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有借机抢掠,中饱私囊之举,对起义后百姓的生活生产要有充足考虑。不得无故杀人,起义后要维护城中秩序,且进行土地改革计划,要设置扫盲班,并采用买式教材,对治下的人口、村落进行盘点,罗列可行的扫盲计划并加以实施。对于城中那些在买地非法的产业,如赌场、妓院、高利贷钱铺、当铺等等,要予以严格清理,并将其中确有犯罪事实者备案列出”
“这个规矩,比买地自己刚打下来时,还要更严厉几分呢。”
谢金娥把报纸读到这里,也不由得抬起头感慨了起来,“我有些明白了,衙门之所以招我们过去,也是为了查看叙州那边,对妓院的打压、清理,进展得如何,是否符合报纸的规定吧”
“调查团内,肯定要有熟悉社会各界情况的吏目,这是毋庸置疑的。”
寒冬腊月,行船时河风透过木板,吹在身上真是透骨的凉意,这些在鸡笼岛生活了数年的吏目们,刚一从海岛上岸,便觉得天气比岛上要冷了不少,等到走出福建道,从衢江上船,准备从衢江转入长江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下雪了,吏目们也再不抱怨鸡笼岛的炎热哪怕是在船舱里,都要裹上厚厚的棉袄,手上还要戴两层手套,一层买地新出的毛线手套,一层厚厚的棉猴儿,他们才感到脑子跟着肢体一起逐渐暖和了起来。
学习班就是在这样有些艰苦的条件下展开的,从各地被抽调出的吏目们,还有军方派出,可以兼任保卫的调查员,分做三艘船,各自都有各自的职司,他们在船上的工作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第一,在学习班中认真学习政策精神这是很重要的,因为很多基层吏目,对于报纸也处于漠不关心的状态,每天光是忙着自己那一亩二分地就差不多要加班了,下班后还要上学,还要顾家,假设人人都对周报、吏目参考耳熟能详,拿起来就能分析出条条道道,这是很不现实的。
透过这个学习班,大家要在团长的带领下,理解买地派出的考察团的意义与其说是去挑刺,倒不如说是去甄别、去教导的。不是说某地的方方面面,都要完全符合条令上的标准,才有资格被买地吸纳。
要搞清楚的一点是,如果真心愿意把领地并入买活军的领土中,这肯定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即便有许多不合规矩之处,只要是真心愿意学习、改正,有被完全吸纳的潜力,那都要予以肯定和鼓励。调查团要甄别的,则是那些根本没有意愿对社会做出改造,只是敷衍塞责,摆出个新军的名头,目的只是想要骗买活军的高产粮种,以及疫苗、工业品援助的传统枭雄。
“如果被完全吸纳进买地,虽然基层政权会被我们买地的衙门完全接收,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譬如说叙州府,倘若被我们全面接收,那下一步肯定是考虑派出人手,在叙州府建设育种基地,如此,长江中上游的高产粮种在运输上会方便得多了,同时我们也会派出军队接手防务,运来军器,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投资,叙州府的百姓会有好日子过,而这对本地的豪强来说自然是灭顶之灾。”
在福建道边上的丰饶县,是他们刚刚抵达,还没上岸的地方,他们就正在经历一次买地全面接收的过程,船只在丰饶县停泊时,可以看到,县里的男女几乎都剃了平头,还有很多一看就是买地的活死人在城中公然活动。除了这里的城建还比较老旧,没有太多水泥房子之外,看上去和买地的城镇,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丰饶县的小女孩也特别的多,五六岁左右的女孩子,大量地在城中活动,这是让领路的私盐队很自豪的一件事。
“差不多六年前,我们的私盐队到这里来了。”领路人吴老八很得意地说,“现在码头上到处乱窜卖报的小女孩,全是我们买活军用盐,用糖买回来的命,她们姓名里带谢字的很多。”
他冲着码头上大喝了一声,“黄谢生别玩泥巴了,脏死人洗洗手去卖你的报去”
这个叫黄谢生的小女孩,看着便是六岁左右,她又脏又臭,一看就知道皮得吓死人,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袄,在腰间扎了一条草绳作为汗巾子,正蹲在河滩边上,一脸坏笑地用树枝来回戳弄着一块泥坯这泥坯都快被她戳成砖坯了。
看得出来,这是在给一会儿的战斗攒火力呢,这种泥蛋子,表面被搓滑了以后,略晒一会,外头就干硬了可以捏起来,砸在人脸上又会立刻摔碎,变成烂泥,糊人一头一脸的,会攒泥蛋子的那绝对是街头巷战的好手,在冬季敢这么搞的,必定也很无法无天夏天打泥仗,弄脏了身子衣服洗洗也就罢了,丰饶县的澡堂现在收费还不便宜,更没有洗衣厂,这衣服弄脏了上哪洗去难道孩子自己能弄干净回家必定是要遭打的。
黄谢生和吴老八显然是相识的,一听到他的声音,一个激灵便站起来了,冲吴老八吐了吐舌头,做个大鬼脸,回身就跑。吴老八无奈地一笑,对众人介绍,“这个黄谢生,家就在不远处二三里,她就是接生老娘用五斤盐买下来的命。
本来去年就该送到我们买地来了,毕竟养了五年,家里人舍不得了,便又凑足了盐价,来把她的身价给赎了回去。这几年丰饶县的日子好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养了五年多,舍不得就为了一点盐钱骨肉分离,和她一样被赎回来的女孩儿,在丰饶县这里还有许多。不过,这个黄谢生实在是最淘气的一个。”
一船人都笑了,只有金娥身边的女吏目,若有所思地道,“她不是淘气她是有谋略,你们瞧,她这会儿真洗手去领报纸了,可和她一样卖报的孩儿门都比她大,还是男孩多,她一个女孩儿怎么能分到报纸去卖呢她要靠她的勇猛和泼辣,去震慑比她大,人数比她多的团伙。”
众人定睛一看,果然,拥在码头边上登记取报的小报童,是以七八岁的男童为主,黄谢生在其中不免显得矮小,不过,因为她身上脏兮兮的,而且刚才还在戳泥蛋子,手上树枝印儿还在呢,正因为她脏,旁人都不敢靠近她,害怕被污损了自己的衣服。使得她成功地靠近了分报纸的买地船员,这会儿黄谢生又把手在衣服上来回擦拭着,擦掉了泥点子,从怀里抽出了一件藏蓝色的油布小罩衫,套在上半身上,也让船员点点头,分了一大沓报纸给她。夶风小说
不消多说,卖报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肯定是有利可图的事情,虽然行情不了解,但想来应该是个美差,分到的报纸多,自己得利也多。黄谢生靠什么来守住自己的份额呢她立刻就冲着泥蛋子在的地方指点了起来,这让她身边的男孩儿们,似乎都露出了忌惮之色,往旁边退开了一点儿,黄谢生又冲船只指指点点,不消多说,这是在狐假虎威,用买地活死人的虎皮来为自己撑腰了。
船上的这些吏目,很多都和金娥一样,也是从小便自己讨生活过来的,如何能不会意都是彼此会心一笑,吴老八拿起铁皮喇叭,探出窗子吼道,“不要争抢,就按自己分到的来卖”Μ.chuanyue1.℃ōM
这句话起到了决定性作用,黄谢生身边的敌人们,气势开始退缩了,他们彼此叽叽喳喳地又计较了一番,最后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竟效仿着成年人,彼此作了一揖,倒叫船舱里众人都笑了起来,接着便可见到,一个男孩和黄谢生一起走到了她的战备库这里,两人一起,一脚一个,把泥蛋踢下了河堤,意思大约是销毁武器,握手言和。又彼此做了一揖,黄谢生冲吴老八再做了个鬼脸,两人便彼此分开,从不同的方向去卖报了。
“多大的孩子,心眼子是一套一套的。”金娥身边的吏目都是笑不可抑,便连最内向话最少的王小芸,都不由微微一笑。金娥道,“我猜他们刚才是在分卖报的区域吧,这是纠纷所在,谁能去富裕的街上卖,谁得的赏钱就多,报童彼此抢地盘的事,在鸡笼岛还好,云县是不少见的。”
“是,在买地,报纸是足够的,便抢地盘,在这里,因报纸数量有限,还要多抢些报纸。”对丰饶县这里比较熟悉的,除了吴老八,还有在许县的几个吏目,“虽然靠近买地,但到底并不是买地,这些孩子也是近半年,楚香主他们起义当家之后,才能到码头来领报纸的,原本码头被几个帮派把持,旁人都是插不上手,便连卖报都要看关系分,给人上供,分出好大一部分赏钱去做好处费。”
买地虽然也有报童打架争地盘的事情,但大多时候总是有人管的,有些地方则干脆规定不许给报童更多打赏,只允许付报纸钱等等,到底是有个规矩在,丰饶县这里,楚香主打的虽然也是红底活字旗,但许多细处照应不到,也的确是力有未逮,管理城市是很专门的工作,不是一些私盐贩子自顾自可以琢磨出来的。金娥也是点头说道,“别的地方不说,这丰饶县,纵有不合规的地方,我们也是一定要消化下来的,此地毗邻买地,而且是前往长江的重要出口,自然不能放任其继续独立下去。”
“是这话了。”吴老八眼睛一亮,也是笑道,“自然了,丰饶县在买地之侧,耳濡目染之下,对我们的规矩也是了解的,他们这里大面子上能理解我们的统治思路,大体都办得漂亮,通过评估也肯定是不成问题的。至于别的考察团去的州县,那就各自有各自的情况,可是要好好甄别了。”
“不过,我要强调的一点是,吸纳或者不吸纳,这是上头的考虑,除了本地的现实情况之外,无疑还有很多政治上的考量,这不是我们可以置喙的,所以,到了当地,多问,多看,少表态,最好不要让义军有太多的想法,不论是过于乐观还是过于悲观,都不是好事儿。”
毕竟是考过吏目试的人,都是懂事儿的,这话中的道理,大家都能明白,比如山阴也有地方起义,但那地方距离京城就四百多里,你说买活军完全吸纳他们,承认那是一块买活军的飞地,这和公然对敏宣战有什么不同
因此该处不论做得多好,都只能是放到第二档里最好的结果肯定是被吸纳,被接管,次好的结果,则是评估之后暂有不合规的地方,还可以继续整改,买地这里虽然不派人来接收,但也会给予一些政策上的好处,譬如和他们做一些有限额的生意,扶助他们本地有一些支柱的产业,农业的话,基础民生作物可以高产粮种,让他们达成最基本的自给自足。
当然了,次好结果中的援助力度,是由买地自行决定的,可以操作的空间很大,最低档的可能也就聊胜于无,最高档的扶助力度,都足够养肥这地方的主使人了。所以这些新义军的内部,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老百姓都盼着能被买活军完全吸纳,但可能很多义军首领本来就希望得到的是第二档的结果,调查团也要评估这样的内部纷争,会不会影响到本地的政局稳定,百姓民生。
当然了,要判断、刺探出这些敏感问题的答案,那当然不能是刚考进来没几个月的小吏目愣头青,非得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已经至少干了两三年,本职工作也完成得很出色的骨干才行。
金娥等一批吏目,便是在这样的大前提下被抽调出来的,之所以在各地选调,连鸡笼岛都出人,原因也在于此了,云县的吏目反倒很多都是年轻人,因为老练的吏目,都会被调动提拔去别处,若是这么多调查团都在云县选人,云县的日常工作就根本无人主持,全靠一群小年轻瞎折腾去了。
“按照常理推断,咱们的安全不会是太大问题,毕竟邀请调查团前去的义军,至少都是想要亲近买地的,但毕竟出门在外,也不能不防着一手。因此这安全条例,大家也要往死里去记忆遵守,出门在外,两人成对,三人成列,绝不许单独出行,遇到紧急情况时,三人结梅花阵,最好现在就结起对子来,每次驻扎时分别结对练习。在外行动,就按照结对时的分派来,兵器不要离身”
这就是在船上要学习的第二项内容了,外出行动时的规范、遇事时的预案,都要仔细记忆背诵和政策精神一样,都是要考试的,调查团长吴老八是个考试狂人,最擅长在船上见缝插针地给大家讲课,随时小考,虽然是乘船,但并无半点闲情逸致,反倒是比平时当值还累得多。
“其实这个倒都是能理解的,毕竟出门在外,团长也是怕担责任。”
一行人今日是要在丰饶县换船,从信江去长江,等船靠岸就花了半日功夫,下船后大家都感到地有点儿摇晃,不过还好,调查团里的吏目都是有乘船经验的,而且并不晕船。一路上和金娥走得颇近的泉州吏目小雷,一旦上岸了,彼此间可以拉开距离了,便和金娥说起小话,抱怨道,“就是这出差津贴,算得也太仔细了一点,到丰饶县都还不算危险津贴,非得上岸离开丰饶县了,才开始多计危险津贴,难道就差一日这十几块钱吗”
又为金娥不平道,“你是放弃了参加运动会的机会来的,也没有多的津贴,钱上吃的亏真别说了,倘若在运动会能拿名次,奖金还有不少呢,你也不去和团长争取争取”
金娥此时倒有点后悔告诉小雷这件事了,因想道,“还是莽撞了,我想着团里大家都是一心要上进,才肯在腊月里出差的,回去就许被提拔,都是向上走的人,因此嘴巴便没那么严实了。
殊不知,团中还有不少吏目,虽然能力强,但本身不想晋升,也不是自己情愿来的,而是被抓了壮丁,她不想晋升,无欲则刚,自然就以挑唆人闹事,和上官对着干为乐了,横竖事了,大家回归原处,吴团长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我可要留心了,不能被她当枪使去找事。她要我去闹着加津贴,难道真是为了我好无非是我出头之后,她好跟着闹,多拿点钱到手罢了,这样的人,在衙门里一辈子也别想提升。”
想到这里,便微微一笑,道,“争取什么呢我便是去参加运动会,也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名,只是想让那些还没做手术的缠足女娘知道,做完了手术,我们一样可以跑,可以跳。我能参加自然参加,参加不了,又不是只我一个选手,自然有别的姐妹去传递这样的念头。
既然叙州府的百姓更需要我们去评估,那我就去叙州府,能多帮些人,那才是我的功德呢。什么危险津贴不危险津贴的,便是一分津贴没有,只给我薪水,那我也是心甘情愿要去走一趟的,咱们如今自个儿活得好了,不能忘记是怎么从以前的苦日子里的。”
她这话说得小雷无法回应了,只好悻悻然地说,“你这调子也起得太高了觉悟这么高,也不见你出将入相的”
调查团是在衢县汇合后,再一起上船来丰饶县的,路上还没有正式分队,这是第一次上岸,金娥唯恐团长把自己分给小雷一队,便把话说得不那样好听,接口笑道,“雷姑娘,若是没有些觉悟高的人来把泉州给吞并了,你今日哪有做吏目的机会呢这又不是分给你做的差役,衙门拿钱,我们办事罢了你不做,乐意的人我看多着呢。”
说着,便加快脚步,和小雷分开,赶到王小芸身侧去,她声音大了些,此时早惹来了同行人的侧目,小雷气得跺脚道,“你这人,怎么歪曲我的意思我可不是你说的这般啊,谁说我不乐意了我不就是”
其实她不就是想要多挣点津贴么,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不算是太过分的,因此,虽然金娥远离了她,但照旧有人和她搭腔,把面子上维系住了,大家进了买地在丰饶县的办事处,又赶紧收拾着去澡堂里洗澡,洗完澡出来,眼看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吴老八又纠结众人开会,果然是要给大家结对子。金娥见那小雷似乎已不再生气了,又换了一张脸庞,招手要叫她过去,心下一突,暗道“刚才和她搭腔的,和我们不是一船,无法和小雷搭档,她在这帮人里也就和我说得来些,这是打算大人不记小人过了我可不想和她结对子。”
想到这里,她便站到王小芸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小芸,我们俩结伴,你说如何”
王小芸看了小雷一眼,面露难色,小雷见状也走了过来,拉着王小芸的手,笑道,“小芸,刚才我可和你打了招呼,我们两人结伴,是我先说好了的。”
她们两人不卯,却让脾气最好、最老实的王小芸难做,两边看着,吶吶不能做声,却不料吴老八出来一看,很满意地说,“哦你们三人已经站在一起了蛮好,我就说呢,谢金娥,你脚毕竟做过手术,防身武艺不如别人来得,你们三人结队我更放心些。”
他也不等底下人说话,双手一拍立刻就定了下来,又快刀斩乱麻地给大家都定了搭子,不给任何人反对的余地,便起身笑道,“走,楚香主请我们吃晚饭腊月二十九了,大年三十咱们得在船上过,今儿这顿,便算是吃年夜饭了”
他若是听各人说话,这事儿就没完了,说到结对子,大家都有百样的心思,可吴老八这么一来,大家反倒都不好说话,便先后都应声结对,服从了他的安排。金娥、小芸、小雷三女,毕竟都做了几年的吏目,见此也就相视一笑,重新又亲热起来。
一行人一起走出办事处,也是浩浩荡荡,十分招人眼目,早已有不少人候在了办事处外头,见到吴老八,都和他招呼,小雷眼尖,突然指着街角一个齐整整的小姑娘,笑道,“哎呀,这不是黄谢生吗怎么,早上还半身泥地卖报呢,这会儿又穿得漂亮起来了”
众人听她一语,都看了过去,果然街角一个小姑娘探头探脑,身穿着簇新棉袄,脚上蹬着崭新的皮靴,俨然是年下一身新衣的装扮,身旁一个体面妇人,也是梳着买地的新头,又穿着棉袄棉裤,手里挎了一个竹篮,见到吴老八等人出来,便笑着带了黄谢生上前,道,“谢生,快来给干爹拜年。我给干爹做了一双鞋都是我卖报自己挣来的呢”
黄谢生依旧是满面的机灵古怪,她好奇地看了小雷等人几眼,转身嘻嘻笑着,张手扑到吴老八怀里,叫吴老八一下把她抱了起来,脆声笑道,“干爹,谢生这会儿乖了,不做鬼脸,给你拜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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