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瑞辰说完,军营外陷入久久的沉默。
因为怀揣着心事的缘故,他紧张地环视了一眼四周,确定那些人都被方才宗洛叫走后,这才低声道:“三哥......其实,那件事......我知道了。”
宗瑞辰不敢抬头去看宗洛的脸色,也错过了他方才说完神机弩发动条件后,白衣太子瞬间凝固的脸色:“三哥不是我的亲哥哥......我知道。”
正浑浑噩噩的宗洛猛然睁大了眼睛。
“当时在诏狱里的时候,宗承肆煽动我,想借我的手除去北宁王。那一瞬间,其实我心里是很生气的。但是他随后为了能报复北宁王,让我将他带到神机弩的射程范围之内。”
宗瑞辰不是傻子,相反,宗洛都夸过他很聪明。
即使那时候没能想出来为什么宗承肆拼死也要宗瑞辰把虞北洲引到神机弩射程范围内,等到叶凌寒传来密信,仔细说明神机弩发动的条件后,也能猜出些许端倪。
神机弩的锁定目标,需要血脉至亲的血液。
血脉至亲的血液,必须得是手足兄弟,或是直系父母。
巫术无法用常理推断,这就和巫祭大典为什么能测出宗洛并非渊帝血脉一个道理。只不过在这里使用血脉进行靶向定位,算起来其实原理比大巫的巫祭大典还要来得简单。
皇城那份急报传来,卫国的死士同时袭击了皇宫和六皇子府。至于五皇子府,因为有重兵把守所以并非他们先决目标。看上去是刺杀渊帝,实际上只不过是个幌子,毕竟全天下人都知道渊帝武艺过人。只不过为了掩护从六皇子府取到六皇子血的死士全身而退。
有了这份血,卫国可以对储君和八皇子发动射杀。
当然了,没有人会想要射杀无权无势的八皇子。他死不死都和两个国家关系不大,唯有大渊储君的命,才是重中之重。
卫国是铁了心,要把大渊储君射杀在最前线。
再加上宗瑞辰也梦见过前世。
他不仅梦到了前世自己的死,也注意到了梦境里一些透露的,与众不同的信息。
例如梦里有下人说过,巫祭大典之后,渊帝勃然大怒,三皇兄无缘无故被派往边关。
再例如,不过是提到一句三皇子,渊帝就下令将那个多嘴的下人打死。
这同这辈子,父皇对三皇兄有目共睹的宠爱完全南辕北辙。
而他那个梦境......显然也并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梦境,否则当时在父皇生辰宴上,三皇兄也不会那么着急,不仅叮嘱叶凌寒保护好他,还设下不少后手。俨然一副将其当做即将要发生的大事来对待。
因为对三哥的孺慕,宗瑞辰自然可以不去想这些原因。
他知道,三哥不会害自己。
但是这不代表,宗瑞辰对此一无所知。
“而且我也猜到了,三哥应当也是知道这件事,才会一夜白头的。”
宗瑞辰一直跟在宗洛身边,除了寒门关一战没有跟着去,回来后也将自家三哥挣扎痛苦乃至麻木的情绪尽收眼底。
与此同时便是北宁王的好心情。再加之宗承肆透露的线索,宗瑞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右营的时候,我是故意没有说神机弩发动条件的。”
宗瑞辰耷拉着脑袋:“我知道虞家是毁灭荣家的罪魁祸首,只是当时嬷嬷告诫过我,家仇一事尽力而为,保全自身更重要,因为我是荣家最后一个活着的血脉了。”
所以他一开始,是没准备听宗承肆胡言鬼语的。
直到他发现那个秘密,下定决心帮宗洛杀人灭口。
“可是......三哥,我知道这样做不对,这是叛国。也知道三哥知道了这件事可能会对我很失望,什么罪我都愿意受着......但是我不能失去三哥了......若是这件事情被父皇知晓,我会永远失去三哥的!”
“而且北宁王还是三哥的仇敌,他都这般对你了......三哥还不愿意对他动手,倒不如......”
倒不如让他死在前线上。
宗洛听懂了宗瑞辰最后这句话的意思,猛然呕出一口血。
星星点点猩红色的血液溅射而出,沾湿了素白前襟,如同红梅落雪。
宗瑞辰吓了一跳:“三哥——!”
他本就内心忐忑,看到这一幕更是充满了负罪感。
“......这不怪你。”白衣太子疲惫地挥了挥手,拒绝了宗瑞辰的触碰。
是啊,这怎么能怪宗瑞辰呢?
在宗瑞辰的眼里,他和虞北洲只不过是一对不死不休的宿敌。或者说,在所有人眼里,他们都是。
宗瑞辰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宗家血脉,却还愿意认他这个哥哥。甚至为了他隐瞒下事情经过,不惜让自己手染血腥,也要除掉虞北洲这个隐患。
既然能猜出宗洛的身份,宗瑞辰自然不可能猜不出虞北洲才是他亲生兄弟,然而他动手的时候一点犹豫也没有。
宗洛还能说什么呢,夸一夸宗家人传统的,对兄弟下手不留情的美德?有那么多先帝和渊帝珠玉在前,上辈子的虞北洲弑杀手足,现在宗瑞辰为了一个名义上的外人,不惜让自己真正的兄弟永远闭嘴。
站在宗瑞辰的角度,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这一个弟弟,被他养到这个份上,也的确比亲兄弟更亲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宗洛对虞北洲有情。
这成了唯一的变数。
宗洛唤来照夜白,默不作声地上马。
“三哥!你这是要干嘛!”看他这个样子,宗瑞辰也慌了:“右营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储君不能出现在战场!”
他知道自己三哥最是霁月光风。
可是那可是北宁王,那个给三哥带来无尽痛苦,甚至恶劣地戏耍,将这一切付诸于三哥身上,欣赏着三哥痛苦的疯子!
宗瑞辰不明白,为什么虞北洲都这么对三哥了,他的三哥还要以近乎割肉饲鹰的方式去救他。【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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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八,你不明白。”
白衣太子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如果我不去救他,那才是真正欠了他一辈子。”
虞北洲明知道他不是原主,却依旧孜孜不倦地恨着他。
就同宗洛明明知道虞北洲并没有实质性伤害过他,却可以原谅上辈子那些人,唯独不能这人原谅一样。
感情的事情,哪里有什么道理。
多好笑啊,太巫说的死劫,竟然是为他挡了这一劫。
虞北洲付出了自己的皇子身份不够,还得付出命。
但宗洛不能再欠虞北洲一条命了。他还不起。
说完,宗洛再没有去看宗瑞辰。
他拉下头盔,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来时的路上冲了过去。
愣愣地看着三哥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宗瑞辰心底升起浓浓的恐慌。
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叛国,但他却没有犹豫。
然而等三皇兄真正说他没有错的时候,却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个决定错得离谱。
......
“呼呼呼——”
烈烈风声从宗洛耳旁刮过。
地平线的尽头,天空已经蒙蒙亮起。
视野可见的地方,到处都是战火和硝烟,连天呼喊。
战争已经打响。
想要从中营回到右营,中间至少穿过三条正在进行剧烈交火的战线。
远远地,宗洛看见敌方卫国的军旗。
他深吸一口气,在马背上缓缓地抽出了湛卢。
“那是什么?!”
“照夜白!那是太子殿下的马!”
正在交战的大渊士兵看见了那匹雪白神骏。
它的身姿线条流畅曼妙,美丽地如同传说中仙人的坐骑。
湛卢透亮的剑身倒映着朝阳,如同一把孤单的刀,单枪匹马刺入敌军,硬生生撕裂战线。
鲜血在剑尖上绽放,美丽地构成一幅画。
“殿下!”
正在战场上指挥的将领们看到,差点没背过气去。
谁也想不懂,为何从右营已经撤离到中营的储君,为何会忽然不顾大局,直接冲进战场。
是的,不顾大局。
战场瞬息万变,作为主将,不顾大局,是为死罪。
宗洛想,他这辈子所有的疯狂,可能都扔到虞北洲身上了。
这一刻,他不是什么大渊储君,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去他妈的大渊太子。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太子。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孤魂野鬼就是孤魂野鬼。
从中营到右营,宗洛离开的时候走了一个时辰。
重新回去,却花费了整整三个时辰。
天空愈发暗了。
今日没有太阳,到处都是铅灰色的,大地燃烧着战火。
宗洛也不记得自己的湛卢划过多少颗脖颈,剑尖削铁如泥般刺入多少坚硬的铠甲,就连自己身上原先穿戴的头盔都已经掉落,露出下雪白的长发。白玉般的面颊染上道道血痕,狼狈不堪。
若非是照夜白行得快,一路上又有将领帮忙做掩,恐怕他根本没有这么快到达这里。
终于。
在充斥着尸体与硝烟的地界,他看到了那抹熟悉的殷红。
后者立在无数具由尸体堆叠出来的小山堆上,周围地面满是折断的刀枪剑戟。他就骄傲地站在那里,提着被血色冲刷的太阿,身上红衣残破,满是血痕,越发将衣服染得艳丽颓靡,仿佛这片沉默硝烟中的无冕之王。
约莫数分钟前,蓄势已久的神机弩启动,刺破苍穹,准确无误地刺入虞北洲的心口。
这附近的人都被他杀光了,就连神机弩的启动者,也以身祭弩,快意地看着箭矢发射出去后,彻底咽气。
上辈子,虞北洲还有气运加身的时候,神机弩没能成功启动。
很显然,这辈子的他,并没有这种好运气。
“啊,师兄,你来了。”
听见马蹄声,虞北洲终于回头。
他的笑容甜蜜,像是看见心悦已久的情人那样欢欣雀跃,仿佛那道被足有三指粗的长箭贯穿心口的人不是他一般。
虞北洲看着宗洛,扬起大大的笑容:“......可以原谅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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