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朱祁钰,站在一旁的俞士悦也是一阵愣神。
作为于谦的老友,他的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事实上,对于这一点,俞士悦早就有所察觉。
大约是从土木之役之后的那段时间起,于谦临危受命,被天子倚为重任,在朝中声望愈隆,紫荆关之战结束后,更是被加官进爵,荣宠日盛。
但越是如此,于谦就越变得不像于谦。
他认识的于廷益,有社稷抱负,国家胸怀,觉得不对的事情,哪怕不是自己管辖的范围,也向来是直言不讳,从来不会瞻前顾后,自我怀疑。
与此同时,虽然秉性刚正,但是于谦却不是不懂权变之辈,以正合,以奇胜,兵法之道,在朝局斗争当中,同样适用。
于谦年纪轻轻的就能走到这一步,要是光靠“刚正不阿”,早就被打压下去了。
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于谦却变得有些忧心忡忡,谨小慎微甚至有些时候,他的所作所为,让俞士悦觉得有些自相矛盾,摇摆不定。夶风小说
先是除了军政上之外,其他的事务于谦一概不再谈论,然后便是屡屡顶撞天子,仿佛变成了个愣头青一样。
上次撤换征苗总兵官的事情,俞士悦就觉得,于谦和天子的反应,都有些过激。
但是很多事情,即便是老友,也并不适合讨论。
俞士悦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让于谦又钻进牛角尖里头了。
他虽有心帮忙,但是这种事情,除非于谦自己说出来,他是不好开口主动问的。
可现在,他明显能够感觉到。
那个锋芒毕露,意气风发的于谦,似乎又回来了!
再度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或是质疑,或是不解,或是敌视的眼神。
于谦却依旧从容,凝视着底下的使团三人,开口道。
“方才陈总宪问,使团为何不请示朝廷之后,再行决断,但是要于某来说,何必请示?”
一如既往的言辞如刀,于谦声色俱厉道。
“太上皇北狩之后,也先屡次以太上皇之名,送文书,口谕至我大明,索要财帛,金银,乃至土地。”
“朝廷早有诏谕,圣驾御物皆不可以轻信,纵有太上皇诏谕送达,亦是伪诏,不得遵行。”
“此诏自土木之后便已晓谕边境各处,朝廷上下,使团出使难道不知此诏吗?”
话音落下,张軏等人顿时变得脸色惨白。
于谦的这句话,是在从根子上瓦解他们最后的依凭。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他们唯一剩下的护身符,就是圣命难违这四个人。
但是现在,于谦在直接了当的说,身在虏营的太上皇,他的命令,根本就不能算是圣命!
殿中群臣先是一愣神,旋即便掀起一阵嘈杂的议论之声。
于谦所说的诏谕,的确是有。
但是那是土木之役之后,为了防止也先假借太上皇的名义,叩关夺城,所以才晓谕边将的诏旨。
不过,如今瓦剌大军已退,朝廷上下也就没什么人,再提起这道诏旨了。
却不曾想,被于谦在这个时候翻了出来。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大战已经结束了,那么这道诏谕,到底还算不算数,或者说,太上皇的诏旨,到底作不作数?
这才是关键!
想通了这一节,殿中群臣,尤其是三品以上的大臣,望着于谦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于谦在迎回太上皇的事情上是什么态度,他们多多少少都有所察觉。
但是现在,于谦是在做什么?他在否认太上皇诏旨的法理性!
这背后代表的意义,可非同一般。
这位朝野敬仰的于少保,终于也要真正踏上天子的船了吗?
群臣心思各异,议论纷纷。
武臣这边,却有不少人已经坐不住了。
张輗率先道。
“陛下,当初晓谕边将之时,乃是战时,且因也先诡诈,我朝廷难以辨明是否真是太上皇之命,故此方拒一切诏命。”
“现如今大战已息,袁彬又是太上皇的亲信之人,并非假传诏命,若不遵行,岂非抗旨犯上?故臣以为,于少保所言过于偏颇。”
紧接着,焦敬也忍不住出言,道。
“不错,陛下,所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太上皇虽在迤北,仍为我大明之君,先时传谕边将,乃是勿要遵行伪诏,然袁彬亲到使团传谕,当非所谓伪诏,岂能不遵?”
太上皇诏旨的法理性,是英国公府和太后党共同的利益点。
涉及到这一点,哪怕有再大的裂痕,双方也不约而同的重新站到了一起。
“呵”
纷乱的议论声当中,忽然传出一声嗤笑,众人循声望去。
却见吏部尚书王文大步出列,来到殿中,对着张輗和焦敬冷笑道。
“并非伪诏?难道说,在二位的眼中,只有也先伪造的诏旨,才叫做伪诏吗?”
作为朝堂上出了名的牙尖嘴利不怕事,王老大人一向以敢说话出名,这次也不例外。
面对众臣的踌躇不决,王天官转过身,厉声喝道。
“先前大战之时,太上皇亲临宣府城下,诏命开关,金口玉言,多少守城将士亲耳听闻,难道说,就不是伪诏,就一样要遵行了吗?”
“照此说来,太上皇若要献出京城,割让宣大以保己身,吾等难道要也要遵从诏命,舍祖宗之业,以讨外族欢心吗?”
殿中一片寂静,群臣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个王疯子,真是敢说啊!
只是一瞬,朝堂上便又沸腾起来,无数的御史站了出来,道。
“天官大人,你可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陛下,王尚书妄议上皇,不尊君上,请陛下惩处。”
“放肆,上皇岂会如此,王尚书如此揣测上意,实乃僭越。”
相对的,一旁的文臣大佬们,则是略显无奈。
不知道为什么,每到涉及到太上皇事情的时候,这位天官大人,总是能引起群臣的围攻,这也算是别样的本事吧。
不过这一次,他这话的确说的过分了。
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但是说出来就有问题了。
今日如果王文这么冒犯太上皇能够被允许,那么以后再有朝臣有样学样,同样冒犯天子,那么朝廷就乱了。
于是,相互对视了一眼,左都御史陈镒上前道。Μ.chuanyue1.℃ōM
“陛下,王尚书君前失仪,妄议上皇,言辞不当,臣请罚俸一月,禁足三日思过,以示惩戒。”
这就算是递了个台阶了。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看着王文气冲冲的样子,一时也有些无奈。
这番话说的倒是痛快,但是说完了,朱祁钰该罚还是要罚的。
轻轻点了点头,朱祁钰板起脸色道。
“准奏,王尚书言辞不当,罚俸一月,禁足府中三日思过,此后殿前奏对,言行举止,需得谨慎。”
王文倒是没什么反应,拱了拱手算是领旨,便退回了原处。
虽然他退下去了,但是他的这番话,却很难让人反驳。
有了这个插曲,朝中的气氛却已经悄然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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