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看,快来看,县太爷也种痘苗咧!”
【哐——哐——哐】!伴随着猛敲的锣鼓声,一队帮闲簇拥着前头挺胸凸肚,如弥勒佛一般满面白胖的衙役,走过县里街角,“今下晌衙门口,县太爷带着俺们种牛痘哩!”
“啥时候!下晌?”
一排街面上,店铺里多少都有人伸了头出来,“俺们去年种过的人家还种不种了?”
“种了可发过烧?”
“没有!”
“那就是假的!府城都枷号起来了!吹进去的是面粉!”
“还真是!”店铺里那东家一拍大腿懊悔得很,“白瞎了俺二两银子!”
“是面粉那都算好的了!便掖南那里,是后来了,他们叫那起子黑心烂肺脚底流脓的小人混了人痘浆进去,那不就是发作起来了?死了正经二百多人!”
“二百多!”
“光县里!村里可没算!”
街面上的百姓们便啧啧地感叹了起来,对新痘苗的怀疑,逐渐因为县太爷要当众种痘的新闻而被分散了注意,目前是将信将疑,但他们也略略地肯听一些别的声音了。“俺们这里王家村也死了人,光他们村□□十个,今年又旱,日子真没法过了。”
“哪个王家村?”
“挨着云峰山那个大村子,去年起商队都不敢往那过!”
其实,王家村距离城区走山路也不过是两个时辰,但消息闭塞,以至于不知近况又是很正常的事情,天花是几乎没有药的,出血热也没有,在北方瘟疫多发的大背景下,村镇居民唯一的办法就是减少和外界的往来,尤其是村落,除了懂得一些医药的老人之外,几乎从来接触不到正经大夫,他们只能是一听到瘟疫,便尽量减少外出,不再到城里来找工做。
城里的居民们也差不多,一发生瘟疫,便立刻要封城,掖南是天花的中心,四面城门就都封起来了,周围的州府也都纷纷派人拦路,对于新来的百姓盘问得非常严格,不许掖南方向的商贾入城。
不过这对于‘病毒’的传播实际上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掖南起疫之后,尽管立刻就被封城了,但土山这里在数日后还是有人发了痘子,这事实上就意味着防备的失败,疫病的阴影很快就在城镇上空蔓延了开来。
谁能高枕无忧呢?大概除了那些得过天花而没死的麻子之外,便是种过,或者自以为自己种过牛痘的人了,他们可以少惊慌一些,其余人出门时哪个不是担惊受怕的?在脸上绑着布巾,模仿着《周报》上的说法,以为这就算是戴过口罩了,以此来获得一点安慰。
其余人,不论年纪老少,都是没有得安稳的,因为上一次没有得天花,不代表这一次也不会得天花,就如同上一次没有得出血热,不代表这一次也不会得一样。
这一二十年来,北方的疫病已经反复流行了很多次了,再愚钝的人,都从身边血淋淋的例子里得到这样的结论:完全就是靠运气,每一次的流行都是如此,少出门,关紧窗户,打死老鼠,随后便听天由命了,真要你得了,那也不必看什么医生,大多数大夫都看不好,大多数的百姓都没有钱,便在家静养罢,熬不过去,那也是命!
去年的流行便是如此,土山这里也死了四十多人,要说为什么比掖南好,那就是这里的县学教谕是有见识的,从周报上看到了‘传染病患者要集中安置,和健康人分开’,便组织了土山这里的麻子们,将患病者全都关在城隍庙里,每天给点食水,好了便放出来,没好便立刻丢到城外去,架起木头来烧了,只一人带一捧骨灰回来,留个念想。
若是有家人愿意跟进去照顾的,那也跟着进去,许进不许出,四周都派了兵丁,戴着棉布口罩,在一条街外防守,城隍庙附近的人家,也都被赶出来暂住在别人家,如此熬了一个多月,城里逐渐没有新发,土山的这一波,便算是过去了,但掖南、王家村却没这么好,断断续续闹了两三个月,死了数百人,又有数百人因此成了麻子,满面都是痘疮疤痕,从此绝了仕途,甚至要一辈子带着斗笠幂篱遮掩相貌。
——在这个时候,见到有人面覆纱巾,说话声音嘶哑,又或者双目失明的,许多都是得了天花幸存的人,活是还活着,但此后也只能算是半个人了,任何要见人的事情都做不得,婚配自然也不消说了,几乎都是已经绝望。
虽然是难了点,但也比出血热好,出血热那是真的十室九空,每一波流行,土山这里不死个数百人都算是少的。唏嘘也不是不唏嘘,但更多的还是习惯,家人哭时,陪着叹息几声,一转头铺子还得开,地也还得种,不然吃什么?便是没有疫情,这鬼天候,每年的口粮也都成问题。
“从前俺们这里难道不是极好的地方?老千年前,齐国国都都在这里,蓬莱仙山就在这里!多富裕!那是只有外头的人来俺们这里的!这些年?唉!都走了,都走光了!大好的地,荒在那里,没得人种!”
今日后晌,街上许多人去看县太爷种痘时,又被唤起了对去年疫病的感慨,只听着老人这样说着,也纷纷报以叹息,登莱这里,日子还算是好过的了,毕竟靠海,又有商船往来,物资比别处丰富,别的地方,更是可怜,辽东流民逃到山阳,发现山阳的百姓早都因灾年往南方逃去了,这一去有许多都再回来不得,地乘机被富户占了,辽东的流民被招为佃户,暂得了几年的安稳,又因为天候和疫病,也弃田不知流落去了何方——或者是染了病,早化作乱葬岗上的一朵磷火了。
“听说了没有,去年秋后,德州那边实在是没有收成,险些开了菜人市,要不是运了粮来,怕是就要又卖腊人了!”
“什么险些开,便是开了!所以路过德州,千万别吃那里的包子,谁知道里头都是什么馅儿!”
行商们在看热闹的队伍后头低声议论着,却满口是司空见惯的味儿,这样的大灾荒在中原实在是不止一次了,歉收、绝收、民大饥、民相食,对于饥荒之外的百姓来说只是谈资,但对饥荒中心的人来说,就是活生生的事实,你只能选择接受它的发生,继续麻木地活下去,因为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穿】
【书】
【吧】
官府是没有钱粮赈灾的,饥民们连逃荒的力气都没有,当真正的□□来临时,一个人靠着腿走到饿死,也走不出饥荒的范围,别说种子粮,树皮、草根和观音土都吃完了,那时候,一群没有力气走出饥荒的灾民会怎么办?抱在一起饿死吗?
不,他们唯独也只能靠着相食而活下来。
先死的是孩子,随后是妇人、老人,能活下来的都是青壮中最强壮的人,他们中也多数都离开了家乡,再不会回来,或许也只是多活了一二年,便倒在了再一波席卷而来的瘟疫中。世道就是这样,百姓们又能怎么样呢?
【哐——哐——哐——】,伴着锣声,一个身穿补服,头戴乌纱帽的中年男子,一步三摇,慢慢走了出来,身后均是县里有名号的吏目,如县尉、县学教谕,都肃容公服而出,县老爷板着脸,在登闻鼓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身后随即走上一名身穿罩衣、黑纱覆面的男子,手里拿了一根竹筒,身旁有人捧了一筒长竹签、一叠麻纸。
那男子将麻纸缠裹在长竹签上,往竹筒里略蘸取了一下,裹满了药粉,县太爷便抬起头来,那男子手里的竹签往县老爷鼻孔里伸了进去,似乎灵巧地画了个圈,便将竹签取出,丢进一旁端来的桶内,声音嘶哑地道,“种好了,三日内可能低烧,自行痊愈即可,无须服药。”
这和去年的骗子,在形式上倒是很像,只是骗子没有麻纸,也没有这么多竹签罢了,众人尽管去年就看过一遍热闹了,今日也还是伸脖子入神地看着,待县老爷种好了,便是县尉上前,还有人说道,“要种痘的到这里来排队!”
因去年的事,有些百姓心里还自犹豫,但有些机灵的,早想通了,此刻都飞奔去排队——这竹筒里全是药粉,眼看着县太爷、县尉等老爷都在这里取药接种,就算后续的疫苗是假的,这一筒也是真的,此时不种,更待何时?再说了,听说巡抚都带头种了,这一次的疫苗,大概或许也不是假的罢。
人皆从众,尤其是在要排队的事上,众人便不想种,见到有人抢着排队,也是飞奔而去,先把位置占了再说,刹那间登闻鼓旁已经排起长队,还有人不断想要插队,惹得衙役们敲锣前去维护秩序,端的是热闹非凡,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争先恐后、喜气洋洋了,只是几个难得进城的佃农,衣衫褴褛,张着嘴傻站在原地,反应极其迟缓,满脸乡下人的样子。夶风小说
过了一会,这些乡下人似乎也心动想要去排队,但看看这队伍,又摇了摇头,知道天黑关城门以前,绝对是排不到自己的,因此还是转身回去——今日本来是要早走的,正是因为听说了县老爷要种痘,这才特意留到了这个时候。
“二柱,你怎么说哩。”
两个青年佃农都很高大,也都十分沉默,走了一路都没人吱声,直到天色将西斜了,二人钻到路边解手时,其中一人才问道,“这痘苗,种不种?”
“老爷不说了?不能种,那都是骗人的!”
“这个只要五文哩,骗也给他骗一次。”
“你不怕被老爷知道?”
两人顿时都沉默了,因老爷在村里是很有威望的,在他们这些佃农心中,简直便是再生父母,老爷佃租收得不多,而且平日里也不怎么打骂佃农,佃农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借钱也只收两成的利息,要比别村的老爷仁善了许多。这些佃农都毫无保留地认为,老爷就是天,既然老爷厌恶买活军,那么那个买活军的一切自然都是极邪恶的——老爷不许他们种疫苗,也定是有缘由的,别看县老爷们都挨个去种,但老爷不种,那就自有老爷的道理。
至于什么周报,什么教材,这些都不是不识字的佃农能接触得到的东西,雪花盐、雪花糖、马口铁、话本……这些所有东西,都和两个佃农出身的李家村没有丝毫的关系,若说买活军带来了什么改变,那便是产婆手里多了一种青头贼用的产钳,听说难产时,可以把孩子钳出来,除此以外,便再没有痕迹了——
这几年收成不好,倒是有很多人家去海州卖女子,说是有人在港口买人,上船拉走,只要女子,大的小的都要,价格还给的不低,能有二、三两银,这在荒年里外里差得可就多了,许多农户家里的媳妇子、小女儿,便是这样眼泪汪汪地离开了家乡,而送她们去港口的丈夫或兄弟,有些回来了,有些压根没回来,听说是在港口被当猪仔拉走了,去矿山里做苦活了!
在乡村里,对于五十里外的港口海州,一向是有许多神神叨叨的传闻,让人半信半疑,却又打从心底地畏怯着去往那里。尤其是二柱子和狗栓这样,和地主本身沾亲带故的佃农,便更是轻易不会动这样的念头,农闲时来县城里寻短工,已经是他们勇气的极限了。海州?去了那里,似乎生活都会发生极大的改变,便立刻再也回不到了此刻这清贫却还算得上是安稳的佃农生活了。
这牛痘,或许是两个佃农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违背老爷吩咐的念头,原本他们对于买活军凶神恶煞,编造谣言,假装种痘,故意散播天花,残害百姓的故事,是深信不疑的。但今天进城时,所见到的县老爷带头种痘的一幕,毕竟因为县老爷那高高在上的身份,在他们固执的脑门上,撬开了一丝缝,灌进了一点新东西。
如果……种痘不会死人的话,又只要五文钱的话……何不如便种一次呢?哪怕不怎么管用,求个心安也是好的,哪怕去拜佛,也要饶个两文钱买香烧呢……
最早开口的狗栓,心里这种痘的念头,便如同野草一样,疯涨了起来,回到家中之后,先在屋外把今日没吃完的煎饼取出来,拉下吊篮放进去,又去地窖里看了看窖藏的白菜还剩多少,开了地窖门通风,免得白菜烂在窖里,又四处检查了一下鼠夹,此时他家里人陆续都回来了,父亲是去地主家帮着干活,两个弟妹则是去田边熏田鼠去了,此时笑嘻嘻地拎着两条大耗子回来,见到狗栓,便欢呼道,“今日运道好!烧了灶王爷的旺火!哥哥,今晚吃肉!”
农家人可没有什么忌讳,田鼠没什么不能吃的,有肉吃都是喜事。狗栓应了一声,便去磨了家里唯一一柄小刀,剁头、剥皮,借着最后一点暮色收拾内膛,一边和父亲说些进城的事,也隔着院子和路过的乡亲聊几句,等到暮色下来,众人进屋点了一点如豆灯火,就着灶膛火光做饭,把老鼠串在灶头烤,烧些稀米汤配煎饼时,狗栓方才说道,“爹,今日城里又在种牛痘哩……县太爷带头种。”
他摸了一下左胳膊——那里去年曾带过短暂的孝布,但很快便取下来了,去为地主种田,出去找活做都不吉利。实际上,狗栓身上带了三重孝,祖母、母亲、二叔,都在去年的天花中去世,他弟妹倒没有染上。这是很幸运的,村里因天花而死的至少也有三十多人,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孩子。
死去的亲人,是由父亲和狗栓一起下葬的,他们按照地主的吩咐,在脸上蒙了白布,在黑夜里悄悄地把三个人搬到村外,找了一片荒地深埋,又随意找了一具乱葬岗的饿殍烧了充数,这样好歹留了全尸。但墓碑、坟头,全都没有,狗栓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也并不感到悲伤,只记得那无边的恐惧,他闻着的是尸体的味道,想着的是自己的将来,他会染病吗?他会死吗?死了以后是不是就再不饿肚子了?
虽然不用再忍饥挨饿的过活,这也很不错,但尽管如此,狗栓也还是不太想死。他死了,谁来埋他呢?父亲吗?弟弟妹妹们怎么办?慢慢地饿死?还是在饿死以前,被人掠走了,化作了菜人市上的小胳膊细腿儿,变成了‘和骨烂’?
对于未来的恐惧,强烈地占据了狗栓的心灵,亲人们死时已经没了人样,痘子叠着痘子,连眼皮上,嘴里都长满了溃烂的痘子……他实在不想就这样死去,这种恐惧,胜过了对于李地主盲目的崇信,使得狗剩第一次违背了李地主的圣意,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一人只要五文,家里不还有个二百文吗?要不……明日便悄悄地进城种了去,回来只说是带狗剩他们俩走亲戚去?”
他父亲没有说话,自从去年的疫病之后,父亲的话就越来越少了,吃得也不多——没了祖父和二叔,家里少了两个劳力,还有两个半大孩子,只能更加节衣缩食,家里人都懂事,不肯吃多了,有一口吃的,也想着留给别人。你敬我,我敬你,山阳道的和睦人家多是如此的。只是,孩子们要长身体,而父亲要做的活还比从前多,吃得比从前更少,他每每从外头回来,总是累得不想说话,吧嗒着他那根空烟杆儿——狗栓家已经很久都没有买旱烟的钱了。
“知道的人也不多,就二柱子,那是个好的,倒不会乱嚼舌头,要不明天就去一趟……爹?”
风箱很久没响了,柴火也没人添,灶下的火逐渐暗淡了下来,狗栓抬起头,伸手去推柴火前垂首坐着的父亲,以为他是又睡着了。“爹?”
他手下的身体,比记忆中轻得多了,狗栓只推了一下,父亲便一头往前栽倒在炉膛中,激起蓬灰,呛得狗栓一阵咳嗽,热泪合着咳嗽,不断地滚落了下来,他哽咽着叫道,“爹……爹?爹!”
但他心里也知道,叫也没有用。死亡又这样,熟悉而轻盈地来到了这矮小的泥屋里,收割走了又一个亲人的生命。
他爹死了,狗栓的爹饿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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