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文华殿内,明英宗朱祁镇面前御案上,摆放着沈忆宸快马加鞭呈递上来的《两河经略疏》。
御案下方站着内阁以及户部、工部等等相关衙门的大臣,准备共同商议上疏中的治水策略以及所需费用。
“诸位爱卿,对于沈向北呈递的《两河经略疏》,你们有何看法?”
几乎朱祁镇的话音刚刚落下,工部侍郎王佑就出班禀告道:“陛下,沈佥宪实地走访书写的治水策略,做到了治水必躬亲,这份精神臣很敬佩并且赞同。”
“但如今国库空虚,八十万两河工银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来,历代先帝遣使治水也从未花费如此巨资,臣表示异议!”
王佑这番话说的明褒暗贬,核心思想就是沈忆宸治水花费巨大,朝廷拿不出这么多钱,同时暗指有中饱私囊的嫌疑。
现在沈忆宸跟太监王振可谓撕破脸皮,阉党自然把他给视为仇敌,用尽一切手段去打压破坏,哪怕治水大业也不例外。
“八十万两确实花费甚多。”
朱祁镇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前朝先帝治水花销,大多在一二十万两左右。沈忆宸“狮子大开口”,起步就翻了四倍不止,后续还不知道要不要追加,着实有些夸张。
看到皇帝认同自己的观点,王佑立马打蛇顺棍上,继续说道:“还有陛下,沈佥宪的《两河经略疏》中描写道,打算借清河之水,攻黄河之沙,臣认为不妥!”
“有何不妥?”
“历朝历代黄河决堤,都在河坝承受不住水流冲击。就算沈忆宸采用四套不同堤坝配合拦水,又岂能保证万无一失?”
“黄河之水不会倒流,蓄清刷黄一旦启动,就意味着没有后路可言。如若修筑的堤坝承受不住水势,溃堤千里的后果,谁又承担的起?”
王佑的话语这下不仅仅是朱祁镇觉得有道理,就连参与商议的其他朝臣们,都忍不住暗暗点头。
自宋朝以来中庸之道盛行,沈忆宸这种“激进”治水方案,成了就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败了呢?
带来的后果可能比这次黄河决堤还要严重,全面溃堤将直接切断漕运粮道,引发国运动荡。
区区一个正四品的都察院佥都御史,拿什么去承担后果?
朝臣的这种思维,就跟当时沈忆宸从陈涛嘴中,听到束水攻沙、蓄清刷黄八个大字的想法一样。风险过于严重,不成功便成千古罪人!
“杨爱卿,你对沈向北治水之事,有何看法?”
面对殿下群臣一片反对之声,明英宗朱祁镇最终还是把目光看向了杨溥。
进入寒冬后,杨溥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这两个月接连几封上疏乞骸骨。身为先帝托孤五大臣,内阁三杨时代最后的领军人物,朱祁镇对于他的感情是复杂的。
有感激,有敬重,同样也有被管教后的反感跟厌恶。
但真到了杨溥要致仕的时候,朱祁镇更多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有这么一位老臣坐镇朝野,他感到很安心。
“咳咳咳……”
面对皇帝的点名,杨溥重重的咳嗽了几声,脸色有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治水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想要享受千秋之利,就得付出当代之功。”
“沈佥宪的《两河经略疏》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乃一劳永逸之法,臣认为可行!”
杨溥此言一出,全场朝臣都把诧异的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要知道杨溥最近几年在内阁,施政方针贯彻着明则保身的思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甚至面对王振的专权擅势,杨溥也选择了绥靖退让,不愿与之正面对抗。
按理说杨溥如今都乞骸骨致仕回乡,更应该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随大流反对沈忆宸的激进治水策略。为何在这个时候,他站了出来选择支持?
“可是杨爱卿,沈向北上疏的治水策,溃堤风险太大,如何能保证一劳永逸?”
朱祁镇反问了一句,毕竟这事关漕运,身为皇帝都不敢冒风险。
“无法保证。”
杨溥淡淡的回了句,然后无视众人惊讶神态,继续说道:“同样道理,若是不按照沈佥宪方案治水,诸位同僚觉得日益增高的地上悬河,下一次溃堤又在何时?”
“明年,后年,亦或是大后年?”
杨溥这番话说中了关键点,那就是黄河治水的现状,无法用中庸的思维去解决问题。
大明开国几十年下来,山东地界堤坝修修补补了无数次,结果溃堤的次数越来越多,泛滥的水势也越来越严重,不断的威胁着漕运安全。
就算采取保守的修补河堤方案,明年汛期来临后,依然免不了溃堤的局面。
到那时候,难道又派另外一名大臣去治水?
如若换做几个月前,杨溥是不会站在沈忆宸这边,同意这种激进的治水策略。
恰恰他选择乞骸骨致仕,想要在自己离任之前,秉持着单纯的公心大义,为国为民推行治水大业。
说不定往后在史书上,也能添上那么小小的一笔。
“臣认为杨阁老言之有理,山东治水如今到了不破不立的阶段,必须下猛药!”
工部尚书王卺站了出来附议,河南、山东这些年黄河水患,简直把他给整麻了。单纯修补决口已经毫无意义,必须整条河堤加固清淤。
这种想法其实王卺早就有之,却没有这个魄力跟能力去实施,现在有了沈忆宸站出来当这个背锅的“冤大头”。
此时不赞同,更待何时?
“臣附议杨中堂。”
内阁高穀接着出班赞同。
他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那日沈忆宸离开东阁时候的背影,是那么的洒脱没有一丝留恋。
高穀猜不透沈忆宸这种人,仕途终点是造福万民,还是祸国殃民。
但在山东治水这件事情,高穀相信沈忆宸没有忘却初心,否则无需上疏这么激进的《两河经略疏》。夶风小说
“臣附议杨阁老。”
户部尚书王佐同样选择支持。
他没有那么多的公心大义想法,纯粹是站在户部的国家财政角度,八十万两看似很多,实则要是能一劳永逸的解决山东水患,几年时间就能回本。m.chuanyue1.com
相反年年溃堤闹灾,赈灾跟治水就等同于一个无底洞,不如赌一把沈忆宸能治水成功。
杨溥的出列支持,让朝臣风向瞬间转变,只见站在御座旁边的王振,面色阴沉看了都御史王文一眼。
后者立马心领神会的出班道:“陛下,臣有一事禀告。”
“王卿家请说。”
“山东兖州府上表,沈忆宸未经三司审判,杖毙阳谷县令孟安维,权势只手遮天!”
什么?
王文这番话出来,在场的朝野重臣都震惊无比,县令官衔虽小,但好歹也是登记在册的七品文官。自古刑不上大夫,连皇帝定罪都得走三司流程,沈忆宸哪来的勇气随意杖毙?
“王爱卿,此事当真?”
朱祁镇同样满心惊讶,沈忆宸在他印象中老成谋国,怎会一到地方就如此肆意妄为。
“臣岂敢欺君,山东道巡按御史就此事也上疏过,可以作为佐证。”
地方官府跟巡按御史同时上疏一件事情,基本上就可以确定属实,这也是明朝为了防止地方欺上瞒下的双重机制。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臣建议立刻召回沈佥宪回朝问话!”
户部侍郎奈亨抓住时机,立马向皇帝进言。
要知道三法司可是阉党的核心地盘,进去的政敌凶多吉少,哪怕驸马都尉这种超品皇亲国戚都不例外。
如果能把沈忆宸给弄进去,成国公朱勇都救不了!
“擅杀文臣先例不能开,臣也认为应召回沈佥宪!”
工部侍郎王佑同样发声赞同,他很清楚都御史选择在这种时候揭露,肯定是翁父王振的授意。
接连几位大臣的建议,让朱祁镇有些动摇,沈忆宸此举实在太离谱了。
以往御史出镇地方,最多不过革职查办,哪有未经三法司审判直接杖毙的?
“陛下,臣认为不急着召回沈佥宪,再有几月黄河就到了春汛期。此时召回的话,治水之事谁能接手?”
这次工部尚书王卺首先站出来反对。
治水之事已经箭在弦上,岂能临阵换将?
“陛下,可让沈佥宪上疏自辩再行问责,漕运关乎国脉,不能有丝毫闪失!”
吏部天官王直同样认为当以国事为重,这种时候没办法召回沈忆宸。
“杨爱卿,你觉得呢?”
每逢遇到这种两派意见争执不下的时候,朱祁镇都习惯性的向杨溥询问意见。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自行定夺。”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朱祁镇印象中的沈忆宸,绝对不是那种肆意妄为之人,背后必有隐情。
“朕明白了。”
朱祁镇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看向户部尚书王卺问道:“王爱卿,户部能拿出多少河工银?”
“至多二十万两。”
“工部呢?”
“十万两。”
才三十万两吗?
听到这个数目,朱祁镇皱了皱眉头,看来前几年麓川战事耗费太多军饷,如今确实国库紧张。
“再从内库中拨出二十万两,凑齐五十万两交付给沈向北,朕要看到一个百年工程!”
朱祁镇这下也真是咬牙了,拿出自己内库的二十万两“私房钱”,来支持沈忆宸的治水。
这份恩荣,朝野内外可谓再无第二人。
旁观着这一切的变化,站在御座旁的王振脸色阴鸷无比。
可以说王振万万没有想到,关键时刻以杨溥为首的文臣倒戈,他本以为王文把杖毙知县的事件曝光出来,会引发群起而攻之。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沈忆宸不知不觉中,在皇帝心中有了如此的份量。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在皇帝面前刷好感,还是自己牵线搭桥的。
如今看来,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同时接连几次对沈忆宸的打压失败,让王振逐渐意识到,这小子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小虾米,自己以后得拿出对待杨溥这样政敌的态度,来对待他了。
朝堂之上关于自己的激烈争议,身处张秋镇的沈忆宸自然不会知道,不过这种画面其实他也早有预料。
毕竟杖毙一县主官的事情,认真来说确实有些过火,很容易引火烧身。
但如若让沈忆宸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会下令杖毙孟安维,此人不死对不起阳谷县的百姓万民!
“东主,河工之事异常顺利,短短三日就挖出了排水河道的雏形。按陈主簿的估计,一个月内就能堵上张秋镇的决口!”
卞和兴奋的向沈忆宸禀告消息,不过脸上却有着一副掩盖不住的倦容。
祭河开工后,卞和这几天可谓忙内忙外,一方面得监督工程进度,另外一方面还要协调物资,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来用。
同时这也暴露出沈忆宸目前的短板,那就是身边武人不缺,有什么时候可以招呼苍火头、王能去办事,再不济还能下令东昌卫,泰安卫等军户。
而幕僚文人,就只有卞和一个人,县丞姜沛跟主簿陈涛算半个,其他县衙差役沈忆宸是一个都不放心。
“卞先生,辛苦了。”
沈忆宸客气了一句,其实这几天他重建城镇、安置流民,以及跟山东布政司官员交涉,同样忙的焦头烂额。
“东主客气,能发挥所学为百姓谋生,乃属下毕生所求!”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是文人士子的最高追求。而赈灾治水,又称得上不世之功。
对于卞和这种传统士大夫而言,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是有机会在青史上留名的,激昂情绪下丝毫感觉不到疲惫。
唯独让他不放心的,就是后续民力跟银钱米粮,始终还没有到位。
“东主,这几日零零散散有上千流民过来,属下感觉人数有些不对劲,是否运军那边摧毁关卡出了问题?”
“关卡没出问题,是人出了问题。”
沈忆宸面无表情回了一句,他这几日没去河堤,就是留在城镇处理流民问题。
因为早在三日之前,他就收到了韩勇加急禀告,称有人散播谣言阻止流民前往张秋镇。
对于这种手段,沈忆宸可谓不屑一顾,当即就传令运河上收购米粮的泰安卫军士,暂且不要把米粮运输到张秋镇,而是借助黄河分运到三省八府。
流民们之所以会轻信谣言,在于人趋利避害的本能,眼前粥棚有口饭吃,谁也不敢冒险却张秋镇谋生。
想要让流民们信服,光靠嘴巴说是没用的,就如同河堤上沈忆宸最后搬出了几大箱白银,才点燃了民工们的热情。
为了打消流民顾虑,沈忆宸嘱咐泰安卫军士,对前往张秋镇的灾民直接发放途中口粮,甚至还补贴路费银钱。相信再过几日,就会有大批流民奔赴张秋镇。
沈忆宸在后世深知一句话,叫做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都不叫问题。
所以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难题只有一个,那就如何搞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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