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正业坍台后,都察院还剩了一堆烂摊子。按照惯例,六部各衙门审理过后得将东西都交到内阁批定,才能呈交至御前。
今夜戌时已过,文华殿内仍灯火通明,一帮阁臣忙着奋笔疾书。
萧挽独自在内殿处理公务,手边的卷轴堆积如山,奉茶太监一晚上不知换了几杯热茶,他也顾不得喝上一口。穿书吧
此时殿外来人通报:“阁老大人,陈老先生到了。”
陈元白历经三朝皇帝,乃是孝文皇帝在位时就供职于内阁的元老。但论他的生平实绩,除了几本经世著述外,着实乏善可陈,最值得一提的,便是他教出了萧挽这样的得意门生,还将他引荐到了当今皇上面前。
可这对如今的陈元白来说,却是个污点。
师生二人近些年疏远了,已有半年不曾会过面。见陈元白拄拐走了进来,萧挽敛起疲态,起身恭敬相迎:“这个时辰了,老师进宫可是有何急事?”
陈元白对萧挽惯没有好脸色,他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不客气地问:“刑部将此次都察院涉案官员的处置报送上来,这份名录你可有看过?”
萧挽接过一看,答:“不错,上面的官员都是学生审定的。”
陈元白的白眉深拧,当即不快道:“满朝皆知史正业是周充的走狗,都察院这两年分权于六部之外,蛮横非为,全然成了那对父子的犬牙鹰爪,里头哪怕是个跑腿差役,也没有一双手是干净的。好不容易能将这根大刺拔出,你为何不斩草除根,肃清朝政,反而还留那几个都察院的罪臣到刑部去任职?!”
侍监将茶水端了上来,萧挽双手捧盏,递给陈元白。陈元白愤然不受,萧挽从容一笑,便自己呷了一口。
“这不是刑部缺人,”萧挽不紧不慢地安抚道:“学生查过这几个人底细,还算干净,未必是与史正业同流合污之辈。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暂时无人比他们更适合填刑部的空缺,譬如这个纪衡——”
陈元白似是听不进去,冷脸瞪着萧挽,打断他的话:“萧怀舒,你只需告诉我,是不是如今连你也掺和了两党之争?”
他一生耿介刚直,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的,若只是为了质问那份官员名录,哪用得着兴师动众深夜入宫,必是察觉到了什么反常之处。
萧挽掀起茶盖轻吹了吹,抬眸一定:“老师何出此言?”
陈元白喉间冷哼,忍气道:“你专门从青州找来官员佐证,可见你早知这案子里头的蹊跷。而那日皇上从沁山园移驾到都察院明镜堂,一路都是大公主陪在御前,如今细想起来,事事桩桩都赶得极巧,才让那帮女子有了行刺皇上的机会。再者,大公主党觊觎刑部的缺位并非一朝一夕了,这桩案子本就是由四皇子一党挑起的,这其中万缕千丝的联系,不难猜测是大公主从中插手,要打压周充与都察院,从而谋利。萧怀舒啊萧怀舒,你在一人之下的高位上不餍|足,竟还要插手党争,左右储君人选?”m.chuanyue1.com
萧挽听罢,生出一抹无奈的笑:“学生在老师面前,从来有口难辩。”
这话反倒是激怒了陈元白,他拐杖捶地,面红耳赤地痛骂道:“历朝历代为了争那储君之位,少不了朋党相为,更少不了血雨腥风!你看看当今西北兵政马□□败,中朝朋党相为,诸多弊端归根结底都是源于皇嗣党争之弊。我早告诫过你,内阁乃中庭枢要,只能忠心为皇上效力,尽心替百姓办事!那些官员为权利所驱,犹如蝇营狗苟,于两党趋之若鹜倒也罢了……可你既已身为内阁首辅,庙堂执牛耳者,最该公允公正,万万不该插手夺嫡之事!”
萧挽搁下茶盏,眼眸仍是柔和如月,却无意露着料峭的寒芒,躬身朝他一拜:“老师的教导,学生始终谨记在心。不过将欲夺之,必固与之[1],刮骨疗毒,必得先破臂作创,要结束党争之乱,光凭学生一人修身养性可远远不够。老师信过学生一次,何不再信一次。”
“你……”
陈元白望着他这模样,心中一怔,不由得想起女帝新登基不久,自己领着二十岁的萧挽初登宝殿。
萧挽那时不过一介七品中县令,就敢当着李梧与百官的面,力排众议,提议应如何打压支持诚元帝的旧部势力以稳固新朝局,一时语惊四座。
这才过去多少个年头,当日他的狂妄之辞,竟也都一一实现了,用最短的时间,为这王朝开创了一派新气象。
“你是个疯子,既决意在这波澜诡谲的朝廷行非常道,就不必盼有人会真心信你、爱你……”
陈元白到底是个惜才之人,他长叹了口气,没将狠话说绝,背身摆袖道:“我也没本事再教你什么,只奉劝一句,世人给你记了那么多笔烂账,都等着有一日你失势了同你算。怀舒啊,无论是大公主还是四皇子,都不值得你把所有赌注都押上。”
萧挽拱手再拜,良久才起身,为陈元白重新沏了杯茶奉上。
陈元白仍是不受,不过面色倒是平静了不少。
萧挽浅笑了笑:“方才老师提及大公主与四皇子,那您觉得,三皇子如何?他也是皇上的儿子。”
“三……?”
陈元白握拳咳了两声,蹙眉直言道:“碌碌庸流,恐难登大宝。”
“学生瞧他倒是有胆有谋,还颇有城府。”萧挽半开玩笑道。
“你看人的眼神,何时沦落到了这般地步?”
陈元白嗤声:“这几日你忙于朝政,怕是还不知大公主有意到皇上面前,促成三皇子与礼部尚书沈昌左义女沈如碧的婚事。”
“哦?”萧挽听出点意思,饶有兴趣道:“礼部尚书的千金配大周皇子,倒也是一段良缘。”
陈元白摇摇头:“可笑这沈如碧根本不是什么名门千金,她虽也姓沈,可是与沈昌左一族没有半点血亲,乃是那沈如临的胞妹,出身实为低贱。大公主一贯宠信沈如临,为了给他抬身份,早年才将他的妹妹送入尚书府当义女,标榜成洛京闺秀。三皇子再不济,那也是血统纯正的皇室子弟,若娶一个太监的妹妹当正宫皇妃,也是纡尊降贵,有损皇家颜面,实在不成体统。”
萧挽掸着杯中茶沫,默了片刻,轻笑问:“那三皇子本人,可有异议?”
陈元白:“这便是三皇子‘庸碌’之处了。他为了依附大公主,在洛京安享太平,答应只要皇上同意赐婚,随时可娶沈家女过门。如此鼠目寸光之辈,将来如何能成为一国之君担当大任?”
只听得清脆的一声,茶盖被倒扣合上,萧挽的眼底流露出几分漂亮的惋惜之色:“可惜了,枉我还好心为他在御前讨了个赏,到头来,他要的不过是个美人。”
说着,他又无端笑了起来:“不过学生自负惯了,自认为生平从未看错过人。大公主想得到漠北军队的支持,拉拢三皇子做她棋盘上的‘卒’无可厚非,可我偏赌,这位三皇子一心也只想当‘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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