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南先到打碗巷。
陈纵被小弥山上的事情耽搁,出发晚,反而比她迟了半小时到家。
离开短短一周,没什么变化,屋里多了些灰尘。
嘉南敞开窗户通风,趁着外面还有太阳,打算打扫屋子。
看了下周天气预报,晴雨不定,洛陵市的总体气温还是缓慢上升的,厚重的棉袄和秋衣可以收进真空压缩袋了,给衣柜腾出点空间。
嘉南将外出的行李和衣柜收拾好,接着拧干抹布,蹲着把客厅的电视和茶几擦了一遍,犄角旮旯也没放过。
还没轮到窗户,陈纵就回来了。他放下东西,脱了外套,说:“窗户我来擦。”
嘉南用剪刀把抹布剪出一道小口,扯住两边。
尴尬地没扯动,高估了自己的力气。
陈纵接过,“刺啦”一声,把抹布一分为二,撕成两半。拎走半桶脏水,倒掉了重新接。
嘉南跟在他身后问:“你刚回来不歇歇吗?”
水龙头打开,哗哗响。陈纵回头,“那你给我泡杯茶。”
嘉南说好,在厨房等着水烧开。
她在柜子里翻出几个花茶包,记得好像是某个药店开业大酬宾送的,还没过保质期。
嘉南撕开包装袋,里面有玫瑰花、枸杞和红枣,她给自己和陈纵各泡了一杯。
陈纵把客厅的窗户擦完,过来尝了一口,发现水喝起来甜滋滋的。
“茶包里应该放了冰糖。”嘉南说。
“你喜欢喝这个?”
“偶尔喝喝还行。”
陈纵搁下杯子接着干活,阳台顶上的蛛网和灰尘也拿工具扫了下来。最后两人一起拖地,拖过之后再擦一遍,地板锃亮。
忙碌完,嘉南感觉腰酸背痛。
“累死了,躺会儿。”
地板被擦干了,但冰凉,背上骨头硌得慌,但她实在不想动,侧头看陈纵:“谁先去洗澡?”
陈纵躺在旁边,说:“随便吧。”
“剪刀石头布,输的人先去。”嘉南说。
陈纵配合地抬起右手。
“我喊三二一,”嘉南说,“然后你出剪刀。”
陈纵扯着嘴角笑了笑,没出声,不知答没答应。
“三、二、一。”嘉南出石头。再看陈纵,他两根的手指头比了个耶,还真是剪刀。
“你输了,”嘉南如愿地继续犯懒,用手肘碰到了陈纵的胳膊,“你先去洗吧。”
陈纵坐起来,半蹲着看她。
她扎头发的皮筋已经松了,头发大半散了,阖着眼,身上铺着夕阳鎏金般的光,对他一点不设防的样子。
他试探着,手指落在她头发上,轻揉了揉。
拿上衣服去洗澡了。
没过两分钟,嘉南放在房间的手机响了,她还是不得不爬起来。
来电方是律师王坚,他向嘉南确定行程,询问是否可以在4月15日与她碰面。
“4月15日,也就是明天的中午十二点半,在你学校南门后的咖啡馆见。”王律师性格严谨,再次跟嘉南确定了一遍时间与地点。
“好的。”嘉南说,跟对方说了再见。
日历上,4月15这一天早早被画了许多个圆圈,着重标记。
当晚,嘉南几乎彻夜失眠。她枕着手臂,看着手表的指针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荧光,提醒她时间的流逝。
再过不到十二个小时,柳曦月当年的承诺就要兑现了,她就要拿到那笔钱了。
她与文化宫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
嘉南很难说清楚她的心情。
关于那笔钱、那个承诺的由来,其实很荒诞,嘉南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
第二天,嘉南丝毫打不起精神。不止是她,全体高二学生经过研学之后再回来上课,都不在状态,上课哈欠声此起彼伏,下课睡倒一大片。
第四节是体育课,嘉南梦游似的脚步虚浮,飘去操场集合。
体育老师见大家死气沉沉,整完队直接宣布跑圈。
嘉南跑完两圈,人废得更加彻底了。她靠在操场的围栏上调整呼吸,喉咙感到无比涩痛,脚下似有千斤重,压根抬不起来。
围栏外伸进来一瓶水,扣在瓶身的手指上做了樱花粉的美甲,同时响起熟悉的声音:“喂,你喝不喝水?”
嘉南没想到会突然再遇见苏蔷。
她甚至以为她们不会再见面了。洛陵虽然是座小城,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不刻意去找,说不定就不会遇到。
“来这边见个朋友,刚巧看见你了。”苏蔷透过围栏张望,打量里面跑道和足球场,有点可惜地说:“一中好不好玩?我都没进去过。”
“不好玩。”嘉南说,“但是校园挺漂亮的,环境比较好。”
苏蔷见嘉南拿着水瓶没动,解释说:“水我没喝过,只是瓶盖拧开了。
“你嫌弃我吧?”
“没有。”嘉南否道。
苏蔷在孤儿院有个认识的弟弟,也是一中的学生,因此知道他们高二学生外出研学了,一连好几天没在文化宫见到嘉南也不觉得奇怪。
“昨天才回来的?”
嘉南点头。
苏蔷问:“你今晚还去不去打卡?”还跟嘉南八卦起来:“你知不知道文化宫又换新保安了?陈纵一声不吭就走了,你说他到底什么个意思,只是心血来潮过来玩玩吗?”
“我不去了。”嘉南回答了她前一个问题。
“那明天……”苏蔷说。
“以后都不去了。”嘉南说。
苏蔷看着她,忽而明白她话里真正的意思。苏蔷愣了几秒,堵在喉咙口所有话都被截断了。
她点了下头,说:“也好,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去了最好,以前就猜到你迟早会走的。”
“谢谢你的水。”嘉南说。
苏蔷想说嘉南没良心,再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她们又不是需要道别的关系。www.chuanyue1.com
苏蔷忽而心生感慨:“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嘉南想想:“七年?八年?不知道,记不清楚了。”
苏蔷打开手机云相册,找到了几张当年在文化宫拍下的老照片。
有一张偷拍的是柳曦月上课时的情景。柳曦月站在舞蹈室中央,端着身姿,侧脸严肃且凌厉,手里的教鞭感觉随时会挥出去。
有一张抓拍的大家排队上秤前的某个瞬间,排了小长队,纷纷低着头,面色凝重,看上去十分不安。
苏蔷递给嘉南看了看。
意外还发现了一张合照。嘉南在其中看到了唐俊。
合照中出现的唯一的一个男人。
那时候的唐俊三十出头的年纪,有超二十年的舞龄。科班出身,专业素质过关,柳曦月认可他的芭蕾舞水准。
当时柳曦月没挑到合适的男学生,倒是花高价聘请了这样一位男老师。
唐俊生得儒雅,平易近人,跟柳曦月的严师风格完全不同。
大部分学生都更喜欢他。
唐俊当年离开文化宫非常突然,连一句道别也没有,如阵风刮过隐去了所有踪迹。
喜欢他的学生都在遗憾没留下他的联系方式。
“你还记得唐俊吗?”苏蔷问。
“忘记了。”嘉南说。
“以前唐老师最看重你和易宁,说你的动作最标准,易宁跳起来感情最充沛,最能感染人。”
苏蔷对此印象非常深刻。
因为她刚来,是新手,羡慕已经学过两年的小师姐们,也暗中较着劲。其中的嘉南和易宁最为瞩目。
她们两人形影不离,像双生,经常得到老师的夸赞。
这些年文化宫的人来来去去,有被淘汰的,也有自己选择离开的。
苏蔷没想到易宁会走,更没想到,留下来的嘉南也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仿佛被消磨掉了灵气,沦为了不那么出彩的普通学员。
“那易宁呢?你还记得易宁吗?”苏蔷说。
嘉南沉默着,不愿意再回答了。
—
苏蔷手机里的老照片让嘉南的情绪变得糟糕和混乱,她午饭的食量变得更小,只喝了几口寡淡的紫菜汤。
惦记着十二点半要跟王律师见面,才拖着沉重的身体往校门外走。
嘉南在咖啡馆挑了个位置坐下。
王坚从外边走进来时,嘉南第一时间认出了他。
去年冬天,柳曦月下葬当天,他们也见过一面。
嘉南作为柳曦月的学生,而王坚作为柳曦月的老同学,都出现在了葬礼上。
葬礼结束后,嘉南一路尾随王坚出了墓园,直截了当地问:“王律师,老师去世了,那她承诺的十万还算数吗?”
“当然。”王坚说。他的模样与七年前没有太大改变,只稍微胖了些。
他仍然用和当初不变的语气解释,要拿到这笔钱只需满足两点条件。
第一,嘉南已年满18周岁。
第二,她年满18周岁时,还留在文化宫舞团。
“为什么不能直接给我呢?”嘉南低声央求。“老师不在了,舞团也不再是以前的舞团。文化宫现在不属于她了,我留在那里没有任何意义。”
最主要的是,她几乎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只是按章程办事。”王坚丝毫没有犹豫。在对待自己的工作方面,他跟柳曦月一样严谨和专业。
“我生病了,非常需要这笔钱。”嘉南哈出的气瞬间变成了白雾,她眼神绝望,而王坚只是对她重复说了几次抱歉。
如今再见面,王坚依旧穿着正装,还是老样子。
他的发际线偏高,戴一副眼睛,气质一点都不精英。
如果穿得更家休闲,就跟嘉南会在校园里遇到的某位数学老师或者物理老师没有差别。
王坚跟嘉南聊过几句之后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着银行卡,密码也写在上面。
“这是十万块钱。”王坚说。
他替柳曦月兑现了当年的承诺。
“我拿到这笔钱,魏春生会知道吗?”
“他没有知情权。”
王坚听到魏春生这个名字,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不悦的表情,“他并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我只是遵照柳曦月女士的委托,把这笔钱给你。”
“你恨你的老师吗?”王坚问嘉南。
柳曦月保护了嘉南,也深深伤害了嘉南。
她当年为控制事态发展,保全文化宫的名誉,对不过十岁的嘉南威逼利诱,将她拿捏在手里。
一个大人,可耻地算计了一个孩子。
“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不是吗?”
像是冥冥之中,被命运谱写了因果。柳曦月那么想要守住的文化宫,如今在魏春生手中变成了这副模样。
王坚与柳曦月相识多年,对当年文化宫发生的事情知根知底。
王坚嘴严,不曾多说过半句,如今却忍不住评价过世的老友:“她看男人的眼光一向不怎么样。”
她给自己挑丈夫,选了魏春生。
给学生挑老师,选了唐俊。
—
王坚走后,在学校外的自助银行查询了银行卡的余额,整十万,不多不少。
她拿到了这笔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只是仿佛一件等待很久很久的事情,她曾经一度以为可能等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嘉南回教室将卡放进书包最里面的一个夹层里。
午休还剩十分钟。
她趴在课桌上,短暂地陷入回忆中。
她没有忘记唐俊,也无法忘记易宁,如果过去是牢笼,她从未真正走出来过。
读小学时,易宁经常出现在嘉南的日记本里。
那时候语文老师总喜欢布置一些命题作文,《我的爸爸》《我的班主任》《我的同桌》《我最好的朋友》……
扎两个羊角辫的嘉南削着铅笔,偷偷将牛轧糖包在嘴里,课桌上摆了本《新华字典》。
她讨厌涂改液的气味,所以放弃了中性笔和喜欢洇纸的钢笔。ωWW.chuanyue1.coΜ
改用铅笔爬作文格子,然后用橡皮更正错误,在本子上擦除一道道痕迹。
她字迹端正,但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偏大,一直没能纠正过来。
嘉南写道:
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她的名字非常动听,叫易宁。
容易的易,宁静的宁。
我们不在同一所小学读书,在同一个地方跳舞。
星期六的上午,九点钟上舞蹈课,易宁常常七点就去练习。
是我们当中最勤奋刻苦的一个。
柳老师说易宁是榜样,让我们超赶她,在竞争中相互进步。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跟易宁竞争。
我并没有那么喜欢跳舞。
更讨厌妈妈让我换上裙子在亲戚和她的朋友面前表演,每次她收获许多夸奖,而我感觉自己就像马戏团里那只被迫钻火圈的狮子。
又或者跟对面旺旺宠物店里被那只剃光了毛的比熊犬,没有太大差别。
我不断地摔倒,不停地受伤。
晚上回家洗澡,脚趾上的血凝固以后,把袜子一起粘住了。撕下来很痛,我忍不住哭了,妈妈说我吃不了苦。
我因为她说的那些话,变得更加难过了。
柳老师也批评我,她很严格,每次都说我还不够努力,必须更加用心,不然会被淘汰掉。
“优胜劣汰。”
“优胜劣汰。”
柳老师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
她还说没有谁不喜欢光芒万丈站在舞台上的样子。
我就不喜欢,但我不敢顶嘴。
我不想站在耀眼的舞台中央旋转起舞,然后鞠躬谢幕。
我想要待在一个角落里,不被人打扰,背靠着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被子,想象自己躺在白云上。
家里的衣柜里就很好。
某个小阁楼也可以。
我想藏进去。
妈妈说我没有上进心,跟爸爸一样。
或许她是对的。
我不想让妈妈伤心,只能坚持着。
她坚信我跳舞以后会有出息,加上我们家条件不太好,柳老师给了补助。
我不得不在文化宫待下去,争取不被淘汰。
那些日子里,每天能见到易宁是唯一令人高兴的事。
我每次躲在文化宫的角落偷哭,易宁总能找到我。她抱着我,像抱着洋娃娃那样紧。
我的眼泪把她的裙子打湿了。
她说,没关系,南南,我陪着你。
易宁那张小小的脸上充满真诚,说出的话很让人信服。
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像星星。右眼角附近有个青色的印子,她说是她的邻居不小心用圆珠笔戳的。
“你的邻居也太不小心了。”我不太高兴地说。觉得她的邻居是个坏人。
那天是星期天,上完舞蹈课,易宁把我带回她家玩。
我们在楼梯间遇到了她的邻居。
——一个看上去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孩。
她背上的书包里简直像装满了石头,要将她压向地面。
她的头发很长,刘海很厚,低着头的时候,叫人根本看不清楚她的脸。
“小敏。”易宁跟她打招呼。
但是她非常不礼貌,没理我们,就把防盗门关上了。
我更加不喜欢这位邻居了。
易宁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家门,从柜子里翻出一包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
家里没有大人在。
她用小锅给我煮了面,我所有的不开心都在那碗面里蒸发了。
我好喜欢易宁。
想跟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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