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双方和议已成,彼此并公然派驻使团,而且国朝的使团成员中,常驻在云县的还有信王这样,身份尊贵的近支亲王,那么买活军的使团,阵容也就十分体面了,使团中身份最尊贵的,是谢六姐的七妹,今年十三岁,和信王的年纪相差仿佛,而且也是亲生胞妹。虽然‘外交对等’这个词,对于敏朝来说还有些陌生,但个中道理他们还是能明白的,且也的确感到了买活军的尊重与友善。
自然了,和信王一样,谢七妹也不是使团团长,她在京主要履行的职责,是进宫陪皇后说话,以及出席一些礼仪性的场合,作为买活军政权的代表。整个使团中做主的还是谢向上谢团长,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各自身怀‘绝技’(比如说善于补习数学)的使团成员,在京中被权贵人家奉为上宾,这几个月来,倘若没有在各种春酒中,和外形特异的青头贼打过交道,又或者去青头贼使团附近的小饭馆里品尝过买活军的风味,那就不能算是京中的风流子弟了。
买活军的使团人数众多,而且身份上不能算是完全的外邦使节,会同馆不够住,也不适合安置,于是把皇城外,贴着金水河东北角,有一处归皇家所有,曾是公主府,现已荒废的园林,划分给了使团居住。年前由朝廷修葺了一番,等买活军使团进城以后,又大兴土木,在园林中开辟了几座水泥小楼。
这其中挨着院墙建的一排水泥房子,是最先修好的,很快对外打出了门脸,设了小吃店,卖他们闻名遐迩的许多小吃,譬如炸鸡腿、炸鸡翅等等,在城北风靡一时,甚至还有贵人家的少爷差人来排队,专买炸鸡架回去下酒的。
又听说使团成员居住的宿舍,只占了园林一小半,其余地方,都被买活军造起了水泥屋子,将来也是要对外开放的,除了谢六姐天界得传的仙人美食之外,还有世上所有珍奇玩物,都是应有尽有,甚至还会有一整栋房子,可以玩一种和狼人杀、三国杀一般的剧本杀,甚至是要扮演成另一个身份,光是听听,便令京城顽主好奇不已,不过使团来此不过是两三个月,目前还在施工,尚未完成而已。夶风小说
惠抑我因为主办旬报的缘故,和买活军使团是很熟悉的,他是很想得开的——朝廷或许因为颜面,很多事不好张口,但他只是一介臣子而已,若是还端着架子放不下来,那该怎么办好旬报?毕竟连合金活字,都是买活军赠送,还要他们的工匠来教导朝廷工匠,底子都是别人给的,面子,还有什么面子要穷讲究?m.chuanyue1.com
也因为他这务实的作风,买活使团对他也颇为赞许,双方在讨教中已俨然是老友了,尤其是谢向上,他是使团中最会和国朝官僚打交道的人,对于国朝官场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也能摆出彼此两便的态度。
譬如说,他们到京中之后,众权贵家遣人往来时,总是给门子一些门敬,买活军的兵丁一开始是不肯收的,让大家都很尴尬,惠抑我和谢向上提起以后,谢向上便从中协调,此后外客来时,给的门包,都是投入玻璃做的供奉箱里,买活军会每日登记造册,把这部分门敬用作偶然去别人家中投帖登门时,回敬的门包。
此事在京中,是颇为惹来一些议论的,很多人都好奇,难道买活军那里,所有的官吏兵丁,居然都是清廉似水,对于金银美色均毫不动心么?就连皇帝都颇为好奇,于是曾作为使团成员前往云县,后又回京复命的王知礼王大珰,便被召入宫中,询问起了他的见闻。
“买活军私人是没有门子的,连六姐都没有管家,只有两个生活秘书。”王大珰便这样回答——既然没有门子,当然也就不存在门敬了。
“两个!”这在京城人来说是很难想象的,别说皇帝,便是惠抑我家中,也是奴仆如云,非如此,怎么将生活进行下去呢?
“是两个,其余人,尤其是买活军的高层,几乎都没有奴仆服侍,他们提倡内务自理,最多是有些洒扫的事情,在高等将官的宿舍,会由专门的勤务兵办理,不过那也是扫地而已,衣服都是送去洗衣房用机器洗的。”
洗衣房也是买活军那里的新鲜东西,国朝是很难效仿的,主要的原因,是没有针织衣衫,棉布也不普及——现在的达官贵人都穿绸缎,这东西是进不了洗衣机的,甚至多下几次水,便会成为‘半新不旧’的家常穿着,洗涤时也要小心捶打,还要上浆,这就是所谓的‘浆洗’。而穷苦百姓们穿的则是麻布居多,这种布进了洗衣机很可能就烂掉了,因此虽然明知道洗衣机是省力的好东西,但在国朝这里,是没有开洗衣房的土壤的。
惠抑我在宫中,也见过洗衣机的模样,还顺便见了信王一面——说来惶恐,当他第一次见到仙画时,惠抑我虽然极力掐着虎口,但还是尖叫了那么一小声。而且,因为当时观看仙画的人里,只有他是初次得见神迹,还被皇帝带头嘲笑了好一会来着。
就不信他们第一次见到仙画时,反应会比他好……不论怎么说,明知道信王人正在云县,但看到他的模样,出现在一堵白墙上,还笑着传声向皇帝问好时,惠抑我还是浑身发麻,有种跪地叩拜的冲动。至于内容,反而不留意了,他更想知道的是这东西其中的道理——难怪买活军重视数理化,如果数理化能造出这样的仙器,惠抑我也愿意考特科,不管能不能做官,这种掌握了玄奥‘科技’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好奇,太让人着迷了!
难怪徐子先要合族投靠买活军!想必他在那处,定是如鱼得水了!惠抑我便觉得若是他不能明白这画面是怎么从跑到墙面上去的,当晚是要睡不好觉的。后来他看到了由纸盒和放大镜制成的投影仪,方才略有感悟,可以静下心来看视频——好在皇帝每次也都要看好几遍,不怕跟不上。
“皇兄,云县这里天气很和暖,刚一月份了,这里便可以只穿着薄夹袄随意行走了。”
在画面中,信王一边走路,一边仿佛对着众人正在说话,他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叫人看了很难相信这正是以往那老成持重的少年藩王,虽然才只是看了一会儿,惠抑我便可以肯定,西林党们一度寄望的‘信王继位’,只怕也是化为泡影了。瞧信王神色的变化,身上那典型的买活军衣着,便可知道,他已经‘买’化得厉害了。
“今日带皇兄来看一看买活军这里百姓的衣服,先从衣服的生产说起。”
这是一段经过‘剪辑’的视频,令人更是叹为观止,信王这边还在走着说着,‘镜头’跟着他的话声,往前方转去,给大家看了看‘纺织厂’外轮廓,下一刻转回来时,信王已经站在室内,盒子里也传出了咔哒、咔哒的声音,仿佛有机器正在不断运转,信王介绍道,“这里就是缝衣服的地方,棉布在这里,被裁缝成衣服,前头是如何从皮棉变成棉纱,从棉纱变成棉布的步骤,我们不能进去拍摄……”
他看着似乎还很有些委屈,但惠抑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看他,倒是希望他能将视角转向自己前方的厂房去——就这副模样,看久了也不会多出花来,而且将来随时回京随时可看的,但云县那里的制衣工厂,这情景除了这一次之外,还有什么机会能看得到呢?
别拍自己了啊……拍点你看到的东西!
似乎是对大家的心声一无所知,信王还是絮絮叨叨说了老大一会,才把镜头转向了厂房,只见阔大的水泥高屋中,一排排木桌子按一定的间距摆放着,桌子上有一个铁砣子,似乎正在运转,而桌前的工人们,也正聚精会神地操弄着机器,从最前方一排的工人看到,这机器是要配合脚踏的,似乎是随着脚踏,铁砣子上便有长针不断伸缩,‘圪垯圪垯’,在脆响声中,棉布从中匀速滑动,最后反过来又过一道,一件圆领短袖衫便呈现出了雏形,用时——用时似乎不超过三分钟!
别说飞针走线的女眷了,便是惠抑我都知道,做一件衣服,哪怕是最勤快的绣娘,至少也要半天一天,才能缝好。而且若是做得急了,针脚便不会那么匀净,但这‘缝纫机’,便完全推翻了他的认识,几分钟便把两片衣服缝在了一起,而且针脚极其匀净,令人叹为观止,更是心中暗惊:难怪买活军的织物,如此物美价廉,做工如此细腻,卖价却绝说不上贵,原来他们用机器做,真是做得又快又好,若是这个缝纫机也能缝纫绸缎,那长此以往,松江绣娘,只怕也是要被挤对得无处立足了!
不过,只看买活军允许信王拍摄,便知道他们很有缝纫机难以仿制的信心,在信王的拍摄中,众人的确也看不出缝纫机起效的道理,惠抑我倒是对那些工人的模样很惊奇——
虽是炙手可热的权贵,也做了几十年的官,但只要能出门,那便不可避免地也会看到杂工,毕竟大家都在街上走,惠抑我时常能看到扛活的‘窝脖儿’、还有卖水的、卖些针头线脑的货郎,这些都算是小工小商了,多数都矮小、瘦弱,面有深深沟壑,愁苦之色甚浓,而且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散发着浓浓的异味,很显然,这些特征买活军处的工人是全不具备的,他们正是这些描述的反面。
这些工人,大都是女性,但也有男性,个个面色红润,除了似乎对摄影用的机器很好奇以外,其余时候面对着藩王也不怯场,一边做活一边高声谈笑,偶有一二起身走动的,也是身形健壮,至少和瘦弱毫不沾边,这和惠抑我心中的雇工,完全是两样的形象,说实话,就是小地主,只怕都未必有他们的精神呢。
说不定是因为信王来这里的缘故,特意选出的人选,惠抑我怀着这样的心情,看着信王拍完了缝纫‘车间’,又出了缝衣厂,去拍不远处的洗衣房,“这些工厂,多数都建在河流下游,这样方便生产,货物可以立即运走,成本最低。”
洗衣房建在水边,这也是当然的事,而且这里的水边还很繁华,人来人往,时而能听见车轮辘辘、骡子喷鼻嘶鸣之声,惠抑我极力在人群中巡视着,想要找出一些面有菜色,在京城这里多见的饥民,并且多次希望信王从镜头前走开一些,可惜两个愿望都没有实现,信王的身影一直牢牢占据了半个画面,而他身边经过的行人,不论高矮胖瘦,面色至少都是很康健的,没有菜色,而且许多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任是谁都能看出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哪怕就是在京城,也未必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哪怕就是京城的卫兵……也未必有这里的行人高壮,惠抑我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知道买活军治下的日子过得好,但,难道真有这么好?
怕不也是特意选了这条街,安排出这些行人来,只是为了不经意地炫耀买活军的强盛……
但看信王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异样,仿佛这些都是日常随处可见的百姓,惠抑我的想法又不免有些动摇了,信王甚至还一边走路,一边和同路的一个车夫搭起话来,“老乡,你是送衣服去洗衣厂吗?”
“是啊!每日都至少得运个两三车的哩!”
这车夫的官话有浓浓的福建道腔调,但一个车夫居然会说官话,这让惠抑我更怀疑世界的真实了,不过他旋即便想起了锦衣卫的回报,买活军这里的确人人都会说官话。
原来这话当真是没有掺假啊……
等等!
他忽然又迟疑地觉察出了不对——这车夫和信王攀谈,居然也不行礼,而信王也居之泰然,没有丝毫不悦?
这……这还是信王吗?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注重礼仪的少年君子吗?
演……演的吧……惠抑我只能这么想,信王定是在买活军那里忍辱负重,只是为了打探更多买活军处的消息……
惠抑我的嘴角有些抽搐的欲望,但他勉强忍耐住了,而是怀抱着满腔的别扭,看着信王和车夫谈笑风生,一起走进洗衣厂的院子里,但并不进厂房,而是直接走向了河岸边,他又吃惊起来了。
“难道所谓的洗衣机,居然安在河里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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