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气,如同细碎窄小的银针,温吞地钻进人的骨头里,虽不致命,却带着让人消瘦的滋味。
阳光灿烂,然而并不温暖。
“连翘姐姐,你说你也是跟随在娘娘身边伺候那么多年的老人了,怎么就想不开,居然敢对娘娘不敬呢?”
百花殿偏殿最后面的隐蔽角落里,一名小宫女正坐在柴房门口,紧了紧自己的衣裳,嘴里不停的念叨着。
她穿着厚厚的棉服,脚下放着一个炭盆,带给自己一些暖意。
“你得罪了娘娘不要紧,还得连累我这么冷的天气,看守你这个死人,唉,真是晦气。”小宫女的语气里满是怨懑之意。
柴房内,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正半昏半醒的倒在破草席上。
若不是她的胸口还缓慢的一起一伏,谁都会以为她已经死去。Μ.chuanyue1.℃ōM
“我……我没有得罪娘娘,”女人的声音沙哑无比,仿佛破了个洞的窗户,灌进呼啸的寒风,“我在等四殿下回来,我要做殿下的侧妃呢。”
“都快死了,还在这里肖想四殿下,连翘姐姐你可是……”
小宫女“呸”了一声,眼中流露出说不出是鄙弃还是羡慕的神情。
“——藏得真深,都说水仙姐姐喜欢四殿下,你对殿下毫无兴趣,没想到,你才是想做美梦的那个。
论容貌你比不上水仙,论气度你比不上月季姐姐,就别提什么家世了,居然非说什么四殿下喜欢你,你可真是为了活命,什么都敢说。”
屋里的女人沉默了许久,直到小宫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咽气的时候,她又一次开口:“殿下怎么还不来救我……”
小宫女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道:“歇歇吧,呵,你还不知道吧,咱们四殿下体恤民生,主动请旨去宁州,在你被关进来的那天就走了,姐姐可一定得熬到殿下回来呀,我还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飞上枝头呢。”
她只是一个外殿宫女,并不知道楚昭究竟去做了什么。
“宁州?”
草席上的女人霎时间睁大双眼,气息一时不稳,呕出一口鲜血来。
“体恤民生,宁州……殿下是被支走了……”
她一瞬间就明白了一切,恨不得捶胸顿足。
小宫女没有听见女人的喃喃,即便听见也不会在乎。
她打了个哈欠,望着那紧锁门扉的柴房,眼中更是不耐。
六天前,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连翘,忽然奄奄一息的被娘娘关进这里,交由自己看管。
月季姐姐说,之所以如此对她,是因为她对四殿下存了不该有的心思,还对娘娘不敬。
只是,连翘嘴里一直一刻不停地说四殿下喜欢她,娘娘才心怀仁厚留她一命,说要等四殿下回来再做发落。
这都六天了,连翘身上的伤没人医治,娘娘派人每日给她送一两口维持性命的口粮,小宫女一直在想,等她什么时候死了,自己也就交差了。
不过,若连翘没有死,真的如她所说,四殿下喜欢她,许诺让她成为侧妃……
想到这里,小宫女说话的语气又客气许多。
她时不时询问一句柴房内的人,或自言自语,或将这几天宫里的事说给连翘听。
连翘僵硬地抬起头,努力望着柴房外的阳光。
她的一只眼睛肿成一条缝,眼角还有鞭打的疤痕,延伸至整个左脸,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清秀容貌。
她当然不是因为对贤妃不敬才落得如此下场,而是那日,她在门口,听到贤妃与月季的话。
她这才得知,范云笙临死前还给贤妃留下信件,贤妃因此察觉到四殿下对公主的感情,她更是知道了,贤妃似乎与镇北大将军苏景渊,有着什么不能说的关系。
就在连翘在想办法通知楚昭的时候,她就被月季抓起来。
她做了贤妃这么多年的宫女,最知道贤妃是什么样子的人,贤妃打算悄无声息的杀了她,如同之前的水仙一样。
连翘告诉自己,她一定得活下去,至少要活着见到楚昭。
迫不得已之下,她只能说楚昭是喜欢自己的,还许诺让自己做侧妃,若自己死在贤妃手中,一定会让他们母子离心。
如果贤妃找四殿下与她对质,那么,她就是拼死也可以提醒他自己发现的事,如果没有,四殿下发现自己消失,也应该能觉察到什么……
虽然贤妃与四殿下间的母子之情早就貌合神离,但是,贤妃还是怕彻底失去对四殿下的掌控,最终没有立即杀连翘,而是给她下了一种毒,说,若她能熬过去,就给她一个见四殿下的机会。
可是,她没想到,已经六天了,她还是没有见到楚昭,连谈风都没出现过百花殿,直到现在得知,四殿下去了宁州。
一定是贤妃要对永宁公主做什么,才将四殿下支去宁州!
前往宁州,来回需要七八日路程,四殿下最晚过两天也回来了,也就是说,贤妃若想对公主动手,就在今天!
“小茉,我想,我想喝一点水,你能给我拿点水吗。”连翘咬着牙哀求道。
小宫女自然不愿:“娘娘说了,除了每日给你送饭食时,其他时候不能打开门。”
“求求你了,就算是沿着门缝倒些水也可以,四殿下真的,真的说以后让我做侧妃,滴水之恩,一定涌泉相报……咳咳咳……”
连翘艰难的咳嗽着,嘴角又溢出鲜血,道:“咳咳……你,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吗,你就甘愿做一辈子下等宫女?小茉,你救我,我,我做了侧妃,一定提拔你,若我死了,你也没什么损失。”
她干裂的嘴角扬起一点笑容,像阳光底下的冰块,须臾便融化殆尽。
或许,只有在这时,她才能肆无忌惮的说出对楚昭的感情。
小宫女站起身,透着门缝看见了破草席上那个血肉模糊的女人,有些犹豫。
连翘透过门缝的投影,眯起眸子,继续说道:“对了,我房间门口从东往西数第七块方砖底下,有一个木头箱子,里面藏着一笔钱,足足五百两,你,送给你……”
“这种事为何不早些说,”小宫女彻底坐不住了,她拽了拽牢固的门锁,哼了一声,“我去检查一下,你若说的是真的,等我回来给你带点水。”
说完,她便左右张望了一圈,发现这后殿太偏僻,四周没有其他人。
“你可不要搞什么鬼,否则,你定然无法活着等到四殿下回来。”小宫女又说了一句,便匆匆向连翘从前的住屋跑去。
听到小宫女离开的声音,连翘慢慢地,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虚弱如游丝的声音带着解脱:“我本来,也没有想过活着等到他回来啊……”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挪动到门口。
她提起一口气,伸出食指与中指,用力在自己身上的某几个穴位上点了两下,精神陡然好上几分。
然后,连翘将自己的手挤出门缝,她手里攥着几根坚硬的竹签,三两下便撬开门锁。
太久没有接触过外面的气息,连翘感觉连阳光都像挫骨的利刃,刮在她身上,钻心的疼。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自己已经露出白骨的手腕,用尽力气跑到墙根,找到枯草丛后面的狗洞,浑身颤抖地爬了出去。【穿】
【书】
【吧】
初冬的暖阳映照着柴房,鲜血沿着木门的边缘一滴滴滑下,几乎汇聚成了一片红褐色的水洼。
……
前几日的大雨,或许是今年上京城的最后一场雨,连羽林军驻地的地面上,都积蓄着几片小小的水洼。
楚意慵懒的坐在椅子上,看着校场内正在刻苦训练的羽林军将士。
“四月负责粮草统筹,苏白统领那两千名选拔出来的骑兵,又有容太尉和外祖送来的两名干吏,岑小将军也统兵有方,羽林军总算像那么一回事了。”
公主就在外面,那些校场上的将士们,一个个用余光狂热而克制的看着她,训练得更起劲了。
萧晏面无表情的撑着一把油纸伞,一边为公主遮阳,一边身体微侧,挡住大部分窥视她的视线。
四月在旁边,结结巴巴的说:“他们,都,都知道自己现在的一切是谁给的,自然也,会,会忠于谁。”
“辛苦你了。”楚意说道。
四月脸颊一红,慌慌忙忙的摇头:“不辛苦!”
萧晏盯着这个男人耳尖的红意,微不可察的眯起眸子。
“阿意,饮冰回来了。”就在四月还想说什么的身后,他突然开口。
阿意?四月的瞳孔地震了一下。
楚意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就见一身蓝衣的饮冰赶回来。
“公主,钱交接了。”
她一出宫就去三皇子府,替楚意收下太子殿下道歉的那些银子,楚意和萧晏则赶到羽林军驻地观看将士们训练。
楚意微微一笑,语气戏谑的问:“饮冰,你经常去三皇兄的府邸,也经常见他,我这三皇兄不会也是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吧,和你比怎么样?”
提到三皇子,饮冰冷漠的脸庞破功了一瞬,僵硬几秒才回答:“三殿下他,一根手指,就能戳死,需要保护。”
她回想起刚才见过的男人,很是无语。
她就没见过楚昀那么需要保护的男人,风吹不得,雨淋不得,风寒吐血,一步三喘,简直是个女版公主——以前的公主。
唉,她武功这么高,只能勉为其难的保护那个男人了。
楚意笑而不语,随即站起身,拍了拍手,道:“走吧,我们回去。”
四月看着她,眼中有些黯然,忍不住道:“这,这就走了?殿下……那个,要不要留下,吃,吃午膳。”
楚意有所意动:“本宫还没吃过军营里的……”
“阿意,我想吃长公主府的晋地菜。”萧晏低声道,琥珀色的大眼睛干净又纯粹,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暖意,音色透着蛊惑的沙哑。
楚意呼吸一窒:“走,本公主带你去吃!”
没有人能拒绝萧晏这样看着自己,她反正是拒绝不了。
“那个,四月啊,改日本宫再来跟你们一起用膳吧。”楚意歉意道。
萧晏微微颔首,看来,改日自己又要想吃雍国菜了。
四月若此时还没看出什么就是傻子了,他愣愣的看了一会儿公主,这才抱拳道:“是,属下送殿下出营。”
片刻后,四月目送着三人骑马离去,依依不舍的收回自己的目光。
从羽林军驻地回城,有半个时辰的路程。
“前面有一条河,我们休息一会儿,让马匹喝口水吧。”
穿过一片密林,楚意勒住鞍辔下马,并未靠近那条河水:“你的晋国菜可能要晚点才能吃到,宫里没糖了,我们午后去永安街买点儿。”
萧晏勾了勾唇,紧随其后道:“无碍,只要与公主在一起,吃野菜也不错。”
“我可不要吃野菜。”楚意嘟囔道。
饮冰皱起眉头,觉得自己有点饱,她默默地牵着楚意和自己的马,一起走到河边。
寒风吹过,已经干枯的树枝沙沙作响,惊起枝干上停落的一群雀鸟。
“你有没有觉得,周围有些太安静了。”楚意皱起眉,望着远处看起来很清澈的水面,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萧晏猛地抬起头,盯着楚意身后那片密林,低沉的吐出两个字:“不对。”
……
“不对……太子殿下要送公主东西,自己派人送就好,为何需要小年去领呢?而且,今日小年本来会带一队暗卫,和公主一起去羽林军视察的。”
枕雪放下筷子,忽然说道。
不知怎的,她心里一直有些不安。
这时,殿外传来一声惊呼:“你,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未央宫!”
枕雪连忙跑出去,就见一个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女人,正被未央宫的宫人围在院内。
这个女人衣衫破烂,勉强能看出是一名宫女,她的一只手还在流血,枕雪瞳孔微缩,她看见她手指露出了白骨的颜色,仿佛被钝刀割开的皮肉。
这伤……应该是没救了。
就在这时,女人抬起头,在一头乱发中,依稀可以分辨出她秀丽的容貌。
她一只眼睛高高肿起,脸上布满血痕,另一只清澈漂亮的杏眸,却让枕雪呆住了。
“连翘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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