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戴着黑边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莫老师,此刻唾沫横飞的和谢贺章聊着什么,一张白净的面容因为激动浮着一层红晕。
谢贺章看起来也难得带着点笑意,倾听着莫老师的话语,不时出声点评几句。
“高鹗续的那个‘宝玉,你好……’,还有焚稿断痴情都是很糟糕的,因为它有怨怼的情绪,把林黛玉弄成了一个怨妇了。”
“前八十回的三角恋若隐若现,是物资和精神的对决,甚至最后林黛玉和薛宝钗已经和解了,高鹗直接挑明,变成了两女争一男,立意一落千丈,小说的隐晦和含蓄不见了。”
“还有八十七回贾宝玉最后看破,出家为僧,看到贾雨村做了高官,发出一声冷哼,也不太妥当。无执迷应该也无强烈的爱恨了,对世人应该是怜悯的状态。”
……
书青瑶听着谢贺章对红楼梦的点评,莫老师则是频频点头,看起来颇为赞同他对红楼梦的见解。
和老太太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眼底都带上了一丝笑意。
“谢贺章!”
书青瑶喊了他一声,跑了过去,看了一眼谢贺章怀里抱着的一些封面皱巴巴的书,“你也买了书吗?”
谢贺章道:“是莫老师买的,我帮他拿。”
老太太拄着拐杖缓缓走过来,含笑着道:“小莫啊,时间不早,小贺帮你找了这么多书,看你们还有话要聊,要不我们找个小馆子吃个午饭,你们师生两也好好聊聊。”
莫老师也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他看向谢贺章,问道:“谢同学,你对红楼梦的见解很有意思,跟我的想法也不谋而合,不知道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他这么客气,谢贺章表情倒是有点紧张,他以为自己的身份会被歧视,没想到莫老师竟然没有一点反应。
书青瑶搂住谢贺章的手臂,自作主张道:“谢谢莫老师,我想吃牛肉拉面,谢贺章还看了很多书呢,到时候你可以考考他。”
谢贺章表情略有拘谨,低声道:“瑶瑶!”
老太太应和着书青瑶的话,“对对,找个小馆子吃面,到时候你师生两人好好聊聊,我和青瑶也吃点好吃的。”
莫老师也笑着道:“应该的。谢同学今天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怎么也得请他吃顿好的!”
谢贺章微微一愣,没有说话,只是嘴唇抿紧了。
书青瑶牵住他的手臂,明显感觉到了他肌肉的紧绷,是他情绪隐秘的克制。
是很激动吧,被别人认可身份,没有歧视,只有平等。
这个世界上,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因为出身而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
他这些年,受了太多委屈,而赫连村村民隐秘而无声的打压,也令他默默地接受了这份不平等。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接受不公的人,只有咬碎牙齿和血吞的不甘和隐忍罢了。
书青瑶希望,老太太和莫老师对待他的温柔,能让谢贺章冰冷的心能温暖一些。
……
莫老师找了一家面馆,点了四份面,还多加了牛肉。
书青瑶吃着牛肉拉面,听着这两个人从四大名著谈到梦溪笔谈,又从梦溪笔谈谈到世说新语,书青瑶对这种文言文的书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听得是昏昏欲睡,倒是老太太听着听着,还能插上两句话。【穿】
【书】
【吧】
谢贺章的外祖父,是个小秀才,等到了他外公这一代,留下了很多古书,谢贺章是从小跟在外公这边长大的,耳濡目染,加上从小过目不忘的本事,莫老师说的东西,他都能插上几句,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一顿饭吃到面都坨了,莫老师才意兴阑珊的放下筷子,他此刻,看向谢贺章的眼神已经非常欣赏和慈爱了,他对谢贺章道:“谢同学,我现在在赫连高中教高一,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来我这边上课。你的情况,我都了解,校长那里我会帮你做好担保的。以你的文化和学识,我们高一一班很欢迎你来上学!”
谢贺章微微动了动嘴唇,书青瑶感受到了他的紧张,轻轻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指,谢贺章垂眼看过来,就看到书青瑶朝他鼓励的笑了笑。
他心里紧绷的情绪一下松懈下来,有一种不知名的情愫从心底猛地涌了上来,令他无意识抓紧了书青瑶纤细的手指。
真的很难形容他对书青瑶的感情,他觉得以后她就算要他的命,他也能一言不发的把这条命送给她。
“我……”谢贺章低声,嗓音喑哑,“让我想一想,莫老师。”
莫老师点了点头,“没关系,你好好的思考一下,赫连高中高一一班永远会给你留一个位置的。”
等莫老师付完账,四个人一同从小馆子里出来。Μ.chuanyue1.℃ōM
“奶奶,莫老师,那我就先和谢贺章回家了。”
书青瑶牵着谢贺章的手,朝着他们挥了挥爪子。
老太太慈祥的笑了笑,点了点头。
正要离开,突然一道男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莫老师,姜老师,好巧,你们今天也上街吗?”
熟悉的声音,令书青瑶脚步一顿。
她回过头,就看到江浔穿着白衬衫站在不远处,白净斯文的脸上挂着笑,和老太太他们打招呼。
“这是江浔啊,都这么大了。”
老太太见到江浔,拄着拐杖,脸上皱纹舒展开来,“你也来逛街吗?”
江浔走过来,笑着道:“来给医院看看生病的朋友,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们了。”
然后又看向谢贺章和书青瑶他们,在两个人交握的双手上停顿了几秒,眸色暗沉了几分。
他冲着书青瑶他们点了点头,“书老师,贺章,你们好。”
这副彬彬有礼的态度,很容易赢得长辈的好感。
老太太问道:“江浔,你认识青瑶?”
江浔笑道:“书老师是我们小学的音乐老师,钢琴弹得很好,学校里的孩子都特别喜欢她。”
“啊呀。”老太太看向书青瑶,眼神里满是敬佩,“城里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我这把老骨头,这辈子连钢琴都没摸到过。”
就连莫老师看向书青瑶的眼神,都有点震惊了。
毕竟这个年代,能有闲心给孩子找老师教钢琴的,可真的不多。
这可是什么家庭啊!
书青瑶不太想和江浔接触,拉着谢贺章的手,她对老太太他们道:“奶奶,那你们聊,我和谢贺章就先回家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你们路上小心。”
书青瑶牵着谢贺章的手走掉了。
江浔看着书青瑶穿着连衣裙,长发飘飘的背影,心底涌上一层阴郁。
他总觉得,该得到书青瑶的人应该是他,凭什么是谢贺章这个破落户的小子,和书青瑶在一起?!
那边,老太太看时间不早,对江浔道:“我和小莫先回家了,江浔,你去看你朋友吧。”
“等一下,姜老师。”
江浔走上前,微笑着问道,“你们和谢贺章他们,刚才在聊什么?不知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老太太和莫老师对视了一眼,然后摆了摆手,“也没什么。就是想让贺章来我儿子那边读高中,贺章还没同意。你们当初一个班,还记得他读书成绩多好吧?就这样辍学太可惜了。”
江浔当然记得,毕竟他和谢贺章是一个班。
那时候上学对年龄不讲究,他和谢贺章,还有王威,都是一个班级的。
他虽然比谢贺章年长一岁,但是每次考试,谢贺章都能比他高个一百多分。
整个初中,他都被统治在谢贺章的阴影之下,一直到升到高中才好一些。
江浔淡淡一笑,“确实,太可惜了。”
他表情微微阴沉了下来。
稍加寒暄过后,老太太和儿子相携离开。
老太太问儿子:“你觉得贺章他怎么样?”
莫老师叹了一口气:“此子人品样貌皆是人中龙凤,可惜了。”
换个出身,恐怕未来不可估量。
*
和谢贺章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
谢小倩还没回家。
谢贺章皱了皱眉头,把车一停,对书青瑶道:“我去接小倩回来。”
正说着,抬头就看到方翰牵着谢小倩回来了。
这两个二傻子今天不知道在玩什么,玩得一身泥巴,谢小倩简直就跟泥人做的似的,头发都泥水糊了一层,看起来简直不能要了。
见到他,谢小倩还美滋滋的提起小水桶,和谢贺章炫耀:“嘿嘿,哥哥,翰哥今天带我抓泥鳅去了。”
方翰也美滋滋的拎着水桶,里面扑腾着好几条鱼,书青瑶好奇的凑过头去看,里面有草鱼还有鲫鱼,那草鱼看起来能有七八斤!
“小倩,今晚叫你哥给你炖泥鳅豆腐汤!”
谢贺章瞧他跟个野人似的,嫌弃的很,从水井里盛了水出来,给谢小倩冲凉,然后对方翰道:“你不给我洗干净,今晚别想进我家吃饭!”
“老贺你这家伙……我可是给你带了一天的妹妹!让你和书知青有二人世界!”
谢贺章冷冷道:“我是叫你带我妹妹,但是我可没叫你让她带她往泥巴里钻!”
好好一个被书青瑶养得白白嫩嫩的妹妹,被方翰带一次,整个人都糙了。
方翰瞅了一眼脏兮兮的谢小倩,理亏,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道:“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转头去盛水洗澡。
书青瑶看这两兄弟斗嘴,倒也没插嘴,只是接过洗谢小倩的活儿,催谢贺章去做饭。
谢小倩被方翰带了一天,文艺气质一下就没了,皮肤都被晒黑了一小度,跟个泥猴儿似的。
不过看得出来,这一天她过的比较快乐。
孩子嘛,比起学习,还是更喜欢玩乐。
天气热,等谢贺章做好饭,方翰那头短毛也早就干了。
谢贺章炖了泥鳅豆腐汤,宰了方翰那条草鱼,加了豆瓣酱红烧,又做了一份炒白菜。
他分了一点菜和肉出来,叫书青瑶给附近孤寡的邻居老人送去,等书青瑶回来,发现桌上多了一小坛黄酒,方翰在那边喝得津津有味。
因为卖豆腐的原因,哥儿两个人手头都阔绰了不少。
方翰家里双亲健在,虽然成分不好,但是日子过的还是比谢贺章好些,看到书青瑶回来,他感动地道:“书知青,你简直就是我贺哥的救命恩人!你不知道,我们家贺哥之前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王家那两口子简直不是人,连饭都不给小倩吃,贺哥一天两顿饭,还要省出一顿饭给小倩带回去。你想想啊,我们每天那么重的活儿……”
谢贺章打断他的话,冷冷道:“米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方翰呵呵笑了两声,然后对谢贺章道:“贺哥,这次来我是有个提议——我看豆腐我们卖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买点别的?你看街上不是有卖冰棍的吗?我们搞点冰豆浆卖卖,加点糖,也不麻烦。冰块我去找罐头厂的老王要。”
书青瑶吃着饭,看了方翰一眼,看不出来这家伙看起来傻不拉几的,脑子还挺灵光,挺有做生意的头脑。
“你看一斤黄豆能做四五斤的豆腐,但是一斤黄豆可以出多少豆浆啊,兑点水,十五斤不止!一碗甜豆浆卖个五分钱,成本比做豆腐便宜多了。这天气快凉下来了,也赚不了几天,要不然今晚做豆浆试试?”
一斤黄豆十五斤豆浆。
书青瑶想,这方翰还真有做奸商的本事。
谢贺章想了想,倒也没拒绝。
做豆浆确实比做豆腐容易,只是豆浆比豆腐容易变质,如果方翰能搞来冰块,那确实可以搞一波。
见谢贺章答应,方翰又提出了自己好几个意见,比如可以做咸豆浆甜豆浆淡豆浆,等天气冷了,还可以做豆花。
书青瑶听他在那边热火朝天的讨论,忍不住无情的打断了他的畅想。
“方翰,谢贺章过些天要去上学了,他恐怕没那么多时间做豆浆。”
方翰闻言,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谢贺章。
“贺哥,你要上学去了?”
谢贺章给书青瑶夹鱼刺的动作微微一顿,看了书青瑶一眼,缓缓道:“……还没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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