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前方就是楼曳影扎营的地方,赵息玄也顾不得与他的旧怨,在他的营地前匆匆翻身下马。
只那些从燕城调来的士兵,哪里认得出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他。赵息玄在营地外被拦了下来,即便自报身份,那士兵也要前去楼曳影跟前请示才能放他进去。赵息玄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许久之后,传信的人终于回来,将他带了进去。
楼曳影素来不喜赵息玄,如今又不在朝中,待他态度更差几分。只赵息玄如今已经来不及计较这么多,一见他便道,“还请贤王即刻发兵守城!”
楼曳影眉头一皱——翟秦想置他与死地,他借受伤才虎口脱险,此刻再去,不是送死?
“贤王!皇上如今身在守城!慢了就来不及了!”赵息玄此时说是蓬头垢面都不为过,几日敢过来,吃饭都是囫囵吞咽,人更是消瘦憔悴。
楼曳影怎会信他的一面之词。
赵息玄也知他对自己有戒心,他也的确有杀了楼曳影的心,可,可如今牵着楼西胧。他只想他安然无恙。
“太后假病,将皇上骗出宫闱,皇上又听信妖道之言,来了边陲——”因得太过心急,赵息玄一句话说的颠三倒四。
楼曳影听得他荒谬又没有根据的话,更是不信。抬手一招,“来人,送赵大人。”
往日灵活的头脑,如今却因为疲惫与担忧迟钝异常,赵息玄为让率兵的楼曳影相信自己,竟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身前。楼曳影被他这一跪惊到忍不住后退一步。
赵息玄又去扯他的衣角。
呼风唤雨的赵大人,如今却又仿佛变回了青州那卑贱的地痞。
“刺杀你的兆阂,是我买通——只要你发兵,回京之后你可以定我的罪。我赵息玄死不足惜。”脑子都迟钝了,为让楼曳影相信,他连这最不该说的都抖落出来的,“我即刻便可签伏罪书——只求贤王救救皇上!”
楼曳影知他城府深沉,可望着他跪地哀求的姿态,又觉得这若是他的装的,眼前人可能就只能用可怕来形容了。
赵息玄牵着他的衣角,慢慢弯下了腰,他的额头几乎挨在了地上,挨到了尘埃里,“再晚就来不及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楼曳影听他喃喃,还在犹豫时,却见无数眼泪奔涌而下。
……
厚厚的帘子掀开,来人快速走了进来。
“将军!”
“贤王发兵,直取守城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得翟将军与身旁副将们一齐变了脸色。
就在营帐中的炉火毕毕剥剥燃烧时,宋案才在一阵沉默中开口,“将军,眼下是最好的机会了。”
“放虎归山易,安山屠虎难。”
“……”
一众副将也跟着劝。翟将军确实是前朝老臣,又手握先帝遗诏,可在众目睽睽的京城动手,还是会有损忠臣英名,如今身在边陲,两军交战,贤王之死,谁能探究?
“林侍郎的话,您忘了吗?”宋案还对楼曳影威胁楼西胧地位一事耿耿于怀。
翟将军又想起了多年前,劝那相争的两兄弟和睦的事,可结果却仍是宫变。眼下他再妇人之仁,或许又会重现当年惨景。
“将军——”
“将军——”副将们也纷纷的劝。他们不在意楼曳影是乱臣还是龙裔,他们只在意他们将军的名声,是否会因他而损。
翟秦收在袖子里的手一紧再紧,终是不再犹豫,“宋案。”
宋案跪倒领命。
“你带兵前往,杀他之后,以我虎符稳定军心。”翟将军说着,将虎符抛给了他。
“是!”
……
一颗头颅,滚在了地上。延出一片血迹。
挂在吊台上的身体,随风摇摆着。
南蛮皇子抱臂看着——祭旗对他们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如今虽无仗要打,但他即将奉命撤军,所有俘虏,皆不放过。
他昨夜,本来是真的要杀了那使臣的。只当他提起剑来,走到那使臣面前时,看他无异于引颈受戮的姿态,杀意又止住了。
或许他日还有再踏此地之机,到时候,那翟匹夫便真的只能来找自己和谈了。到时的使臣,还是派他来他喜欢些。
吹干了血迹的旗帜又猎猎飞了起来,南蛮皇子抬手看了一眼,正要落下手指,示意继续时,一道人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不是放你走了吗,怎么,你也想祭旗?”看着走到面前来的楼西胧,南蛮皇子脸色仍没什么表情。
挂在吊台上的翟临,此刻终于看到了楼西胧。
他低着头,定定看着他,万分的不可思议。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应该在京城,在最安全的皇宫里吗?
“请皇子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楼西胧走近了,就不敢抬头去细看了——那些都是替他守护疆土的将士。
南蛮皇子冷笑一声,忽然伸手,扼住楼西胧的脖颈——翻脸就在转眼间。他抓着楼西胧的脖颈,用力,几乎将他举起来,“我放了你,已经是额外开恩了,你还有胆子替他们求活?”Μ.chuanyue1.℃ōM
挂在半空的翟临挣扎起来。
他本以慨然自若,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不想会在死前,与楼西胧相逢。他最不想的,便是在这里相逢。
楼西胧被他掐的喘息不能。
“皇子!城外来了大批士兵——似是,想攻城。”
听到来人禀报,南蛮皇子丢开楼西胧,看了一眼挂在吊台上的人,脸上不见半分惊慌,“先守住城门,等我祭完了旗,再去迎战。”此刻他是自信满满,毕竟连那战无不胜的翟秦,不也被他打的弃城而逃了吗。
等交代好这些,南蛮皇子便要下令继续祭旗。他只手指动了动,铡刀便落下,人头骨碌碌落地,喷溅的热血将落下的雪花都染了色,薄薄的一层红,覆在地上。
楼西胧猛地闭上双眼,似是恐惧至极的战栗了一下。
南蛮皇子看到了他的战栗,脸上微妙的浮现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正要命人加快速度时,被他丢在地上,似是瘫软的站不起来的楼西胧,忽然冲过来,捉住他的手臂。
“别杀了——”
“别杀了!”
他的手在颤抖。连那南蛮皇子都察觉的出他的恐惧。
“我被俘时,你们也可以这样对我。”南蛮皇子说完,便挥手将他推搡开了。
楼西胧不敢去看落在地上的人头,只要一想起这死的人,是为他守了疆土,为他挨了苦寒,他就觉得自己一无所用。
他真的已经在努力做个好皇帝了。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做不好。
没了内乱,便有外患。无穷无尽,仿佛只要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是错的一般。
那何不将这个位置让出来呢。他那两个兄长,哪一个不是比他圣明。
“其实我不是什么使臣。”外面已经有人攻城了,翟将军从不打无把握的仗,说不定,这一仗便能收回守城。他只要拖延一二,说不定就不会有人死了,“我姓翟,我是翟将军之子翟临。”
呼啸的风声,让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模糊了。
“你?”南蛮皇子怎会相信,“将门之后,怎会是你这副纤弱姿态。”
楼西胧并不是为让他相信自己,他只是想再拖延一段时间罢了。
林明霁教他爱民如子,教他怜取民生,他没有做到,到林明霁死,他也没有做到,可是他愿意听林明霁的教导,“我若不是翟临,我为何要认?我难道不知,承认了就只有死路一条吗。”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让那些恨翟家的南蛮士兵也能听到他的声音,“我装作使臣,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与今日的攻城应和——可笑你全然不知,还要放我走。”字字句句,都是挑衅。
饶是南蛮皇子真有放他离开的心,此时也万万不可能放他走了。
“今日守城,必定物归原主。”
“尔等,不过还是那群被驱逐在关外,不敢踏足一步的蛮夷。”
“守城铁壁铜墙,仍能再拒你们百年!”【穿】
【书】
【吧】
这几句铿锵陈词,热闹了前排的南蛮士兵,他们几步向前,便要杀了楼西胧,却被脸色铁青的南蛮皇子拦下。只两国这么多年的恩怨,又岂是南蛮皇子能够止息的。
“杀了他!”
“杀了他!!”
四面楚歌,九死无生。
像极了当年。
可惜林明霁这一世,不能再陪他了。还好这一世,他不必再陪他了。
南蛮皇子死死盯着楼西胧,明明生路给了他,他却非要回来寻死。愚蠢,愚蠢透顶。
“你就这么想死?”昨夜他手下留情,这一刻,却不能再留了。
大战在即,万军请愿。为振士气,也是不得不杀。
也是此时此刻,又有人传来城门战报,“皇子!城门守不住了!”
两番刺激下,南蛮皇子脸色彻底阴冷下来。他抬手一召,“把俘虏都放下来。”
吊台上还活着的俘虏,一个个被放了下来。
翟临刚刚落地,便挣扎起来,只他这几日折磨,声音早已嘶哑不堪,他看着楼西胧,楼西胧却并不看他,“我才是翟临——要杀就杀我!”他已是红了眼眶。
楼西胧仍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声音,甚至都没有引起南蛮皇子的注意。
“我给你们一条生路,在这里——”南蛮皇子丢下一把剑在一众放下来的俘虏面前,他的目光,仍旧没有从楼西胧的身上移开,“只要刺他一剑,就可以离开了。我绝不阻拦。”
他不是想为这些人求活吗?
那就让他尝尝,这些人为活,要他性命的滋味。
剑掉在地上,没有人去捡。
南蛮皇子呵斥一声,在他的恐吓下,终于有人被握住双手,引导着捡起了地上的剑。很年轻的面孔,看楼西胧的目光也是陌生而闪躲的。他拿着剑,被推搡到了楼西胧面前。
在一众‘杀杀杀’的声音中,他还是将剑丢下了。
为自己求活者,他怎能下得了手。
看他弃剑,南蛮皇子气极,一声喝令,数十长刀穿心而过。他倒在自己丢下的剑旁。
楼西胧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拦。
第二个人被推搡了出来,剑仍是犹豫。哪怕前一个人死状凄惨,他也刺不下去这一剑。坐在地上的楼西胧,看他对着自己的剑拿不稳了,马上就要跌脱下来的那一刻,膝行过去,握住他的手,拿剑抵着自己。
他不怕死,但他好怕痛。
“走吧。”剑锋刺穿他的衣服,缓慢的进入血肉里。痛感却是锐利的。
刺进去的剑,丢在了地上。带出些血迹,滴在地上。
楼西胧的衣服上,很快沁出血迹。
翟临想过来,却被压了下来,因为挣扎太过,按倒他的人,甚至踩住了他的头。他就趴在地上,看不远处的楼西胧。
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如果梦里,要他受这样的痛,那就不要做这个梦了。
快醒来吧。
第二剑刺在胸口一下,那里有坚硬的骨头,刺进去时,楼西胧都感觉到了骨头与剑锋摩擦的战栗。
没那么疼了。
他上一世做了那么多昏聩无能的事,这辈子能够偿还清了吗。
翟临伸长了手想去够他,牙关也因为咬的太紧,流出血来,他说‘不要’,混杂着哭腔,却没人听见,没人理会。
浑身都叫血浸透了。
五脏六腑没有一处不痛。
翟临的视线,已经完全叫自己的眼泪模糊,他手伸的极长,仿佛能够见苍穹,够见过往,却实在摸不到眼前人的一片衣角。
震天的厮杀声传了进来。
南蛮士兵纷纷提起武器,围绕在皇子身边准备应战。已经无人再去看楼西胧与那些俘虏了。
被宋案纠缠才延缓了攻城速度的楼曳影,进入城中之后就四下环顾,搜索起楼西胧来,只他眼前全是不断涌来的南蛮士兵,他只能提起剑,将他们一个个砍倒。
什么都看不清。
翟临已经浑然隔绝了外物,他不知道此时发生了什么,只好不容易挣脱后,便手脚并用的爬到了楼西胧面前。
这一回,楼西胧的目光终于看向他了。
楼西胧躺在地上,胸膛上的血,已经多的分不清是哪个伤口流出来的了。翟临想叫他的名字,可是却狼狈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拼命的哭,哪有一点楼西胧记忆里的样子呢。
“翟将军来救你了。”楼西胧透过翟临的肩膀,看从不知天上哪个地方飘来的雪花。
翟临想扶他起来,可是却没有一处不是血。
“翟临。”
“我在,我在。”
“别把我这样带回京城,烧……烧了,带给林……”太痛了,痛的说不出话来,可在停顿了片刻之后,楼西胧还是继续道,“带给林明霁。你和他说……说……”
翟临俯下身,几乎将耳朵贴到楼西胧的唇畔。可即便这样,他仍旧听不清楼西胧的声音。
“母后……别告诉……她……”
“好痛。”
这终于听清的两个字,叫翟临恸哭一声,这声音哀戚至极,连那应战的楼曳影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可又不能确定,为了确认,他荡平前方拦路的人,向那人影走去。
烈鬃飞骑,最后停在一把沾血的剑面前。楼曳影手中的剑,也在锵的一声后,跌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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