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军——虽然叫做买活军,但这只是这支新兴政治势力的统称,像是王举人这样的外来人,大多数时候接触到的还是买活军中的行政人员,真正的军队,他们来说依然还是陌生的,当然,买活军也看守城门,轮换着执勤,夜里也巡逻,每天早上还晨练,下午在校场『操』练……临城县大概有三百名专职军人,王举人是有概念的,但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交叉。在王举人的象中,买活军集结在一起,应当是要比他见过的那些兵痞军户要更加严整一些,但因为他的预期值实在是太低,此时此刻见到的景象几乎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要不是雷郎中一把抓住他,王举人真的要掉到下台阶去了。
有见识的诸暨举人都是如此了,更遑论其余草民?他们军队的全部认识就是十余年前那些衣衫褴褛、手执利器、浑身恶臭、杀人放火的恶鬼,还有平时在城门外破衣烂衫懒洋洋站着的兵丁。买活军的兵——平日里当然是常接触的,自然也是和所有士兵都不同,他们壮实高硕,衣衫严整洁净——甚至比老百姓还要更干净,谢六姐一开始兴建澡堂就是为了给买活军服务,现在兵营里也有买活军专用的澡堂。他们谈吐文雅,能说会算,不像是平日里走投无路低人一等的军户,反而处处都要比老百姓优越太多,在接触间展现的那种待人接物、处断诸事的能耐……百姓们早知买活军的兵和别处不同,但却是此刻才知他们到底有多不同。
这是怎样的一支军队!人数虽然不多,有高有矮,有男有女,但步数却是如此严整,那整齐的脚步声仿佛跺在了心尖上,足音重叠着被放大成了震撼人心的雷鸣一般,数百买活军——人数多到一百以上其实就不容易估计了——从校场外走了进来,中喊着号子——他们身边没有击鼓的传令官,而王举人从未见过能离开鼓点走齐步的队伍,他曾去过省会武林,见过武林府兵,哪怕传令官鼓点直敲,旗号揺得都要断了,那些兵丁照旧是懒洋洋三五成群往前走去,像乞丐多过像兵。
这样军容严整,膘肥体壮的队伍,这样的队伍……
“一二一、一二一!”
兵士们喊着号,踢着高齐的步伐,在灼热的白光照耀之下,踢的腿从侧面看来便似海中的微波——虽然还有些微的起伏不平,但已很接近一条直线了,他们的脚步在地上跺雷音,让整座校场哑然无声,连孩都忘了啼哭,大张着嘴神地望着黑压压的人头从眼前经过,来到『主席』台前,“稍息——立正!”
领头的并不是谢二哥,而是陌生领,他举手在额前敬了一礼,喊,“买活军临城县驻队在此——”
兵士们跟着齐声喊,“请兵主检阅!”
谢六姐——众人也时常见到的,今晚也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新装,上衣下裤,在灯下呈现深绿『色』,肩线展翘似乎垫了东西,下着黑『色』皮靴,在高台上垂手肃立,买活军的一举一动都和旁人不同,他们站立时并不叉手,而是双手平贴在身体侧,垂手肃立。这种站姿更加挺拔,谢六姐平日里看起来很平易近人,但今天肃容站着,隔远了看也有一股气势,她回了一敬礼,从身旁随从手上接过喇叭,“兄弟姐妹们辛苦了。”
四五百人齐声喊,“为兵主效!”
兵营外鸟雀都被这声响惊得『乱』飞,看台上众人早惊得一片肃静,谢双瑶,“这一年吃得?”【穿】
【书】
【吧】
“!”
“穿得?”
“!”众军士的回答几乎是咆哮。
“学得?”
“!”
买活军兵主的崇拜,从这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回应中便可尽窥,王举人、县令、金县尉这些有见识的乡绅都是双手微颤,反倒是坐在下节台阶下的马百户面不改『色』,他被谢双瑶俘虏过多次,早就尝遍了买活军的厉害,只是众人未有眼见,他再怎么渲染也是无用,只会觉得他是胆怯避战,此时见众人都是『色』变,反而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实在不是他孬种,而是敌我之间强弱太明显,这样的一支精兵,若是放开了打,半年内说不定都能打到省城去!
“刘老弟,你这也是眼见的,我就你照实说罢。”他拍了拍身旁那精悍汉子的肩膀,“这样的兵,彬山还有五六百人,和这几百人是一模一样的,没高下之分,全都奉六姐如神,宁也不会背叛买活军。你便自己,别说许县了,就是州府,能和他们打么?”
他中的‘刘老弟’,便是徐地主去许县卖货时,坐在小旗刘阿七身边的那精悍汉子,他是刘阿七的族兄,也姓刘,众人多以刘老大称呼,也只有马百户这样的身份,可以叫他一声刘老弟。因为刘老大在县中行走,非得把马百户打点不可,人间强弱之势很明显——这刘老大,便是原本行走在周围五六座县城之间的私盐贩子,也是这几县城所属的延平州做的最大,在本地最为根深蒂固的一家。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可以自己劈,米可以自己种,油可以自己熬,但盐无论如何是很难自产的。在敏朝的贸易流通中,盐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以盐商的起落,便可觑见王朝的兴衰,因为人人都要吃,且并非村落或部族可以自产,是以便有了官府专营的前提——也就有了私盐流行的土壤。
在王朝初期,官盐价格虽然高昂,但杂质少,咸味纯正,并不太苦,民间多以官盐为主,私盐只是以价廉取胜,但往往到了王朝期,官盐不但价格高昂,而且混杂泥沙无法入,沦为强行摊派给民间百姓的另类税收,甚至有混了杂质,『逼』得老百姓只能去买私盐,此时的私盐价格虽也不便宜,但质量总是要比官盐上那么一点。
民间没有办法,只能忍耐这层盘剥,而本地的私盐贩子也一洗王朝初年东奔西走的狼狈模样,逐渐挂靠上本地的名门望族,甚至自己也买了官身,成为县里的名流,只要处到了,和县中的积年吏目肝胆照,便是上头派人下来彻查,都很难撼动这样根深蒂固的势力。各地的殷实家族,不乏有私盐身的,到了天下大『乱』的时节,这样的家族还比纯粹的书香门第更容易存活,因私盐贩子手中的盐丁,往往要比本地官兵都更健壮勇猛,景了就是一方豪强,来不论是投靠更大的武装势力,还是偏安一隅,至少都还有进退从容的余地在。
刘家便是如此,刘老大是私盐贩子,刘阿七是小旗,最末等的武官。他们是许县最值得注的势力之一,虽然许县的煤矿把持在张家手中,但三省通衢之地的私盐买卖,刘家能吃下八成以上!
许县的官兵只有五十人,长期缺衣少食,『操』练敷衍塞责,根本不值一提,需要注的支武装力量便是张家和刘家,张家的矿丁——其实矿丁倒罢了,都是卖命的苦哈哈,许多是被张家掠夺来做工的,未必会实心为他们征战,主要是平日里看管矿丁做活的工头打手,一吃喝、如狼似虎,那也是穷凶极恶,人命压根麻木不仁的凶徒。毕竟人下到了矿里,那命就不是命了,煤矿一年也不知要葬送多少矿丁在里头,能做这份工的,不是狠心人也变狠心人了。
矿上大约能凑一百多人,张家连这些打手带自家族里的青壮生,还有家里的那些佃户,五百多人也是能凑得来的。这才是县里最提得上的武装力量,其次便是刘家私底下的私盐贩子们,这些贩子成群结队,经年在县、村、镇中奔波,搬运携带的都是能当钱使的盐,除了经验老、心明眼亮之外,悍勇之气也是必不可少,要有必要时能拔刀杀人,和山贼土匪短兵接的勇气,才能在江湖绿林中站稳脚跟。刘老大自己心里有数,手下这些兄弟们收拢起来,三百多人是有的,而且都比马百户手下的那些兵能打,虽不如张家,但也不差什么了。
话虽如此,但私盐贩子也是生人,手下的兄弟平时多数是十数人成一帮伙,各有领头人,在刘老大的安排下各走各的线路,马百户手下的兵要留难他们还是容易的,因此刘老大见到马百户一是赔笑脸,平时也颇为敬重——这么几县里,也就是马百户手下的兵还有些战斗力了。他的思维也和张地主家不一样,自知自己做的买卖见不得人,因此并不拿大,和买活军之间的关系也还算不错,至少并没撕破脸:买活军的精盐很早就传来了,实际上他们也是大私盐贩子,按说和刘老大是竞争关系。刘老大是应该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的,但当时他选择了忍一手,反而也辗转去云县拿些货,许县、临县这里的上雪盐就是这么扩散来的,说起来也都是老识了,只是从未去过彬山而已。
买活军拿下临县,并开始修路之,刘老大干脆就关了自己的盐场,从买活军这里大量拿货,往三省发卖,这几月实在是财源广进,发了一笔大财,只是银子赚得越多越心虚,刘老大和张地主不同,在张地主来,买活军是过江龙,张家就是地头蛇,在本地根深蒂固,论到兵丁数,买活军常驻在临城县也就是百多人,如此来,一次最多动五百人来攻打县城,攻守双方人数当时,自然是守方有利,且不止张家这么五百人守城,若能发动起千人左右,买活军就吃不下许县。因此张家和买活军之间不说平等话,但至少不需要怎么卑躬屈膝,这四五月以来,张家人买活军的态度都颇冷淡,根源就在此。
这就是土老财思维的局限『性』了,实在是太过当然。刘老大走南闯北,见识比张地主还是要高一筹的,这笔钱他越赚心里越是不安,买活军的态度如此宽容,仿佛别有打算,他钱是赚到了,但似乎是为别人赚的——他可是都打探得清楚,买活军拿下临城县之,第一波就把平日鱼肉乡里盘踞县城的架势人家给处置了,交不买活钱的几家主连着纨绔少爷一起人头落地,其余男丁多数都‘送往彬山苦役’!那些能留下来上学识字做买卖的,便是在从前也是较为老实本分的人家。他刘老大手里也是有人命的,虽然不说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但总不能指着买活军明察秋毫到这地步,说不准就被糊涂杀了干净!
有这样的担心在,便不能不为未来考虑,要逃去别的地方落脚不现实,外地也不太平,且刘老大卖私盐的活路就在这几县之中。他现下的选择无非就是样,第一先六姐投诚,至少要营造已投诚的幻觉,如此一来买活军入城之还有地步,第二便是厉兵秣马准备和买活军真刀真枪地拼几场,能把他们拼散了是最,说不准还能乘势吞了他们的盐场,立地顿成大豪。
怀着这样的犹豫,年边和兄弟们喝过酒封了账,刘老大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家安坐,大年下的来临城县‘走亲戚’,来了临城县以自然处处惊异,昨天请马百户喝酒套磁,马百户也没说什么,只请他今天一起来看演,刘老大果然被这小阅兵吓得面无人『色』,心里千回百转,只着一句话:“别说州府,就连御林精兵,能和他们打么?”
谢六姐的神仙手段,他此前已有所见识,这一圈的夜明灯就让刘老大胆气被吓走了三分,此时当真是双腿抖得和筛糠一般,只:“我可不敢和他们打,我可不敢和他们打!天爷,我那些兄弟,怎敢和这样有菩萨护佑,一高壮整肃至此的天兵血拼?!”
这却还没有完呢,谢六姐和士兵答过,便朗声,“演习现在开始,兄弟姐妹们,摆阵!”
话音刚落,非但刘老大要往下摔,就连县令都坐不住了,“军阵?军阵?!六姐天人传承中,难也有军阵么?!”
他的手也开始轻颤了,不禁抓住了身旁的老妻,一旁的二子则丝毫没感受到父亲的震撼,而是满是惊喜地低呼,“太了!买活军也有军阵?”www.chuanyue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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