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路上当心点儿，把自己东西都看好，千万别丢了，到了龙城跟妈说一声……”
榆县西站。
姜母拉着姜白的手反复叮嘱着。
姜白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
自从他上大学以来，每次离家都会听到这些话。
几乎不带重样的。
但姜白偏偏百听不厌。
能听到父母的唠叨和叮嘱，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啊。
本来姜白还想在家多住几天的，可就在前天晚上，他接到检察院打来的电话。
胡凯诈骗案的调查取证工作已经结束。
现在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再没有任何存疑之处。
开庭审理自然也就提上日程了。
姜白的“假期”只能到此结束，今天便要返回龙城。
“行了，每次都是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姜父在旁说道。
“又不是跟你说，死一边儿去。”姜母白了他一眼。
姜父是个“妻管严”，撇了撇嘴没有说什么。
姜母继续拉着儿子叮嘱着。
几分钟后。
姜白过安检，进车站。
回来的时候，就背了一个双肩包。
走的时候，不仅双肩包装的鼓鼓囊囊，而且双手还各自提着大包小包的。
这里面是吃的吗？
不。
这是沉甸甸的爱。
……
当天晚上，姜白回到龙城的家里，跟父母报平安后，洗了个热水澡，早早的上床睡了。
一夜无话。
次日，他起了个大早。
吃过早餐后，便在威信群里发消息同步案件情况。
“@所有人，今天就是胡凯诈骗案开庭的日子，各位，等我好消息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很快。
群里就热闹了起来。
“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欸你们有没有听说，胡凯一家子……哦不，应该说整个家族，好像都进去了……”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我只能说活该！你正常打官司就打官司呗，跑别人家里闹啥啊，一大帮子人，还刀枪棍棒的，这要是不进去就见鬼了。而且听说他们还大闹法庭来着，也不知道咋想的。”
“@姜白，干得漂亮啊兄弟，今天庭审好好发挥，我们等你好消息。”
“蹲一手判决书。”
“……”
看着群里的消息，姜白咧嘴一笑，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Μ.chuanyue1.℃ōＭ
随后便出门，前往法院。
到了之后，直接熟门熟路的往里面走去。
一路走，一路跟熟人打招呼。
“哟，李大妈，今儿个又来旁听啊？”
“没错没错，今天这案子，咱又是原告。不是刑事自诉，是公诉案件，我是附带民事原告人。”
“欸，陈法官，这么巧，吃了吗？你最近是不是睡眠不好啊，看看这大眼袋，还有黑眼圈，可得保重身体啊陈法官。”
陈忠汉“幽怨”的看了姜白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姜白啊，我为啥会有眼袋，为啥会有黑眼圈，你不知道吗？”
龙城汽车行业大风暴，光是被刑事立案的就有一百多人，其中滨江区尤其是重灾区，最近这段时间，刑事审判庭基本就是没停歇过。
以前十天半个月不开庭。
现在基本每天都有，最忙的时候甚至一天审过三个案子。
陈忠汉已经连续加班一周多了。
连轴转，身心俱疲啊。
“咳咳，陈法官辛苦了，吃点好的补充补充营养。那什么，我先进去了。”
说完，姜白连忙加快脚步往里面走去。
依旧是熟悉的审判庭。
姜白刚进来没多久，被告胡凯就被两个法警押着走了进来。
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耷拉着肩膀，脸色难看，目光阴沉。
想必这段时间在看守所的生活并不好过。
胡凯无意间眼角瞥到了姜白，顿时激动起来。
“姜白！你个狗杂种！”
“亏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这样害我！”
“你个王八蛋，我跟你没完！跟你没完！”
“草***！”
姜白面无表情的说道：“胡凯，兄弟这两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为什么我感觉这么讽刺呢？你真把我当兄弟吗？”
“如果你真把我当兄弟，就不会一次又一次的欺骗我！”
“在你心里，我根本就是冤大头！”
“走到今天，也完全是你咎由自取。”
胡凯红着眼珠子吼道：“你他妈放屁！我不就是借了你几个臭钱吗，你他妈都那么有钱了，借我几十万能咋？那几十万对你来说不痛不痒的，你就不能大方一点吗？”
这话听得姜白直摇头。
我钱再多，跟你有啥关系啊？
我他妈又不是你爹，凭啥你花我的钱花的这么理直气壮呢？
姜白没有再说什么。
跟胡凯这样的人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
如果他真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不至于做出那些恶心人的事儿来。
胡凯却不罢休，还要再骂。
但法警不会任由他在审判庭胡来，严厉的警告了一番。ωＷＷ.chuanyue1.coΜ
胡凯只能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姜白。
这种好像要吃人一样的眼神，姜白这段时间可没少见，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完全当对方是空气。
这个时候。
辩护人走了进来。
看来这段时间不仅胡凯过得不好，杜大律师也过得不咋地。
脸色暗沉，冒出胡茬也没有清理，整个人显得有些颓废。
他看了看胡凯，又看了看姜白，兀自叹了口气，坐在辩护人席位上，沉默不语。
很快。
时辰到了。
法官陈忠汉顶着黑眼圈走进审判庭。
“咚！”
法槌落下，全场肃静。
陈忠汉扫了一眼，目光在姜白身上略作停留，沉声道：“今日，依照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之规定，江浙省龙城市滨江区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依法公开审理被告胡凯诈骗一案。”
“由我，陈忠汉担任审判长，并依法组建合议庭。”
“现在，正式开庭！”
接着便是固定程序。
书记员宣读法庭纪律。
随后是确认被告人，辩护律师，公诉人，被害人等身份。
一切结束后，陈忠汉看向原告席位：“请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话音刚落，沈天赐便站起身开始宣读起诉书，陈述案由。
当听到胡凯以各种虚假理由，从十几个同学手中累计借款超过五十万，并且一分钱没还之后。
旁听席位顿时骚动起来。
你要说杀人犯这种重刑犯，一般人们都会喊一声“死立执”。
但并不会有太过深刻的感受。
毕竟，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鲁迅真的说过这句话。
所以大多数人也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喊两句不痛不痒的口号。
可这个案子不一样。
它更加贴近生活，更加“亲民”。
大多数人应该都有过借钱或者被借钱的经历，也有不少人经历过借钱容易还钱难的尴尬。
夏国社会，各种人情世故，很复杂。
亲朋好友之间借钱什么的是常有的事，可把钱借出去之后，一般人真不好意思开口向对方讨要。
如果对方恰巧是个厚脸皮的。
这钱真有可能拖着拖着就彻底变成一笔烂账了。
借钱不还这种事情，它不算大奸大恶，但足够让人恶心。
更何况。
胡凯这还不是一般的借钱不还，他这个性质可恶劣得多。
编造理由，借贷多人，甚至还诱骗女孩子帮他借网贷！
人渣！
妥妥的人渣！
he
tui！
“咚！”
陈忠汉敲响法槌，严肃的说道：“肃静！注意法庭秩序！”
旁听席上众人这才逐渐安静下来。
沈天赐继续宣读起诉书：
“本院认为，被告人行为触犯了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之规定，已构成诈骗罪，且数额特别巨大，现根据刑事诉讼法之规定，提起公诉。”
“诉讼请求如下：”
“一，依法判令刑事被告人胡凯构成诈骗罪，对其从重处罚，判处有期徒刑十年零六个月，并处罚金15000元。”
“二，依法判令附带民事被告人对附带民事原告人，赔偿全部损失共计509020元。”
说起来，这哥们儿也是点背，诈骗数额刚好超过五十万，而五十万这个数额，对应的就是诈骗罪中的“数额特别巨大”。
量刑起点就是有期徒刑十年。
公诉人宣读完起诉书后，法官陈忠汉看向胡凯，问道：“被告人，公诉人提到的案由以及诉讼请求，与你收到的起诉状副本是否一致？”
“一……一致。”
胡凯缓缓点头，涩声应道。
“好，现在你可以进行陈述。”陈忠汉说道。
“咕嘟！”
胡凯狠狠咽了下口水，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的开口了：“我是冤枉的！”
果然，表演开始了。
姜白心头一跳，看向胡凯旁边的辩护人。
后者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看起来对当事人的行为漠不关心。
姜白内心暗暗摇头，在心里为胡凯默哀了三秒钟。
很显然，因为被胡凯父母背刺的缘故，杜彦森已经不太想全力帮助胡凯辩护了。
典型的出工不出力。
他甚至连陈述词都没有给胡凯准备，完全是由着他自由发挥。
胡凯接着说道：“我承认借钱，但不承认诈骗！”
“我跟他们都是高中同学，是熟人啊，这熟人之间借点钱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你有没有借过钱？你有没有借过钱？”
胡凯冲着身旁两个法警连续问了一下，继续喊道：“而且我从来没有说过不还钱，只是晚一点还而已。”
“这怎么就是诈骗了！”
“我不服！”
“这明显就是他们一群人联合起来故意陷害我的，而且带头的就是姜白！”
陈忠汉微微皱眉，沉声道：“既然被告人不承认所犯罪行，现在进入举证质证，以及法庭辩论环节。公诉人，请举证。”
“好的。”
沈天赐缓缓点头，开始列举证据：
“这是被告人与被害人的聊天记录，每一份都经过了司法公证，确保真实可信，并且附带了相应时间点的转账记录，由此可以确认被告人与被害人之间存在金钱往来。”
“而且双方约定了还钱日期，但被告人并未依照约定还钱。”
“这份是警方对于被告人借钱理由的调查结果，他的理由全部是编撰的，是虚构的！”
“这份是警方调取的被告人消费记录，他每次借到钱之后，都会进行大额消费，购买奢侈品等……”
随着公诉人把证据接连摆出来，胡凯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他忍不住吼道：“那又怎么样？我就算是编了个理由借钱，又咋了，哪条法律规定借钱一定要用真实理由了？”
“你管我是借了钱看病，还是借了钱去挥霍，那都是我的自由！”
“至于还钱……我确实想还来着，但我不是没有吗，那我总不能去偷去抢吧？高利贷还能宽限几天呢，凭啥我推迟还钱就变成犯罪了？”
“这是什么道理！”
胡凯义正辞严，慷慨激昂。
声音在审判庭内响彻。
说得那叫一个起劲。
沈天赐面不改色，直接甩出一份更加强有力的证据——胡凯亲笔签名的认罪认罚具结书。
本来胡凯一直是拒绝认罪的。
可在见过律师之后，他就听从律师的建议，向公安机关如实供述的犯罪事实，签下了认罪认罚具结书。
想通过这样的行为，为自己减刑。
“被告人，你已经向警方承认了罪行，并且还签了认罪认罚具结书，现在却当庭翻供，这是为什么？”陈天赐高声喝问。
“那……那是因为……因为……”
胡凯支支吾吾了起来。
陈天赐微微皱眉，问道：“你在公安机关的供述都属实吗？”
“不属实！”
胡凯猛地仰起头，大声喊道：“我被刑讯逼供了！”
哗！
审判庭内顿时一阵骚乱。
被告席位，众人都小声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刑讯逼供，是指采用肉刑或变相肉刑乃至精神刑等残酷的方式折磨被讯问人的肉体或精神，以获取其供述的一种极恶劣的刑事司法审讯方法。
在古装电视剧中，经常出现“屈打成招”的桥段。
升堂先问一句堂下人犯认不认罪，不认是吧？来，三十大板伺候着……
但是在现代社会，在我国完整而健全的法制之下，司法实践当中几乎是不会发生刑讯逼供这样的事情的。
而一旦发生了，那么由此获得的证言证词，就应当被排除。
胡凯正是要通过这个手段，给自己争取机会。
原告席位上。
姜白的表情不由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要不说是父子呢，胡凯跟他爹的骚操作简直如出一辙，一脉相承。
只可惜啊，这种手段太低级了。
刑讯逼供也不是你说是就是的，这么做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咚！”
陈忠汉敲了下法槌，皱眉道：“肃静！公诉人请继续。”
虽然胡凯的行为在意料之外，但是作为一个合格的，经验丰富的检察官，沈天赐面对这样的情况丝毫不慌，从容不迫的说道：“请问，警察是用什么方式刑讯逼供的？”
“疲劳审讯！”
胡凯大声道：“他们经常凌晨和深夜审讯！每次都是这样，在我精神状态非常不佳的情况下对我进行审讯，我实在太疲劳了，甚至有点意识模糊，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也没办法很好的应对警察的审讯。”
沈天赐翻开面前的一份文件，说道：“笔录显示，你第一次被讯问，是X月X日晚上八点三十分到十点零五分。”
“第二次被讯问，是X月X日上午十点三十分到十一点四十五分。”
“第三次被讯问，是当天下午三点十五分到四点整。”
“请问，这三次被讯问的时间，哪个属于你所说的凌晨或者深夜？”
“这……”胡凯一时语塞，目光闪烁了两下，喊道：“不对！”
沈天赐追问道：“什么不对？”
胡凯硬着头皮说道：“笔录上写的不对！时间不对！”
沈天赐微微一笑，说道：“被告人，我提醒你一下，你每次被讯问，都有同步的录音录像。”
“你什么时间进入讯问室，什么时间离开，还有你在讯问室内的具体讯问过程，都有声像记录。”
“如果对庭前供述的合法性提出异议，公诉人可以当庭播放这些视频文件。”
“但前提是，被告人要向法庭提出‘非法证据排除申请’，你确定要申请吗？”
说完，沈天赐就那么双眼直视着胡凯。
后者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顿时就变了。
他没想到公诉人准备得这么充分，居然连讯问室的录像资料都准备好了。
但其实……
沈天赐根本没有准备这些东西。
他虽然经验丰富，但也不可能提前猜到胡凯会有这样的骚操作。
现在这么说，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沈天赐太稳了，单是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半点问题。
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于是胡凯怂了，低下头小声道：“不，不用了……”
沈天赐嘴角微微挑起，问道：“好，那公诉人再问你，公安机关在讯问你的过程当中，有没有刑讯逼供？有没有非法取证的行为？”
“没有……”
胡凯缓缓摇头。
他这点小伎俩，在一个优秀的检察官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轻易便被戳穿。
开局就直接落入下风，接下来的法庭辩论，胡凯更是完全招架不住。
在沈天赐的攻势之下，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杜律师！你说句话啊！”
胡凯满头大汗，冲着身旁始终沉默不语的杜彦森咬牙道。
杜彦森缓缓抬了抬眼皮。
淡淡的说道：“辩护人没有异议。”
其实，杜彦森原本是准备了一整套辩护思路的。
当事人这边要做的就是积极主动的承认错误，但是不承认诈骗。
因为杜彦森会把这个案子的性质往“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上面去靠。
刑法第一百七十六条规定，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或者变相吸收公众存款，扰乱金融秩序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
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这个罪名的行为人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单位。
如果是个人触犯本罪，需要在一百万以上，才会被认定为“数额巨大”。
而胡凯涉及非法吸收的存款数额，只有五十万出头，如果按照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来量刑的话，那么就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个量刑可比诈骗罪轻得多。
如果没有办法定性为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也没关系。
杜律师还准备了Plan
B。
那就是集资诈骗罪，一个从命名上看，跟诈骗罪很相似的罪名。
刑法第一百九十二条规定，集资诈骗罪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使用诈骗方法进行非法集资的行为。
数额较大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这个罪名的量刑比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重，但依旧比诈骗罪轻。
总之从这个方向进行辩护，胡凯的刑罚肯定是能大大减轻的。
可……
杜律师只是个普通人，并非圣人。
他实在是没办法做到“以德报怨”。
因为胡凯父母的背刺，杜律师在这次案子之后，将会被处以吊销一个月律师执业证的处罚，还要缴纳一笔罚款。
罚款还好，但吊销一个月执业证，意味着这一个月时间里，他没有任何收入。
打一场官司一毛钱挣不到不说，还损失惨重。
杜律师实在没心情好好辩护，直接躺平了。
至于胡凯，让他自生自灭吧……
听到杜彦森的话之后，法官颇为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随即说道：“现在请被害人进行最后陈述。”
姜白起身，无视了胡凯那喷火的眼神，缓缓开口：“本人代表被被告人骗取钱财的十几个同学，恳请合议庭对被告从重判处，并追回我们的损失，谢谢。”
很简单的陈述。
法官缓缓点头，又看向被告席位：“请被告人进行最后陈述。”
胡凯心态已经彻底崩了，连忙大声叫喊道：“我没罪！我不认！我是清白的！”
“我只是借钱，根本没有诈骗，你们都想害我，都不是东西！”
“不就是几十万臭钱么，我还给你们就行了，你他妈的凭什么说完诈骗！”
“……”
胡凯声音又高又尖锐。
简直把审判庭当成了吵架的主场。
“咚！”
陈忠汉敲响法槌，制止了他的无效陈述，沉声道：“暂时休庭半小时，重新开庭后宣布判决结果。”
说完，便带着合议庭成员离开了审判庭。
至于胡凯，则被法警带到了羁押室。
在煎熬中，度过了半小时。
很快。
重新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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