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洛颇有些啼笑皆非。
若此次回南小筑遇刺一事都由四皇子一手操纵,那就有意思了。
首先,遇刺的对象是三皇子和四皇子,若是要算的话,这笔账难免会算到经常互相搞暗杀的老五老六头上。
就算这件遇刺的事情不捅上去,宗承肆也能在宗洛这里借此拉到一些好感度。再者,皇子遇刺仍旧是件大事,卫戍兵可能也会做出相应措施,未雨绸缪......
总而言之,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老四永远是清清白白白莲花。
同宗承肆打了个招呼后,宗洛就回去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他就收到公孙游传来的密信,其中将四皇子的布置按条按例书写其上。
宗洛顺手将密信放进暖炉内,看着火舌将纸条烧毁,心底感慨。
这么短时间内就打进四皇子内部,还颇得器重,一方面是公孙游本人能力过人,另一方面也说明老四这辈子身旁并无可用之人。
他想起虞北洲的背刺,心底思忖。
“难道宗承肆上辈子没有为爱将皇位拱手让人,最后打起来了?”
不然也说不通,为什么虞北洲这辈子不和老四合作。
然而缺乏必要线索,这个想法也暂且只能搁置。
第三天,风尘仆仆的医圣敲响了三皇子府的门。
“上回就说了,让你不要折腾,现在好了,被识破了还得拉我下水。”
医圣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上来就把宗洛给劈头盖脸训了一顿。
去年在儒家驻地的时候医圣就不大赞同宗洛的想法,捏着胡子说他异想天开。后来还是宗洛承诺将他府上那一大堆孤本医书做担保,这才勉勉强强换得这位任性的老人家帮忙。
宗洛苦着一张脸:“实在是宫里老太医太厉害,师父的点穴手法都能破解。”
“什么?破解了?”医圣大吃一惊。
鬼谷子那个点穴手法,他也是见识过的,当时还断定可以达到混淆视听的程度,要不然宗洛也不会选择伪装目盲。
医圣登时就起了见猎心喜的心思。
“算了,看在能和老太医讨论讨论的份上,我先进宫看看。”
医圣挥了挥手,忙不迭提着医箱进了宫。
大渊的老太医早年间行走列国,一手金针术传得神乎其神,后来才被大渊招募,入职宫廷。医圣神往已久,没想到能有见面的机会。
见好说歹说把大佬诓住后,宗洛这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几天届是无事。
终于,时间慢慢走到了年节前。
年节前最大的事就是渊帝的生辰大宴了。
去年未能大肆操办,普天同庆,今年奉常们可算铆足了劲准备,势必要办得红红火火,把三皇子归来的喜气也加进来。
巧也巧在渊帝生辰三日后就是年节,皇城大街小巷上挂上了一串又一串的红灯笼,放眼望去红彤彤一片,喜庆极了。
就连平日里肃穆沉闷的宫里也张灯结彩,提前为年节贴上了红纸,也算给寿辰增色。
三皇子府一清早便开始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
这种正式的宫宴场合,皇子必须穿戴相应的冠服出席,宫妃则需身着特定规格的宫装,朝廷大臣也得身穿官服,于礼制上不能有半点僭越。穿书吧
喝完药用完午膳后,宗洛就去沐浴净身了。
等他从浴池里走出来,穿好里衣时,恰好听到门外廖管家隐含怒气的声音:“胡闹!偌大一个制衣局,怎么可能连皇子的冕服都搞错!”
腊月寒冷,宗洛扯了一件狐裘裹上,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门外,从宫中而来的内侍们手里捧着锦盒,呼啦啦跪了一地。
宗洛不明所以,往敞开的锦盒里看了眼。
内里盛放着一件九章衮冕,玄衣纁裳,其上绣着夔纹、华虫、宗彝、火焰和织山绣印。衣五章,裳四章,白纱中单,绶五采,小绶三,条理分明。略略看过去,便能看到其上印着的暗金图纹,针脚细密,上有金钩,贯以玉珠,极尽繁琐华贵。
这还不算什么,另一旁绒垫上还放着一顶九旒冕,皆用流苏金玉串起,顶端串着红缨。
九章衮冕,又是这个配色......毫无疑问,这是一件皇太子才有资格穿戴的冕服。
饶是对礼法不大熟悉的宗洛也不免得大脑空白一瞬。
大渊对穿着礼制有着十分严格的规定,只有皇帝能穿玄袍,用十二冕旒,再下来就是皇太子的九冕,最后才是普通皇子和亲王的规格章制。衣物僭越是十分严重的罪名,若有发生,轻则剥衣杖责,重则以谋反论罪,充入大狱。
跪在地上的制衣局宫人战战兢兢道:“回禀殿下......如今殿下在宗正处登记的依旧是皇太子位格......故此按礼制的规矩......的确应当穿戴这套冕服。”【穿】
【书】
【吧】
因为知晓殿下看不见,廖管家也低声在一旁解释。
听见这个解释,宗洛这才回过神来。
去年三皇子殁于函谷关后,渊帝大恸,下旨追封其为孝恪皇太子,入皇陵宗庙享受香火供奉。
如今宗洛虽然回到大渊,但是渊帝并未在三皇子正式归来一事上做任何解释。
否则按照常理,这种天大的喜事,怎么也应当下旨宣告天下,言明大渊三皇子未死才是。
宗正倒是就此事上报过,然而若是改了宗正籍,就相当于宣告三皇子归来,于是内务那边采取了压下不解决的处理方式。
上报渊帝无果后,宗正那边便也没办法进行更改。
宗正那边没有改,制衣局也不敢过问,只敢按照宗正给的名单制作冕服,这才闹了如今这么一个大乌龙。
再三详细问询过后,宗洛终于确定了这就是个踢皮球闹出来的乌龙,并非背后刻意有人借此做文章。
宫中有渊帝坐镇,就算夺储形势再严峻,有这么一座山压着,其余皇子也只能算小打小闹。更别说把手伸到宫里去,还不如做个梦比较实际。
他颇有些哭笑不得:“这套冕服我定然不可能穿,你们把它拿回去吧。”
大渊对于皇太子的加封极其隆重盛大。
正统的皇太子,需要在巫祭大典当天向全天下公示太巫测算的木牌以及未来国运,确定其为天选之人后再进行圣旨加封。圣旨下来后立马举行册封典礼,普天同庆。其中每一个环节都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可谓真正做到字面意义上的君权神授。
先不说宗洛其量只能算是个死后追封的皇太子,听着都感觉晦气。就是真把皇太子冕服捧上来了,他也万万不敢穿。
做人贵在有逼数,除非想再被老爹下旨自裁一次。
待制衣局的宫人和内侍们离开,廖管家这才忧心忡忡地道:“如今再赶工制造一件冕服是来不及了,殿下您看如今......?”
宗洛以前也是有旧冕服的,按照惯例每年都会下发意见。
然而在他死遁后,这些衣服全部跟着葬入皇陵,充了衣冠冢。他总不能现在跑到皇陵去把自己的棺材挖出来,再拿以前的冕服穿。先不说过程有多异想天开,在渊帝生辰上干这种大不敬的阴间事,后果不会比僭越穿皇太子冕服好到哪里去。
于是宗洛道:“无碍,就穿平常的衣服吧。”
还好虽然闹了乌龙,却也不算什么大事。他没有在明面上恢复身份,这冕服穿不穿都无所谓,于情理上挑不出错处。
廖管家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连忙派下人吩咐下去,挑出最华贵的一件。
自宗洛回来后,府上绣娘又赶工出来一批新衣物,再加上一些往日里不会佩戴的贵重配饰,虽说比不上冕服的华贵,但矜贵得体绝无问题。
待宗洛穿戴整齐后,献礼的锦盒也被库房下人送到了书房的桌上。
“殿下,贺礼已经准备好。”
待所有人离去后,宗洛悄悄打开看了眼。
内里红色的绸布上装着一根万年老山参,离远了还能闻得到扑鼻异香。
大寿送药材补品总是没错的,更何况万年山参极其难得,藩属国十年都可能只进献一次。
比不上老四那样叫人惊喜,却也绝对不敷衍,不会有半点问题。
宗洛沉默地盯着这根已经快长成人形的老参,不可遏止地想自己放在书柜里暗格里的神龙玉,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出发吧。”
夕阳落山,万物都像镀上一层暗色。
下人们恭恭敬敬侍立一旁,走廊尽头站着同样穿戴整齐,姿势略有些古怪的叶凌寒。
身为卫国质子,渊帝生辰这样的大事他自然不可缺席。
好在有御医调养,休养几天后,叶凌寒面前做到可以自己下床行走的地步,虽说姿势还有些古怪,但只要不剧烈运动,奔跑跳动都无大碍。
“殿下,您的马已经备好了。”
“今日不骑马,去准备马车吧。”
宗洛摸了摸照夜白的鬃毛,重新把缰绳递给马夫,低声让廖管家去准备马车,顺便通知叶凌寒:“就说正好顺路,不如一起进宫。”
他心里清楚,叶凌寒为了回国,变卖了质子府上绝大部分财物,估计连自己从卫国带来那架颇具规模的马车也不会留下。
换而言之,就算留下了马匹,以叶凌寒现在这个状态,也是绝对没法骑马的。
人住在自己府上,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不过举手之劳的事情,宗洛自然不会当没看见。
反正只是参加个宴会,又不是打仗,骑马还是用马车都没差。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
对比起之前,叶凌寒现在身姿明显消瘦不少,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颇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
“走吧。”
宗洛轻轻朝他颔首,闭目养神,一副明显不想多言的模样。
听到命令,马车嘎吱嘎吱动了起来。
叶凌寒坐在一旁,手成拳状放在自己膝盖上,浑身僵硬。
宗洛一年到头都不会用一次马车,这还是几年前建府时顺带打造的。因为不常用的缘故,这辆马车并没有多宽敞,两个大男人坐下后连手脚都有些伸展不开,此刻更是到处充斥着宗洛沐浴后衣料上染着的香料气息。
冷冷淡淡的,十分好闻。
叶凌寒方才就站在门口,自然看见了宗洛放下照夜白缰绳,转而吩咐下人准备马车的一幕。
三皇子只是目盲,一身武艺尚在,照夜白又如此通人性,骑马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碍。
突然改用马车,其个中深意,又是究竟为了谁,一目了然。
自那夜之后叶凌寒像变了一个人,平日里面色极冷,心底更是麻木一片,被仇恨逼得坚硬如铁。
然而在看见这一幕时,却也不免酸涩。
这个人似乎总能在细枝末节的地方,体现出叫人难以忽视的温柔。
就像叶凌寒当初想的那样。
明明应该讨厌,应该恨的,他绝望地想。
可是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
反倒......愈发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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