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团半浑不浑的雾气中,瞧见了一个人。
他披头散发,面目模糊,向我伸出手,似欲索要什么。我正纳闷着,便睁开了双眼。
原来是个梦。
我竟然做梦了。
道家云梦,乃凡人熟睡时一魂半魄游离体外,胡乱游荡,所感所知。或是内心种种欲念执妄,化为幻象,滋扰元神。故而修道者持心守静,敛元养魄,不应有梦。做了梦,就是修得不好,心不清,神不定,或有心魔生,当要赶紧自省,赶紧更加清心寡欲,把持内心。
但我本就是一点残魂,好不容易挣扎变成了人后,每次一闭眼,都是一无所有,待醒来有了意识便欢喜庆幸没有灰飞烟灭,怎么会突然做起了梦?
说来,这是我重新活过后,做的第一个梦。
这算我越来越像个人了,还是有段时间没吃药,虚弱了?
易行在一旁道:“师叔?”ωWW.chuanyue1.coΜ
我将脊背撤离大树,摆正盘膝端坐的姿势:“师叔在悟道。”
易行严肃地瞅着我:“请师叔恕弟子惊扰之罪。我还以为师叔方才睡着了。师叔若是累,就再歇息片刻。”
我站起身,掸掸身上的草屑:“不必了。师叔略一养神足矣。”
时已正午,但这片老林子里,树荫蔽日,乱草长长,甚为幽凉,很适合山魅野鬼出没。
莫非刚才并不是梦,而是什么东西袭进我的意识同我打了个招呼?
易行又道:“师叔?”
我道:“哦,我们进了这座林子后,你察觉到有什么邪气没有?”
易行的神情立刻一振:“弟子修行不精,未发现异样,师叔察到了妖气?”
我道:“没有。”
易行的眼神中有了一丝失落,又向旁边张望。
结果,一直到走出这座林子,我与他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倒是自持师兄传信的花蛾子又冒出来了两回,询问我们走到了哪里,吓了我两跳,差点被易行拔剑劈了。
出了林子,我又摸出我的花毯子,盘腿坐上,驱其升起。
这个好宝贝是我用两瓶丹从一个西域修士手中换来的,弥补了我法力不够驾不了云的缺陷,就是略微慢了点。刚好易行在,他御剑飞的速度挺快,我在毯子前边栓根绳,另一头绑在他腰上,让他带一带,我俩的速度便可以均衡了。
唯一的不足是,这块飞毯亦要用法力驱动,我已经冒着吓到路人或挂上树杈的危险尽可能地飞低一些了,仍得在飞一二十里路后就下来喘口气,吃两颗丹,调息一时。
终于,快傍晚的时候,我们赶到了津化渡。
和初自持一行歇在渡口旁的小镇子上,我和易行寻到客栈,和初与自持正在房中对弈,自持抛下棋子起身:“可算到了。”
我同易行向上首的和初施礼,和初关怀地望着我道:“自明,你行得这样慢,可是丹炉炸时你受了伤?”
我感动地道:“谢师叔关爱。弟子没伤到皮肉筋骨,只是损伤了一些元气。”
和初点点头:“你过来,我看一看你的脉相。”
我依言走到桌旁坐下,伸出手腕。
微凉的手指触到我腕上的肌肤,我的心不由得跳得快了些。
片刻后,和初收回手,眉目中浮起一抹欣慰:“还好,只是气息略弱,不甚稳。”
我松了一口气。
和初忽又一敛神色:“自明,门中修道,皆遂个人之愿,顺其自然,我本不当多言。但,不论如何修习,心法都是唯一根基。根基不牢,其余皆如砂上筑堡矣。”
我做惭愧状低头:“多谢师叔教诲。弟子之前太懒惰了,总想投机取巧,依靠丹药增进功力。经过这次之后,方才醒悟,丹药亦如幻梦,说炸就炸,说空就空,唯独认真修来的道行才靠得住。”
和初笑道:“你竟被炸出了领悟,当要谢谢藜蓬子道友了。”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但该吃丹药时还是得吃。这瓶清宁丹,每晚两颗,服下调息一刻钟即可。”
我赶紧双手接过,连声谢师叔关爱,又谦虚地道:“弟子的心性还是不够清正,起初仍是有些怨气。”
和初道:“你能与藜蓬子道友一笑释嫌,还做了一桩善事,正心性而更精进之,更为善也。”
我一惊,就势做怔怔状道:“师叔……已知道了?”
和初含笑:“你离开那城中之后,我与藜蓬子道友传音谈了几句。”
我道:“让师叔挂念了。”
和初道:“我亦是奉了掌门师兄之命。师兄闻你洞府出事后,担心不已,立刻派了几位师侄过去,但你已经不见了。师兄便叮嘱门中,谁见着了你,都务必确保你平安。”
我再低头:“弟子不肖,让师父操心了。”
和初道:“你无事,又行善举,师兄闻之,定欣慰尔。你先随我和自持同去东海,然后再一道回师门。”
我连连点头。和初一挑唇角:“自明,虽然你名叫应是,亦不必应那么多个是。”
我嘿然:“师叔见笑了,弟子许久不见师叔,总想在师叔面前乖巧些。”
和初莞然,自持呵呵道:“自明师弟还是这么俏皮。易行这孩子,就不知道和他师叔学学。闷着站半天,话也不说。”
易行肃然道:“弟子错了,请师叔祖宽恕,谢师伯教诲!”
和初和自持又都笑起来,和初道:“你没错,是你师伯同你顽笑。”
易行一脸迷惘。
我道:“方才师叔在问我话,故而易行不语,是为守礼。弟子之俏皮,终嫌浮躁,而易行知礼稳重,才是淳厚踏实。此一项,他已胜过我。”
和初微笑道:“易行乃天然本性,自明却是省而有悟,易行修道易行,自明亦自明道矣。”
我再躬身:“师叔谬赞,万不敢当。”
易行亦跪下,但直到同我一起退出房间,他仍是一副没明白过来的模样。
和初让我今天再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启行,易定易安已给我开了间房,待他二人向我见了礼,领我到了房中,易行方才站在门口道:“师叔,那弟子也先告退了。”
我道:“只又多要了一间客房,你同易定易安挤在一间,能睡好么?来跟师叔住吧。”
和初和自持住的是个套间儿,和初住在内卧,自持陪歇在外间。易定和易安住的是个小间。都是合着住,唯独我占了间单房,似乎不太好。
易行立刻一脸严肃地道:“多谢师叔,弟子同两位师兄弟合住定然住得下。师叔好生休养。”
易定易安亦道:“是啊是啊,绝对不会挤,我们那间房大着哩。”“弟子们树杈上都睡得,何况房中有床有被,不知多舒服哩。师叔好生静修,弟子们先告退了。”
易行又向我板板正正行了一礼,方被他二人拉着走了。
临走前还帮我合上了门。
我无奈只得独享这间客房,洗了把脸,悄悄从百宝袋中掏出辟灵罩张开,方才敢略略放松,动起思绪。
万幸万幸,今天被和初把了把脉,并未露出破绽。
和初忽而说出我前几天的所作所为时,我真吓出了一身冷汗,以为他修成了通天彻地的大神通,我是魔这件事,说不定已在他那里露出了破绽。
还好,原来是他和藜蓬子通了消息。
冷静下来一想,也是我多虑了,千里感知事件与人的思绪,丝丝厘厘洞察俱全,我当年都做不到,天界的上仙也未必通晓,何况是尚未成仙飞升的和初。
我竟把和初的修为臆想得这么高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长得像未常罢。
我掏出和初给我的瓷瓶,倒出两粒丹压在舌下,调息运气。
清凉之意从口中蔓延入腹,随气息游自周身,通透舒爽。
和初炼的清宁丹,其品效在我炼制的之上。他方才对我说的话,固然略显说教,但确实说的对。
炼丹,需要修为。越往后,炼制越上品的丹药,越要如此。我炼丹用的药材炉鼎都是最好的,但药材的提纯得要法力。用真火炼制与炭烧凡火更是不同。
嗯,本座,啊不,贫道,真的是得认真修炼了。
我调理气息,渐入虚无。
空空荡荡中,竟又生出了丝丝缕缕雾气。
雾气中,我又见到了那个人,披头散发,向我伸出手臂。我心突地一跳,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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