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忙道。“自然去的，咱们这就去罢。”
宝玉听了便急了，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云烟姑娘?贾琏一眼瞧见，心里暗笑。忙道。“这才多大一会，可见你心不诚。她曾说了，若是那等凡夫俗子，图我颜色动人要来见，必不见。若是那等沽名钓誉之人，图我技艺高超要来见，必不见。若是那等受不得苦，半途而废者必不见。你若是怯了，咱们就回去吧。想来你也不在意的。”
宝玉听了哪肯就回去的，慌得忙道。“哥哥哪里话，必要见到才回家的。”
贾琏笑道，“可还需一些时间呢，可想好了。若再有抱怨，我可不依的。”
宝玉忙连声保证，必要去的。
贾琏便命将马拴在树上，又唤来小童给了两个钱吩咐道。“看好马，别叫人牵走。若有人来问，就说是贾府琏二爷的马。”
众人跟着小童穿过一片树林，又往前走了几十步，便是良田。路径渐窄，仅有田埂供一人通行。过了田埂，又是一片树林，原来焦大与保长就在树林里。林里还有几个老农坐树荫里乘凉。见到贾琏忙都站起来，磕头问安。m.chuanyue1.com
贾琏慌得忙快步走去扶起笑道。“这却如何使得，倒没得叫我折寿。这大日头的，不在家里歇着，倒出来？”
焦大笑道。“哪有那个福气呢？若还在府里，这时候还在吃酒呢。醉醺醺的，连狗都不多理一会呢。”
贾琏笑道。“既是这样，就还回去。不受这劳子罪了。”
焦大呵呵笑道。“二爷又寻我老汉开心了。二爷把这诺大家业交给我，若不尽心尽力，便是二爷容得过，天也不容我。回去受那等闲气作什么？”说着又觑着眼往后瞧，“这后面的人是谁？倒是眼熟。我老汉今日如今眼力也不大行了，生瞧不出是谁来。”
贾琏微微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便是我家宝兄弟。他走不惯，因而跟不上来。”
听说宝玉来了，保长犹可，焦大先慌了。忙道。“我的天老爷哎！怎么请了这么尊大佛来，若有个什么，可教我老汉怎么好？”也来不及在田埂上慢慢走了，直接赤脚在地上踩过去，接住宝玉，嘴里道。“怎么好叫爷到这么腌臜的地方来呢？倘或熏着摔着可怎么好？”
焦大一来，宝玉鼻中就先闻到一股子农家男子做活时候身上的汗味、体味，几乎被熏到。又瞧见他身上粗布烂衫，手上黑黢黢的，指缝里都是黑泥。忙又摆手，意思是不要扶。贾琏远远瞧着，不由得冷笑起来。也不去管他，只与几名农人聊些收成好坏、时令季节等话。
宝玉好容易挪至树荫下，山风习习凉风阵阵，顿觉得十分清爽。心道古人常道磨砺始得玉成，果不欺我。若不走刚刚那段羊肠小道，如何得来这样清爽的山风？却不知这些老农日日走着这样的小道。天天吹着这样的山风。若有机会去城里吃一顿，享受一回被人伺候的日子，也是求之不得呢。
众老农原是见过贾琏的，又因他十分谦和，倒不觉得怎么地。如今乍一见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哥儿，又见他遍身绫罗，穿的都是几辈子也认不得的东西，都瞧住了。有那些略有些见识的，听贾琏说是兄弟，又见焦大爷这样慌张。就知是大官里的子弟，也都三三两两站了起来。
焦大因问宝玉。“哥儿今天怎么来了？老太太可知道？一路怎么来的？可有哪里不适？”
宝玉因不认识他，只笑着看贾琏。
贾琏笑道。“岂有此理，真是连发家的根本都忘了。”因指着焦大说。“若不是你焦大爷爷从死人堆里把咱们太爷背了出来，救了咱们太爷，如今咱们还不知在哪里呢。若在戏里，见着恩人咱们都要磕头行礼的。如今咱们占着主子的名，反不认识了，岂不是叫人笑话。”
宝玉听了忙又行长辈礼。焦大哪里敢受，忙侧身要扶宝玉嘴里道。“哥儿莫听二爷的，不过是府上的奴才罢了。”村上人只知焦大是城里大官派来看管庄园的，此时听是贾琏这样一个俊俏尊贵的公子哥说出来的，哪里还有假？羡慕的、敬佩的、惊异的以及兼而有之者都瞧向焦大。
焦大见贾琏如此替他长脸，喜得胸脯都挺高了三尺。就是没话也寻出话来。因问，“哥儿今天来做什么？”又道，“站了这么会子可累了？该坐着歇歇。”左右一看，不是大石块就是树根，并无可坐的地方。倒是几个老农带了小矮凳，纷纷拿了出来。
宝玉嫌他们身上不干净，哪里肯坐。茗烟知他心意，忙寻了一处干净平整的大石，折了树枝将尘土都拍扫干净了，又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绢铺上，这才扶宝玉坐下。又要替贾琏扫石，贾琏连忙摆手笑道。“哪里就那么精贵来？”说着就靠着一棵大树根坐下。
焦大瞧见他坐的正是自己刚刚坐过的树根，可见这二爷是把自己当作家里人看的，喜得从心眼里笑出来。又问。“二爷可渴了？饿了不曾？”又忙唤一名叫宋树的，“烦你回去一趟，告诉我那浑家，就说来了贵客，把家里的那只鸡杀了。再去镇上寻些酒菜来。家里碗筷收拾的干净些。”
这宋树应了就要去，可巧这焦大的儿媳妇与众村妇送饭来了。
贾琏眼尖笑道，“这又何必跑一趟？我瞧着你们的饭菜就很好。”便过去接了来，揭开瓦罐，见里面是两块馍馍，一块咸菜，还有一块红薯，再下面又有一盆炒鸡蛋。不由得先笑了，“焦爷爷如今吃得甚是俭省，怎地这样简朴起来。”
焦大道。“这两年年头不好，插秧的时候大旱，秋收的时候又发大水。没给爷交上粮食来，哪里还好意思大鱼大肉呢？不瞒爷说，我这两年吃这个也着实习惯了。听外面的客商说，去年山西那边大旱，到了秋上一粒粮食也收不上来。那些个着了瘟的大官们还要收粮食税，收火耗。没奈何，就逃荒。路上没吃的，就剥树皮吃树叶，树皮树叶吃完了就吃泥巴。吃了泥巴人就活不成了，塌在肚子里拉不出来，人就活活胀死了。咱们这因着爷开恩，春耕的种子都是爷出钱买的。咱们如今有口饭吃，全是爷的恩德，哪里还想着大鱼大肉呢。”
贾琏左右一看，果然众人饭食都差不多，焦大的较之诸人已算丰盛了，好歹多了一份炒蛋。因对焦大儿媳妇笑道。“劳您的驾，回去再做一份。这份今日借我用一用。”说罢从怀里掏出十文钱来，放在篮子里。
焦大儿媳自来不曾见过贾琏这样的贵族公子，倒羞得脸通红。手脚都没地放。手上拿着篮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焦大忙赶过来，去夺饭菜，嘴里道。“哪里能叫爷们吃这样的饭菜呢。叫她回去重新烧一份来吧。”
贾琏笑道。“是他自己要来见识一下的，哪里就那样娇贵了？哎哎，大爷别抢，再抢就撒了。回头大家都吃不成。”穿书吧
焦大听了只得撒手。又道，“爷们吃了就吃了，怎么还给钱呢。”
贾琏叹道。“焦爷爷若是再这样客气，我们可就只能挨饿了，连饭也吃不上了。”说得众人都跟着风一笑。
宝玉先是听焦大说外面怎么吃树叶吃泥土，已经听得呆了。又见焦大等人行事粗鲁，不讲礼节，倒觉得十分新奇。也有心要尝尝他们的饭菜。便伸手从罐子里拿了一块馍馍，瞧了一瞧，甚是粗硬，不像往常见到的那样又白又软的。见贾琏掰开了咬着吃，便也咬了一口，粗粗木木的，甚难下咽。因众人都瞧着他，不好吐出来，便要茶水。
哪有茶水？茗烟忙将壶里的水倒进碗里递给他，宝玉接着忙灌上一口，好容易囫囵咽下去。倒觉得这水挺甜，不似寻常糖水、玫瑰露那样，细品倒有几分像惠泉水。
贾琏在旁冷眼瞧了，带笑不笑地道。“将就吃吧，就这个了。没听说还有连树叶都吃不上的嘛！”
宝玉何等伶俐，至此就知贾琏带他来，瞧什么云烟姑娘是假，就备着让他瞧这个呢。因笑道。“这水倒甜。”
贾琏嘿然不语。焦大陪笑道。“哥儿这是城里的水喝惯了，乍一喝乡下的水觉得新奇罢了。这是自家的井水，有什么可甜的呢。”
宝玉笑笑，硬着头皮咬了两口，着实咽不下去。倒把焦大心疼得坏了。忙过来道。“罢了吧，哥儿哪里吃得惯呢。打小金尊玉贵的养大了，有日擦破点皮还把老太太心疼得够呛呢，吃这个好吃不好吃的，别把肚子吃坏了。若饿了，略等等叫他们另做吧。”
宝玉就势放下馍馍，茗烟忙向荷包内掏出一块手绢来，手绢里裹着一块桂花糖糕酥饼。递给宝玉笑道。“这是早上袭人姐姐赏我的，二爷先将就着垫补一口吧。”
宝玉待要伸手去接，却听贾琏冷笑道。“当年你焦爷爷九死一生忍饥挨饿救了你太爷，如今又为了看你家的产业吃这样的咸菜馍馍。你什么也不做，就能每日吃香喝辣，山珍海味还嫌腻，十几个奴婢伺候着还觉得不够。我且问问你，有没有这样的道理？你瞧瞧你焦爷爷的模样，再瞧瞧你自己，是不是好意思吃得下这块饼？你是二爷，略坐个石头就委屈了你。你瞧瞧这些叔叔爷爷，他们每日家坐在哪里？他们每日家吃的是什么？你整日吃的东西都是他们顶着这样的烈日种下的。你在家略淋了场雨就弄气，踢的袭人都吐了血。可知他们抢种抢收之时，在暴雨下做活乃是常有的事情呢。”
宝玉自小就是在众人百般宠爱呵护下长大的，从不知民间疾苦。此时贾琏一番话，真听得他无地自容，恨不能地上立刻裂开一道地缝掉进去。
茗烟见主子如此，忙陪笑道。“琏二爷何必如此。原是我们宝二爷必旁人有福，也怨不得什么。”
贾琏点头笑道。“护主倒是好事，只是这话你该对老爷说去。今日出来，原是二叔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带他出来的。叫他好好见识一番世间疾苦，方能知如今家里的富贵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若拦便只管拦，回头自有老爷来打断你的腿。”
茗烟听见是贾政的话，唬得唯唯诺诺，也不敢作声。
贾琏见宝玉低了头红了脸，又冷笑道。“你素日里说女儿家如何好，又满心里都要护着她们。你可知她们因着什么才到你身边来的？”也不待宝玉回答，一一说给他听。“你的袭人姐姐，原是家里穷到连这样的馍馍咸菜也吃不上，不得已自己卖身进来好救父母活命的。你的晴雯姐姐，也是家里逃荒与父母失散后被拐子拐卖进你家的。便是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太太身边的金钏儿，你可知她们又是如何成为家生子的？不都是家里穷到连这样的饭也吃不上嘴才卖身进来的？她们既然这样好，如何要天天伺候你，如何还要挨你的踢？你又是如何护着她们的？不过的言语温柔，低声下气，再不济好吃好喝的留着给她们吃。你还做了什么？可知她们将来若出去了，也有这样你瞧不上的日子等着她们呢。”
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劈在天灵盖上。字字句句都比自己平时所思所想高明百倍。因而坐在那里只管发起呆来。
贾琏素知宝玉娇生惯养长大的，连句重话也没受过几句。也恐逼他太过，倘或生出事来，园子里的姑娘们哭坏身子事小，老太太、太太闹起来全家不得安生事大。因而和缓了声音道。“我也知你的心，素来是极好的。所以她们肯亲近你。只是我也有句话：若果真爱她们，则为之则为之计深远。现在爱护怜爱她们自然也是好的，若有个打算使得她们将来生活也是无忧才更好呢。你细细想，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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