开灶烘干。
丁程雍特意带着夫人,还有女儿丁香一块儿来的,与他一起来的还有曹夫子。
曹夫子年岁不小,早年是在军中服役,后来因伤痛退伍,如今在书院中做御射夫子,由于退伍时都快三十岁了,又是因伤退伍的,所以纵使手里攥着一笔钱,也是娶妻艰难,等他娶妻已经年近四十,再等娇妻怀孕产子,他早已过了四十。
也不知是不是种子不太行,还是娇妻孕期受了罪,反正这孩子自生下来起就不大好,好在是春天生的,往夏日过,倒还算好,可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曹夫子怕孩子着凉受罪。
前些日子听说学生谢清改造院落,他还和丁程雍私下里嘀咕过,说这世家中人就是事多。
可如今得知这屋子是专门留作冬日取暖用,他又动了心思,跟着丁程雍夫妻一块儿来了,若这屋子当真能保暖,哪怕再多钱,他也得厚着脸皮求一求这个学生。
砚台和墨痕这几日走路都带风。
自家公子的举动在学生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让他们在书童小圈子里,也狠狠的出了一把风头。
要知道这书童与书童之间也是存在着攀比心的。
他们的公子是最棒的!
不接受反驳的那种。
另一边,丁夫人带着丁香前后左右的看,由于房子里还没烘干,家具什么的如今都堆在小厨房里,进去后只觉得空旷又明亮,空气中弥漫着的是带着冷意的砖石味道。
年方十三的丁家小姐丁香环顾了一圈,疑惑的问自己娘亲:“娘,这里面真的会变暖和么?”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丁夫人其实也带着狐疑,但嘴上却不好直说,只说道:“等会子清起了灶,就知道能不能暖和了。”
丁香本就是个活泼的性子,眼睛一转,就朝门外跑去。
范婉这会儿正陪着丁程雍和曹夫子说话,丁香来了,见到谢清,顿时脚步一顿,低下头像个小乌龟似的,慢慢的往自家父亲身边挪。
“香儿,过来。”
丁程雍自然也看见了女儿。
十三岁的年岁,还未及笄,还不需要遵守那些规矩教条。
听到父亲的招呼,丁香立即跑过去,但范婉的气势依旧强大,惹得小姑娘有些害羞的把半个身子藏在了亲爹的身后,可到底胆子大,偷偷的抬眼看向范婉。
丁程雍拍拍女儿的肩膀,意思叫她别作怪,自己则继续和曹夫子一起听范婉讲这烟道的原理。
只可惜,两个文科生突然接受一堆理科知识,多少有点接受不良。
什么角度,什么宽度,什么长度……
算了算了,还是看效果吧。
“公子,吉时到了。”到了时间,砚台出面提醒道。
这吉时可是好几天之前自家公子就掐算出来的,据说是个六畜兴旺,兴盛门宅的好时辰。
“哦?到了?”
范婉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那便起灶吧。”
“是,公子。”
砚台兴奋的回头对着灶台边的墨痕大喊一声:“墨痕,公子吩咐,起灶咯。”
而丁程雍则看着明显恢复健康,甚至还胖了一点的墨痕感叹道:“你那药方看来很有用,这书童恢复的很好。”
“那是自然。”
范婉此刻表现出了强大的自信。
“我的方子,不会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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