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天九年,春。
春寒料峭,去年虽是个难得的暖冬,但今春却格外的寒冷,二月了,却来了场倒春寒。
从普集到朱家堡不过十余里路,朱三来时穿了棉袄外面还罩了羊皮夹,结果这会返程走到半路,已经头顶冒烟浑身是汗了,他的那匹宝贝青骡的胸脯、腿上也都是汗湿透,这让老三心疼不已。
这骡子可是他的宝贝,花了五块银元在西安的牛马市上亲自相中,讨价还价才买回来,平时宝贝一样的伺候着,夜里还要添草。他现在的买卖可离不开这宝贝,指望着它出大力。
天上的太阳没有一丝热力,前几天刚下的雪正在融化,地很难行。大骡子拉着马车有些艰难的走在化雪的路上,车轮经常深陷其中,老三也一路用力的推着,好不容易走过一段泥浆路到了硬处,他也才得以喘口气。
“爹,咱们应当买匹马,骡子的力气还是小了点。”他的儿子在车的另一边,爷俩走在车子旁边,都是一身的汗。
“买匹马可不便宜,一匹大马得十多块银元,还得缴马税领马牌,说不定还可能要办马车营业执照,到时还得缴笔税和契费,况且养马比养骡子要贵的多。”
儿子不止一次提过要买马,甚至提议把两轮的旧马车换成四轮的,但老三一直不肯松口,他觉得买马换车都得花很多钱,还得纳税。
“爹,咱们要是买了马换了车,以后去集上拉粪就轻松多了,而且还可以再承包一个集的粪,到时咱们粪场就能办大,能卖更多粪,赚的也更多。”
“要本钱的。”
“贷款啊,咱们这种情况我问过了,可以申请五十块银元的无息三年贷,咱们自己垫一些,买马换车的钱都有了,到时多包一两個集,扩大粪场,多招几个工人,能卖更多粪肥,也能赚更多钱,三年后还贷没问题的。”
“慢点来,不急,能不贷最好别贷,说是无息,可毕竟本也要还的,咱们还是自己慢慢积攒,等攒够本钱再买马换车扩建粪场,咱们一家子十来口人呢,别刚吃了两天干饭,就飘了。”
爷俩为了这事,不知道争了多少次,可每一次老爷子都用一句我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把儿子堵回去,驳回了他扩大生产的计划。
老爷子姓朱,关中长安府武功县普集镇朱家堡的人,朱家堡子有不少姓朱的,其中还有不少是红带子,朱老三不是红带子,他往上几代都是贫民,老三年轻时就跟着他爹掏粪。【穿】
【书】
【吧】
据他爹曾经跟他说他们家祖上也是秦王府的,不过是外宅妇所生的私生子,那祖上还仅是秦王府一个连爵位俸禄都没请封到的旁枝庶出,自然也没法对这私生子请到爵位,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没人管没人顾,最终在兵灾饥荒中沦为了掏粪工。
老三吃了半辈子苦,后来凭着这忠实勤恳的表现,赢得了粪厂主的青睐,把家里那个三十多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嫁给了老三,收他做上门女婿,老粪场主死后,老三就成了新的粪场主。
从一个贫困的掏粪工,也成了个小场主。
不过崇祯那些年,陕西那是重灾区,旱灾蝗灾然后是流贼遍地,老三也被迫带着妻小丢了粪场去中原逃荒要饭当了流民,好在他们运气好,熬到了战争结束。
不但得以重返关内,甚至还给他们家分了些地,地不多,关中平原虽肥沃,可人口也多,老三重操旧业,带着孩子们走街串巷的收夜香,集上人家家里的茅厕都会定期帮人清理干净,甚至隔三差五的,还会送些自家地里种的新鲜瓜果蔬菜什么的,使的老三在一众收夜香的乡下人里脱颖而出。
几年下来,老三甚至把普集镇上大多数的夜香、茅厕收集清理的活都给承包到了手,靠服务击败了众多对手。
凭借着普集镇的粪源,他在朱家堡建了个粪场,把收来的粪进行加工,做为干粪肥出售给地主农民们。
这个买卖其实赚不了什么大钱,但对于许多普通百姓来说,却也是个不错的营生。
家里有十亩地,又佃租了二十亩官田,然后开了粪场,一家人农闲时收粪、加工,倒是让这个家族也越来越富足。
一家十几口人,生活水平甚至超过了当初老三入赘时老丈人家的情况了。
老三现在带着一家人种地、收粪,十分节俭,不肯半点浪费,攒下钱每年买两亩地,还送孙子去上学。
他坚信勤劳节俭能够致富,起码不愁温饱。
经历过前半生的艰难,他很注重积攒,也更谨慎小心,儿子想贷款扩大粪场,甚至也想学人投钱进矿山入股什么的,老三总是拒绝,他知道儿子们嫌弃粪场这个活,但他不会嫌弃,他父子两代都是干这个的,也养活了他们。
现在虽然家里也有十几亩自己的地了,但他永远不会嫌弃能让他们吃饱饭的活计。
“爹,我刚在镇上听说圣人要来了,好像就这几天要路过武功县,还要从咱们普集镇过呢。”大儿子的年纪,其实跟皇帝同年,他头顶一个狗皮帽子,身上棉衣打着补丁,外面罩着羊皮马卦,长子有些矮瘦,年少时缺了营养所致。
同样的年纪,那位九五至尊,而他却只能跟着老爹到处掏厕所收夜香,这样的生活他并不满意,他也想过去做些别的营生,但父亲认为现在家里做的这营生不错,只要肯努力干,用心做,那么可以传家,是个很不错的家业,一年辛苦下来,不仅能够供一家温饱,甚至还能攒钱买上两亩地,再存些粮和钱备用救急。
家里节俭些,还能供男娃们上小学堂,万一真有个有天份的,那家里咬牙供着,说不定能出个秀才,哪怕供出个中学生来也了不得,到时就能进衙门做个吏员了。
老三从没想过要去认祖归宗,他觉得自己也根本说不清楚,所以没必要,不如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
“打听到圣人是哪天路过吗?”
“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吧,应当就是那两天。”
老三点了点头,掏出自己的烟袋,给烟锅子装了一锅烟,叼在嘴上,点着,他吸着自家种的旱烟丝,一边对儿子道,“你回头再打听一下到底是哪天。”
“做啥?”
“圣人路过,咱们全家要去路边跪迎的,咱们这能在乱世里活下来,靠的是谁的庇佑?是圣人,咱们家如今能有自家的地,有自家的营生,能有温饱,靠的是谁?是圣人,吃水都不能忘挖井人,咱们全家都得圣人活命之恩,如今的新生活也全靠圣人,岂能不懂恩?”
“你回家再捉只羊,抓两只鸡,准备一篮子鸡蛋,再装两石粮食,到时一起献给圣人。”
大儿子有些心疼,“爹,这些东西都快值一头驴了。”
“人要知恩感恩,否则跟牲畜有什么区别。”
前面又是一片泥浆路,爷俩不再说话,一起弯腰搭在车上帮忙推车,大骡子也开始奋力拖车。
乡间道路上,两人一骡一车,载着几大桶粪向着乡野而去。
路边上的地都已经翻过一遍,雪盖在地里化了一半还有一半。
去年暖冬,大家都在担忧今年会有虫害,好在这场倒春寒下了大雪,也许能够把地里的虫卵杀死许多吧。
去年县乡都组织防蝗抗害,动员百姓把河滩湖滩上蝗虫产卵的地方翻开,甚至动员百姓挖蝗虫卵去换粮食,老人孩子齐上阵,一天下来也能换到好几斤粮食。
八百里秦川,是最肥沃的土地,不过关中平原向来人口密集,经历了一场大回乱后,大量的叛回被迁移后,却又有大量内地汉民移入,关中又有大量的驻防御营、省巡防营、屯镇、驿站,和各级官府、学校以及河工等都占有不少田地。
老三一家当初能分到十亩地就不错了,这几年攒钱又买下了十亩地,也算是个小地主了。
等这场倒春寒过去,这地里会是一片忙碌景象,那麦子也会长起来了,那时他们家的粪肥也能热销起来。
“爹,最近西安城那边听说开起了一家肥料厂,据说还是皇家少府监名下的。”
老三不相信,皇家怎么会跟老百姓抢收粪这种活呢。
“他们跟咱的粪肥不一样,据说他们的粪都是从南洋海岛上船运回来的鸟粪,然后还经过加工后制成,那个粪听说肥力极高,皇家的许多庄园都开始在用这种粪,供不应求。”
老三教训儿子,“鸟粪就算能肥地,可哪弄来那么多鸟粪?”
“我也是听说的,据说南洋有些海岛上,那鸟粪积累了无数年,鸟粪都有几丈十几丈厚,跟挖煤一样,可以一船船的不停的挖,这些鸟粪与兽骨一起加工成肥料后,能够极大的补充地力,比咱们这种粪好的多。”
“我不信。”老三根本不信这种荒谬的谣言。
土地种植确实需要补充地力,一般就是烧秸秆,或是把灶膛里的草木灰施到地里,然后把牛羊等牲畜的粪收集起来施到地里,又或收集人的粪尿。老三他们的粪场算是对粪的深加工,经过堆积、发酵,甚至加入一些土、灰等制成上等肥料,有效补充地力。
否则一般的田地得不到补充,只能进行轮作或休耕,亩产也会大大降低。
粪肥对农民种地有多大作用,每个老农民都很清楚,乡上路上不会有一块牛屎羊粪浪费掉的。
为了肥地,百姓甚至会在冬季把河塘里的塘泥淤泥挖出来晒干后再补充到地里去。
但老三这个专业的粪场主,还真没听说过用鸟粪的,鸟粪能有多少?
老大自己也半信半疑,他也只是听说,却也没见过,无法反驳父亲,只好转移话题,“爹,我听说好多人走西口去河套垦荒种莜麦,要是遇年成好,种一年的收获,能够十年吃呢。”
莜麦也被称为油麦,耐旱而且易储,可以储存十年不坏。而河套地区原是蒙古人游牧之地,现在不断移民过去屯边,但仍然是地广人稀。
不少内地缺地可又不愿意离开家乡的百姓,就会去那边包地,也称为商屯,一般是商人们去那边承包一大块地,然后自己招人来种,地租便宜。
也有一些百姓自发的联络一群亲戚朋友过去那边包一块地一起种,只要不遇灾,一年丰收,可够十年吃。
能有这样收获最主要原因就是那边现在地多人少,所以可以粗耕广种,一人能够种上二三百亩,就算亩产量低,但架不住量大啊,平时那边不需要太多人管理,到了收获季节,则把家里的妻儿老小都喊过去收获,粮食可直接在河套那边卖给官府或是军仓,价格也很公道。
等明年,又可以换一块地租,这样也不用担心地力不足的问题。
除了种莜麦,那边还主要种荞麦和红皮麦,以及油菜和土豆。
也有不少跑去河套包地的农民,这样侯鸟一样跑了几年后,便干脆在那边申请移民落户,然后就能分到自己的田地,也可以继续再包地,以往大家主要是担心河套地区的蒙古人,但几年下来,发现现在那边汉蒙相处的很好,尤其是朝廷在那边有大军,那些过去落户的移民们分了很多地,生活挺好,也就越来越多人动心,干脆就迁移过去了。
老三的大儿子也曾想着去那边包地,甚至想在那边落户,但老三不同意,他反对分家,更不希望儿孙们跑去边疆,他还是喜欢关中,喜欢八百里秦川,这片土地多好。
边地现在是好,可万一哪天朝廷控制不住蒙古人了,那到时怎么办,想回来关中平原,也没有地方了。
前面就是朱家堡。
堡子在一片台地上,村子外面还有一圈土墙,这是村墙,可防贼防盗,不过现在关中治安挺好,这片村墙倒是失去原本作用了。
村墙外,是各家的菜地,一片片的绿色,生机盎然。
看到堡子,老三心里也一阵舒畅,那是家的感觉,十分温暖。
千好万好,都不如家好。
金窝银窝,也不好自家的狗窝。
“听说圣人在西域征服诸国,如今移民去西域,都是最好的绿洲平原,特别是那新征服的伊犁河谷与碎叶河谷,据说移民过去,一人起码能得五十亩地,一户最多可得三百亩地,过去了就是地主,甚至还有草场分。”大儿子语气里满是羡慕。
虽然现在家里温饱不愁,也有二十多亩自己的家,还佃种了一些官田,又有个粪场,可家里十几口人,他兄弟三个,都已经娶妻,却都还是一大家子生活。www.chuanyue1.com
他很想分家另过,甚至想要去河套甚至是西域移民,想要有自己的土地,如今这么好的太平天下,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敢闯敢拼都不会差,可父亲却只肯死守着家乡,守着那个粪场,不许他们做这个,不许他们做那个。
“你们年轻人啊,就是太毛躁,不能脚踏实地,太轻浮了,很容易翻跟头的。”
老爷子很感激当今圣上,没有绍天大帝,就没有如今的新明朝,也不会有当今的太平盛世,他能够回到家乡,还能分到田地,又能安稳的过日子,税赋低,生活安定,这是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生活呢。
他没太多野心欲望,只想着踏实的过日子,每年攒钱置买几亩新地,攒够钱再多买几辆车或是购进几匹马骡,这样粪场能够承包更多集镇,收来更多粪,多雇佣几人,一年到头下来,能多积攒些,就能买更多田。
他只想着慢慢来,并不想着去贷款或是借钱,更不愿意为了边疆的土地而去移民,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为什么要去冒险,要背井离乡呢?
他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曾经的逃荒流离的生活,如今仍然偶尔会让他做恶梦。
小富即安,他就满足了。
他明白儿子的想法,但固执的认为自己经历的多,所以比儿子更懂道理,儿子太过冒险,这是不对的。
他更不希望儿子离去,一家人在一起多好。
回到家,儿子似乎深受打击,心情有些低落的回自己屋。
老三叫来妻子和媳妇,让她们为全家准备好新衣服,要把最干净最体面的衣服准备好,提前浆洗好,到时迎接拜见圣人时,一定得体面光鲜。
另外,还要准备好羊、鸡、鸭、鸡蛋、米面等。
“官府也没说要进献这些啊。”老太婆有些不舍,这位年轻的时候长的跟个男人似的,五大三粗,所以就算是粪场主的女儿也不好嫁,最终老粪主也只好招了自己场里的粪工老三做女婿。
老三对这妻子倒是挺好,他主外,家里则全交给妻子打理,包括钱财粮食这些,多年来,夫妻二人倒也是配合默契。
“这不是官府有求的,是咱们自己对圣人的感激,去准备吧。”
老妻虽然嘴上嘟囔着,但也还是去准备了。
老三坐在屋里,抽着旱烟,脑子里又想起之前儿子说的那些话,皇家少府监的鸟粪,河套的商屯包地一年收够吃十年,移民西域伊犁碎叶,一口最少五十亩,一户则最多能分到三百亩地,想着这些,他陷入沉思,甚至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产生了几分怀疑。
难道真要让大儿子一家移民西域或是河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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