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盯着桌上的布袋子,又看向姚易。
“这是......”
姚易没有看她,声音中透出一种对自己的嫌恶来。
“十六年前青怀候建府时,曾找城西的曾荣记配过钥匙。依备录所记,共打了铜锁匙一十四把、银锁匙三把,还有一把铁钥匙。都在这里了。”
肖南回拿起那布袋子握在手心,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眼前突然变得有些模糊。
她这一辈子,能有几个真心相待的朋友不容易。旁人不知姚易心性,或许觉得这不算什么。但她是知道的。
成长在望尘楼这样人心复杂、又被人诟病成下等腌臜的地方,姚易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这份自私中的一丁点温情都是难得可贵的,而她何德何能,总是受他的照拂。
眼见面前的人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要掉起眼泪来,姚易的脸色瞬间变了变,整个人扭麻花似的转向背后的墙。
“你莫要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恶心的姿态来,教人看了心里添堵。”
深吸一口气,肖南回将已经流到一半的鼻涕收了回去。
姚易缓了缓神,有些别扭地开口道。
“既然是查肖府的事,为何不直接去问肖准?虽说你们闹僵了......”
因为肖准并不知道白允曾对她说过的话,如果他知道,只怕青怀侯府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将会一夕之间变得紧张而微妙。
肖南回怅然叹气:“你不懂。”
眼瞧着面前人露出那副熟悉的、色令智昏的表情,姚易心头的那股子无名火又蹭蹭地冒了出来,声音中也带了几分冷笑。
“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聪明人应当知道什么事可以明白,什么事该装糊涂。一年前你向我打探秘玺之事时我便告诫过你,有些事非你一人之力可以为之。小心弄巧成拙,平白将自己搭进去。”
肖南回将那装钥匙的袋子胡乱塞好,笑嘻嘻地起身来。
“我向来不是个聪明人,这你是知道的。但我这人命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一回。”
姚易死死盯着眼前这女人的脸,像是要将她的脑子敲开一看究竟。
“榆木脑筋。有你后悔的一天。”
话音未落,女子已经拍着屁股跨出门去,嘴里还哼着变了调的小曲。
那脚步声渐渐走远,姚易将视线投向窗外。
夜色降临,新月挂梢。
黑暗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是宿了整个白日的夜枭准备狩猎。
姚易收回目光,起身将那扇对着后院的窗子关好。
暖暖的灯火亮起,望尘楼的后院偏房再次响起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华灯初上,暖声昧语,燕扶街的夜才刚刚开始沸腾起来。
十数条街外的宫墙却寂静冰冷,层层夯土铁甲守卫着看不见的王座,百步长的光明甬道一望见底,白日里百官林立的元明殿空无一人。
大殿后,只有一盏宫灯移动着。
疾行而来的内侍官脚下悄无声息,垂首穿过长而深邃的宫廊,在元和殿前闪身而入。
摇曳的烛火透过重重纱障在高挑的殿门上投下跃动的影子,年轻帝王的身形就在其中半明半灭。
“陛下。”
内侍官轻声唤道,纱障后的人影顿了顿,抬起头来。
“人走了?”
内侍官颔首。
“方才离开,约莫酉时三刻出的楼。”
答完这一句,大殿内便陷入短暂的沉寂。
内侍官显然早已习惯这样的光景,兀自为屋内的掐丝铜炉换上新炭。
纱障后的人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面前的案子,那张朴素的桌案上堆积着如山一般的卷牍。他批完一卷又开一卷,速度之快犹如生风,左手握笔也未见丝毫滞缓。
又过了一会,帝王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再次开口问道。
“瞿墨还未到么?”
“回陛下,前日驿站才来的消息,说是这回瞿家老当家的亲自来了。老当家的如今已年近期颐,更是十年未曾离开过晚城,出行的车马比寻常都要慢上许多,估摸着再有十日应当能到了。”
夙未一时没有说话,随手拿起一旁玉匣内的文牒翻看。
那是礼官最新呈上的春猎事宜详排,包括何日启程以及抵达雨安之后的诸多安排。
单将飞察言观色,谨慎问道:“陛下可要推迟出发的日子、等到瞿家人到了之后再启程?”
“不必了,一切照旧。”
夙未将那文牒放回玉匣,复拿起朱批。
“还有一事......”
“讲。”
“劭丰关来报,说是三日前宗先生已过关往阙城来了。”
捏着朱批的手顿了顿,笔尖饱满的朱砂滴落案牍,留下一个如血一般刺眼的圆点。
“他来做什么?”
“说是烜远王府新得了小王爷,要办满月酒。”
“倒是个好借口。”他轻笑,笑意不达眼底,“自父王西去,他已离开阙城整整一十九年,如今却偏偏选了这个时候回来。”
“陛下的意思是......?”
夙未垂下眼帘,抬手轻轻将案上的朱砂抹去。
“且由他去。待上些时日,自会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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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刚过,肖府后院,一道人影正鬼祟地移动着。
肖南回擦了擦额头的汗,在偏院止住脚步。
她实在是很不喜欢这种做贼的感觉,奈何每每处境都是如此。
肖准今天没有回府,伯劳折腾了一日,睡得格外死沉。杜鹃和李叔耳力远不如习武者,只要多加小心,便不会惊动任何人。
排查完昱坤街的旧府过后,她终究还是要在如今的肖府中翻上一翻的。
肖家昔日府邸的旧物大都堆在黛姨居住的偏院厢房里,那边最是偏僻少人,是比较稳妥的地方。
摸着怀里那已经捂得有几分热度的一袋子钥匙,肖南回有些激动,手都微微发抖。
姚易给的钥匙依据样式可以大致分辨出锁的形态,她排除过后一一试下,很快便打开了厢房的门。
陈年灰尘夹杂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肖南回基本可以肯定:过往十几年里,即便是杜鹃,也从未踏足过这里。
想了想,她没有点起火折子,而是将门敞开,让月光能够透进屋来。
薄薄月色下是一排排积满灰尘的巨大木箱,那些箱子上还打着封条,看起来从被扔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没被查看过。
想想便能理解,所谓睹物思人,又会有谁愿意想起那段往事呢?
肖准离开旧府的时候已经遗弃了很多东西,愿意搬入新府的想必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的。
肖南回没有急着翻箱倒柜,而是仔细观察了一番,最终将视线落在角落里的一只扁平的漆盒上。
那盒子落了锁,是这房间里唯一一个有锁的物件。
冥冥中,肖南回感受到了些许的不同,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铜锁是最普通的样式,但也是最不好撬开的一种,肖南回想了想,从姚易给的那些钥匙中挑出那唯一的一把铁钥匙,小心探进锁眼中。
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咔嗒”,铜锁应声弹开,落在地上。
肖南回小心拂去那盒子上的灰,稳了稳心神,打开了盖子。
出乎她意料的是,盒子里的东西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只几件女子钗环,都是颇为简朴的样式,下面还压着一件绿色罗衫。
肖南回拿住那件衣裳、两手向上一提,那抹绿色便抖了开来。
一瞬间,肖南回倒抽一口冷气。
那罗衫的背面几乎一片污黑,那是被血浸透后、年代久远形成的污迹,血迹上是一道几乎将衣裳斩成两半的破损,即便多年过去,仍可见当日之锋利凶险。
丝绸的凉意透过指尖慢慢传递到她的身体上,早春的夜来风竟将她吹出一身冷汗。
肖南回心底突然冒出一个答案,她知道眼前的盒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了。
那是黛姨的衣服。
在她人生中最恐怖的一天里,她穿的那身衣服。
就在此时,一条细长的东西从衣衫中掉落下来,掉在了地上。
肖南回的视线慢慢下移,直到看到那条带子。
她将它捡了起来,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
那是一条手工编织的、普普通通的素色麻带。
等等。
她眼前突然闪过一些片段的画面。
在过往的这许多年里,黛姨为什么要每天执着于编带子呢?
她曾以为,肖府出事的那天,黛姨可能是在为小辈们编带子,而她的记忆停留在了那天,所以才会重复地做着同样的事。
可是......
黛姨的手艺她是知道的,她从不会编这样的带子。黛姨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丝线都是明亮的彩色。夶风小说
而她手中的这一条,没有一根彩线,寡淡粗糙得像是办丧事时用的孝带。
这不是黛姨的带子。
一个声音在肖南回心底冒出,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如果这不是黛姨的东西,那便还有一种可能。
这是杀她的人留下的东西。
在那个飘雨的春夜,有人用肖家人的血染红了这件罗衫。女子在跌入绝望痛苦的深渊前,发疯般地抓住了那行凶者身上的一样东西。
她险险捡回一条命,却受了刺激,忘记了很多事,唯独没有忘记她落入井中前瞧见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把它刻在脑海深处,一遍又一遍地复习着。期盼着有朝一日,她再遇见那个人,便能一眼将其认出来。
可惜,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黛姨瞧见的,究竟是谁呢?
肖准留下了这些物件,代表他当年或许也追查过此事,然而结果却是显而易见的。
肖南回呆呆望着手中的那条带子,陷入一种摸不着边际的恐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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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三刻,荒鸡之时,阙城城南的圉门已经关闭。
旷野之中百虫还未苏醒,巨大的火把在城门上燃烧着,滴落的松油在黑暗中劈啪作响。除此之外,天地间一片宁静。
守城的老郭方才续上一壶茶,正准备将媳妇塞给他的两只烧饼热上一热,突然便听得一阵响动。
他顿住,狐疑地竖起耳朵听了一会,确定这响动是有人在拍城门。
什么人这么晚了还想入城?怕不是个醉鬼。
然而转念想起最近频繁进出的那些黑羽营军爷,老郭又不得不提起几分警惕来。
一同守夜的老刘去门营处交接了,而换岗的时辰还未到,老郭摸起墙边放着的烧火钳,一个人小心地凑近城门旁的侧门。
将侧门上的铁窗拉开些,他往外望了望,便见一身形有些佝偻的老者正立在城门外。
外面光线晦暗,他只能看到对方披着一件厚重及地的褐色斗篷,质地粗糙的斗篷下隐隐透出些银色的须发来。
欸,怎么偏偏是个老人家。
“今日城门已经关了,您在附近找家驿站休整一晚,明早再进城吧。”
老郭清了清嗓子,心下开始盘算要如何将这人好声劝走。
“好。”
那褐衣老汉从善如流,转身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似乎一点都没有因为没能进城而生出不满和沮丧。
老郭愣住了。
要知道离城最近的驿站也要打马走上一炷香的时间,而此时天色已经黑得如一团墨一般,即便是官道也不好走的。
转身关上铁窗,老郭渐渐生出些不忍心来。
他在这城南的圉门当守城已有些年岁了,阙城毕竟是都城,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对方若是一副胡搅蛮缠、仗势欺人的年轻嘴脸,他此刻心里定是要多痛快有多痛快的。可对方偏偏有些上了年纪,瞧着又一副逆来顺受的老实模样,这令他难免生出些同情心,又觉得都是穷苦百姓,何苦相互为难?
下定决心,老郭再次拉开铁窗想要叫住那褐衣老汉。可一眼望去,城门外黑漆漆的空地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呢?
百步之外的都城城墙上,一道披着斗篷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移动着。m.chuanyue1.com
他的动作很慢,却近乎逆反常理。阙城陡峭的城墙几乎与地面垂直,他竟迈动着双腿犹如闲庭信步。
数十步行至高墙之上,复数十步便已落脚高墙之内。
十数丈高的都城城墙,在他面前仿佛成了个笑话。
深夜的大街上空无一人,无人见证这诡异的一幕。
褐衣老汉轻掸衣摆,像是方才不过是下了几级台阶一般,又蹒跚佝偻着向前走去。
晚风吹起他宽大的斗篷,露出其下隐秘的一瞥。
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新或旧。
无数素麻编织而成的带子,犹如带着生命的树木根茎一般,缠绕纠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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