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南早上出门前,接到了沈素湘的电话。
沈素湘那头传来窸窣的动静,是下面条的声音。
她为昨天忘记了嘉南的生日而道歉:“明明上午还记得的,知道你在上课,想等晚上再给你打电话,没想到晚上忙着忙着又给忘了……”
“没关系。”嘉南说。
“吃鸡蛋了吗?”沈素湘问。
“吃了生日蛋糕。”嘉南喝着碗里的豆浆。
母女两人太久没有见面,距离带来了温情。沈素湘想要多聊几句,又问:“许了什么愿?”
“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嘉南想要有那么一个人,一直陪着她。
小时候以为这个人会是妈妈,然而脐带断开的第一秒,就是告别仪式的开始。
她们曾对彼此抱有许多期待。
那些期待有的实现了,实际上,大部分都落空了。
锅里水沸腾的声音越来越大。
沈素湘一心二用,重复说着:“对对,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挂电话之前,沈素湘问:“你爸每个月的生活费有没有按时打给你?”
嘉南“嗯”了一声。
没跟她提自己与继母之间的摩擦。提了也没有多大作用,引起两边一场骂战而已。
还有昨天王律师给的银行卡,十万块,对嘉南来说不少了,会是她之后的生活保障。
关于这十万,她也没有告诉沈素湘。
“妈,你还记得易宁吗?”
“谁?”
沈素湘明显忘记了。
“没什么。”嘉南转移话题,再聊几句,电话就挂断了。
嘉南回房,数着瓶子里的药丸,扣下铝塑板里的胶囊,和着温开水一起吞下。
再把校徽戴好,检查了一遍有没有漏掉的练习册,拉上书包拉链。
陈纵的主卧房门关着。
他人不在。
陈纵是昨晚十二点左右走的,几乎没弄出什么动静。
嘉南还是在夜里听见了声响。
她从房间跑出来,像只险穴逃生的兔子,仓皇地问他:“你去哪里?”
陈纵正穿衣服,才往袖子里套进一只手。两三下将外套扯好,折回她身边,“黑皮遇到点事,我去看看。”
嘉南脑子里顿时冒出许多不好的想法。打架,或者别的什么纠纷。
“不是你想的那样。”陈纵向她解释清楚,怕她胡思乱想。
“他家附近的夜宵店丢了两千块钱,怀疑到他头上。刚刚夜宵店老板报警了,我去看看是什么情况。”陈纵说。
屋里只有玄关处的一盏灯亮着,瓦数低,像轮缺了大半边的残月,灰蒙蒙地笼罩着夜晚。
嘉南的睡衣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领口中伸出的天鹅颈白得晃眼,被她迷糊中抓出了两道红印,她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委屈:“你怎么能偷偷走呢?”
陈纵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挠脖子。
“以为你睡着了才没叫你。”他把她牵回房间,“给你留了字条。”
陈纵把粘在嘉南房门口的纸条拽下来,给她看。
上面确实清楚地告知了她缘由。她明天起床就能看见。
嘉南是半梦半醒的状态,陈纵拿过床头柜上消炎止痒的药水,涂在她脖子上起了两粒红疹的地方。
清清凉凉的感觉,让嘉南舒服了一点。
“那你赶紧去吧。”
陈纵把被子搭在她身上,整个盖住,像用绒毯盖住一只需要冬眠的小熊。
嘉南眨着眼睛,叮嘱他:“下次要告诉我。我睡了也可以吵醒我。
“不要偷偷走掉。”
“好。”陈纵答应下来。他隔着被子抱了抱她,“晚安,南南。”
今天清晨嘉南起床,发现陈纵一晚上没回。
大概六点,他估摸着她醒了,给她发消息:“黑皮的事情解决了,不用担心。”
—
傍晚放学,陈纵把嘉南带去了黑皮家的台球室。
这个时间点,里面没什么人。
窗户敞着通风,地面刚用拖把拖过,残留着一道道水痕,开着头顶几把老风扇将它们吹干,冷飕飕的。
黑皮坐在柜台后算账,一下一下按着计算机。他像个扛刀的士兵,被逼着当了账房先生。
黑皮看见陈纵和嘉南进来,熟稔地招呼。
嘉南打量柜台上摆着的老唱片机和几样生肖木雕摆件,黑皮解释说:“小白从旧货市场淘的,他喜欢,就摆这里了。”
他按下开关,老唱机铜色的大喇叭里传出咿咿呀呀的戏腔。黑皮笑着问:“难不难听?夜里灯一关,能拍鬼片。”Μ.chuanyue1.℃ōM
嘉南也跟着笑笑,“小白呢?”
黑皮指指地面,“在楼下。”
陈纵问嘉南:“下去看看吗?”
柜台后有一扇门。
陈纵带着嘉南往下走。楼梯陡峭,鞋底踩着上面的铁皮,震落无数灰尘,发出空旷的声响。
里面透不进光,白昼也要靠墙壁上的灯泡照明。
走到最底下,推开门,视野顿时变得开阔。里面是一大片相连的空间,十分宽敞,里面堆着很多东西,被自行划分成好几块区域。
这里好像什么都有。橘子树的盆栽,钉在墙上的篮球框,小型扭蛋机,沙发旁的架子鼓。
最左边一块颜色绚烂,十分抢眼,墙上绘满了不同的动漫人物,栩栩如生。靠墙摆了张电脑桌,和两个摆满了各种手办的置物架。
电脑桌前的吊床晃晃荡荡,上面坐着个扎小辫的银发男生。
他头发蓬蓬的,上面压着头戴式耳机,看见陈纵和嘉南进来,把直播设备关了,站起来先喊嘉南:“小嫂子。”
嘉南被他喊懵了,不知该怎么回,呆呆地自我介绍:“我叫嘉南。”
小白笑得人畜无害,露出两颗小虎牙:“知道知道,久仰大名,我早就认识你了。”
陈纵把小白撵走,跟嘉南说:“别理他。”
过了几分钟,小白又晃到嘉南面前,把自己的掌上游戏机拿给她玩,跟小孩交朋友表达好感似的跟她分享自己的玩具。
嘉南玩起了俄罗斯方块,陈纵和小白左右围观,把她给看紧张了,一条命很快就没了,重开下一局。
黑皮提着菜从门外进来,看了三人一眼,去了厨房,随后探头出来问:“嘉南有什么忌口的吗?”
“不太能吃辣。”陈纵抢先替嘉南回答,“清淡点。”
“行。”黑皮头又缩了回去。
陈纵和嘉南在这里蹭了顿晚饭,黑皮弄了几个家常菜,每碗的分量都很多。
右侧一隅,横着一张旧门板改造的长桌,被用作餐桌。
楼上台球室来了人,黑皮捧着大碗舀了饭和菜,上去看点,跟嘉南说:“随便吃。”
“菜少了让阿纵去厨房给你做,冰箱里有鱼有肉,小菜就放在案板上。”
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压根没把嘉南当外人。
嘉南说够吃了。
小白问陈纵喝不喝酒,陈纵开车过来的,说不喝。
小白拿来两瓶杏仁露给他们,“我去吃播了啊,补上个月欠的时长,水友们等我呢。”说完也端碗走了。
结果饭桌上就剩嘉南和陈纵。
“小白是主播吗?”嘉南问。
“嗯,”陈纵给她盛豆腐汤,“他玩游戏厉害,在当游戏主播,有不少粉丝。”
陈纵把碗筷递给嘉南,“尝尝黑皮煮的汤,他手艺好,你不是喜欢吃他做的饺子吗。”
嘉南喝了口汤,味道确实好,“他是不是专门学过厨艺?”
“应该是被磨出来的,”陈纵猜测说,“小白嘴太挑了。”
小白从小体质差,动不动生病,变个天也能感冒,偏偏还不好好吃饭。公园口算卦的瞎子说他是个天生娇贵命,可惜投错胎了。
但因为有黑皮在,小白哪怕投错胎生在了穷苦人家,也被养得很好。
黑皮的黑是被太阳晒出来的,就像他手上被磨出的厚茧。
小白的白是被捂出来的,因为他被娇惯着,未经日晒雨淋,没干过粗活重活。
嘉南问起昨晚黑皮被冤枉成小偷的事:“夜宵店的钱到底是谁偷的?”
“家贼,老板儿子,怪到黑皮头上了。”陈纵说,“警察已经调查清楚了。”
“为什么会怀疑黑皮?”
“他有前科。”
黑皮的爷爷年轻时是惯偷,蹲过几回大牢,藏着一手好“绝技”,后来金盆洗手,决定重新做人。
黑皮小时候跟着爷爷生活,在一旁耳濡目染,把该学的不该学的,通通学会了。
他们山穷水尽揭不开锅的时候,为了给小白治病,黑皮偷过东西,进过少管所。
做过贼就永远成了贼,洗不白。
别人家丢了东西总是第一个想到你。
夜宵店丢钱的前一个小时,黑皮去给小白买烤串,在店里逗留了十来分钟。
夜宵店老板发现钱丢了,咬定是黑皮干的。店里没装监控,他那么笃定,像是真的亲眼看到了黑皮偷东西。
最后报警,查到老板儿子头上,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小白气得差点在警局揍人,被黑皮按住了。
—
无论是陈纵谈起黑皮和小白,还是黑皮小白对待陈纵的态度,总给嘉南一种感觉,他们应该认识很多年了。
当嘉南问起时,黑皮点头说:“是早认识了。”略一回忆,“得有十年了。”
十年前陈纵在洛陵待过,两人那时候是玩伴。
后来陈纵去了上京市,又去了美国,远天远地的,联系便渐渐断了。
再后来,小白因为动手术急需一笔钱,黑皮四处想法子弄钱,不小心走了歪路,偷东西被抓,留小白一人在外面。陈纵不知怎么知道了,出手帮衬,黑皮为这事感激他一辈子。
去年陈纵突然出现在洛陵,黑皮才与他碰面。
他们十年没见,从儿时到少年,竟一点没觉得生疏。
外面来了人。
是夜宵店老板和店里的服务员提着两大袋子烧烤来道歉。
夜宵店老板平白无故冤枉人,说不过去。黑皮看着又不像善茬,真结下梁子说不定就是埋下祸患。
他们又都住这附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夜宵店老板自认理亏,先来赔个礼。
小白鼻孔朝天,不愿搭理对方。
黑皮接过袋子,招呼台球室里的人一起吃烧烤。
“老张,”黑皮喊住夜宵店老板,“下次再把脏水泼我门口,你家的店门也别想要了,一报还一报,这个道理你懂吧?”
夜宵店老板灰溜溜走了。
黑皮自认问心无愧。他从少管所出来后没再偷过东西,他能辨清善恶,当初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去偷。他承担不起风险,不能再撇下小白第二次。www.chuanyue1.com
只不过今年春天他主动破了例。
地点在文化宫,目标是魏春生的手机。
陈纵去应聘文化宫保安前让他想清楚,黑皮要是不愿意,他可以另外找人。
黑皮还是跟着去了。
他将魏春生的手机偷出来两分钟,陈纵在上面装了点东西,再把手机原模原样放回魏春生的大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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