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老国公坐在山涧小亭中,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
释怒主持正在为二人斟茶。
陆景眉心中那一道金色的火焰印记若隐若现,其中还散发出澎湃的力量,便如若是将那一面三品大幡,印入陆景躯体中。
陆景坐而饮茶,偶尔转过头去看一下远处的风景。
冬日的大昭山别有一番美景,绿树与白雪在其中相映成趣,明明是一片洁白中却又点缀着绿意,这里……不失为喝茶参禅的好地方。
陆景此来大昭寺,除了在年关将至时前来拜会重山叔父以外,第二个原因就是想要见一见大昭寺的释怒主持。
释怒主持慈眉善目,洁白的须发随着微风微动。
陆景前来见他,而释怒主持正好与南老国公叙旧,于是也就有了小亭中的情景。南老国公身姿并不高大,面容看起来也有些苍老,只是身上却穿金戴银,多有一派华贵的气象。
他望着眼前的陆景若有所思。
而陆景则是正望向释怒主持。
「陆景先生是想要将亡母尸骨迁到大昭山?」
释怒主持声音中仿佛蕴含着一种独特的力量,那声音入耳,可令人心中安稳几分陆景朝着释怒主持行礼,礼数颇为周全,道:「太玄京中太过嘈杂,角神山上又常有妖物出没,家母在世之时曾在月光下自言自语,想找寻一处清静的地方埋身。」「正因如此,陆景才特意前来拜会释怒主持,希望能够在连绵的大昭山为母亲找一处清静之地。」夶风小说
陆景并不隐瞒,旋即又坦然道:「家母在世时并不曾吃斋礼佛,若是大昭寺中有这等规定,陆景自不会强求。」
释怒主持摇了摇头,又将自己亲自泡的茶递给南老国公和陆景。
「大昭山连绵广大,也并非是大昭寺所有,此处的青山与流水乃至其中的林木,都只是这清静凡间的点缀。
陆景先生若是想要将亡母葬在此处,只要不葬在大昭寺山门中,倒也不必前来问我,随意便是。」
陆景向释怒主持行礼,道:「大昭山虽然并非大昭寺所有,可这许多年来大昭寺一直在打理着这处清静之地。
打理者并非主人,却终究熟知这座山岳,来询问一番,也是陆景的礼。」
释怒主持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他望着陆景眉心的祝纹,眼中闪过些赞叹之色。「一点浩然气,凝聚万千魂灵心愿,又融合那一面三品大幡中残留的力量,化作这一道祝纹,倒是令我叹为观止。」
「在某种程度上,这祝纹便宛如一条性命。」
「大师可以看透这祝纹?」陆景思索片刻道:「这祝纹代表着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他们以自身之念祝愿陆景,是陆景的幸事。」
释怒主持道:「我久读佛经,恰好看到过一些记载,这祝纹颇为奇异,知其然者就算是这太玄京中也不算多。」
陆景颔首。
他今日前来大昭寺,能够遇到莲厄佛子,莲厄又恰好感知到陆景元神中镇压的那一抹黑雾。
黑雾脱出大幡……陆景以扶光剑意、浩然气、春雷精神让那些无辜魂灵归于清明,让他们不必负着恶孽消散于这天空中。
这对于那些魂灵而言,是一种机缘。
对于陆景而言,更是一种大机缘。
陆景自律法雷霆之试中获得的那一道璨绿机缘,也就应在此处。
一旁的老国公始终沉默,直至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也落在陆景眉心,又低头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呼风唤雨两件宝物。
足足看了几息时间。
南老国公终于开口道:「陆景,你夺了殿前试三试魁首,又有着一身天资,为何不像朝中要上一官半
职?
如今虽然你执律法雷霆,有不凡权柄,可仔细想来你终究不过孤身一人。
大理寺、刑部、各地道府不因为这律法雷霆,而受你号令……你尚且年少,修为精进的速度令人赞叹,可终究无法以一己之身执律天下。」
南老国公眼睑低垂,似乎有些不解。
陆景转过头来,朝南老国公一笑,道:「国公,这天下权柄自有无数,可若是入了朝堂,入了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也就没有这般自由了。
律法雷霆之下,我尚且可以配刀剑行天下,身入漩涡也许就只能够被诸多规则裹挟,不得自由。」
陆景神色一如既往,望着南老国公的眼神也同样如此。
南老国公将释怒主持的茶一饮而尽,突元道:「你与我之间,这是第一次交谈,我原以为你心中对南国公府之人,或多或少会有些怨气。
不曾想你到了我的面前,都这般平静。」
陆景道:「既为凡俗之人心中自然不免有贪嗔痴恨,陆景又如何能够免俗?
只是如今再看前路,南国公府绝大多数人与陆景不过陌路,若心里始终执着于此事,又如何能够时时精进?」
陆景说话时,目光并不躲闪,直直望着南老国公的眼睛。
南老国公似有所悟……
只有弱者仰望时,才会对诸多事耿耿于怀。
而当强者足以平视云端时,就会变得大度许多。
陆景虽然年少……但他心中的气魄竟已然能平视南国公府。
与此同时,南老国公也知晓陆景浴达的原因。
南国公府因为之前屡次推迟婚约,早已沦为玄都笑柄。
如今陆景出彩一分,南国公府就要难堪一分。
即便是在街上的酒肆中,也有许多人在茶余饭后说起这桩往事。
再加上南国公府南风眠与陆景交好,才会有陆景如今的心念。
「也许这是一件好事。」
南老国公心中想起南风眠:「心怀怒意的强者一旦崛起,总要清算往日的细枝末节。
如今……陆景看似轻视南国公府,觉得南国公府与他陌路,可这样也好。」南老国公思绪及此,一阵寒风吹过……他突然无法抑制,咳嗽了几声。
年老者……心中多烦忧,在许多事上也会变得畏首畏尾。
昔日的南老国公乃是大伏巨岳,曾经出使海上妖国,扛来一座海上山岳,若他年轻气盛之时,哪怕陆景是这等天骄,也绝不会做此想。
而现在他垂垂老矣,心中却总想着南国公府的一番家业,有时候反而变得如寻常人家的暮年老人一般。
可是……眼前这位大伏巨岳周身气血依旧昂扬,他随意端坐在小亭中,哪怕身材并不高大,却也如同一座不动山岳。
随意看陆景一眼,都令陆景元神有些是震颤。
陆景并没有在这处小亭中久留,他得了释怒主持的承诺,道别离去。
他身上白衣在寒风中飘动。
释怒主持、南老国公远远望着陆景的背影。
足足过了几息时间,释怒主持道了一声佛号:「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正大。
陆景先生能够燃起大明王神火,养出浩然之气,再加上的扶光春雷,若能……不死,终究会有一番大气象。
也许正如许多人传言中那般,大伏会多一处得意。
天下九甲九魁首也将会有第十人。」
南老国公默不作声。
释怒主持却叹息一声:「如今横立于天地的强者,无不是在杀孽中走出。陆景先生天
资纵横,可在我眼中,他却危机重重。
七皇子有重瞳之象,李观龙沉默寡言,无声中却总起惊雷,一身气血可压真龙,武道之心又坚定非常,寻常心念也如若钢铁一般。
陆景已与玄都李家有怨,少柱国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如若天灾,不知这陆景先生……是否能渡过去。」
释怒主持本就慈悲,不忍见杀戮之事。
尤其是这般出彩的少年,可因为这太玄京中的漩涡,就要承受杀身之劫,让他心中也多了些感慨。
南老国公眼皮一动,他忽然想起自己那极为仗义的第六子与陆景走的极近。倘若陆景遭遇危机,以南风眠的性子……
南老国公想起七皇子,又想起李观龙,只是这次……这位老国公却也不再多想什公
「风眠既有此念,就让他去做
一味揣测,一味算计反而落了下乘。」
「走错了一步,就要回头看一看,以免走错第二步。」
陆重山难得离开大藏佛雕之下小屋。
他一路送陆景来到大昭寺山门,盛姿正在那里等他。
「没想到我九湖陆家的血脉中,竟然还能出一位佩剑白衣。」
陆重山一身青衣,走在陆景身旁:「我平日里偶尔也会洒扫大昭寺,也听许多香客谈论过你。
这数月以来发生了许多事,你也经历了许多。
我自己在这大昭寺中倒也清闲,每日只读一读佛经,参一参佛,你倒也不必特意来看我。」
陆景并未隐瞒,道:「叔父,今日我要去一趟长宁街。」
陆重山似有不解。
陆景直言道:「圣君已经允我之请……我执律法雷霆,不曾受朝中官职,又有三试优胜……
我母亲为大伏育才,朝中愿意赐她诰命。
而她如今还埋在陆府太玄京中的墓葬里,终归有些不妥。」
那一位始终慈爱,又身有傲骨的母亲,确实值得躺在青山绿水间。
若非自己身患重病,又不放心于年幼的陆景,这一位母亲想来绝不会前来太玄京,寄人篱下,受到诸多折辱。
「今日…」陆重山低头思索一番又抬头道:「此事是陆府欠你们母子,生子不养,养而不公,在陆府偌大家业之下,甚至还苛刻对待你们,是陆家的不是。」陆重山话语至此,忽然停下脚步:「叔父也许已经命不久矣,但还是替九湖陆家为你道一声歉。」
「叔父不必如此。」
陆景道:「自我八岁时前来太玄京,进了九湖陆家,叔父就已不在,终日在这大昭寺中,又何须代替九湖陆家向我道歉?」
他神色漠然,道:「在我眼中九湖陆家里能令我注目者已然不多。
可是……母亲终究诞下了我,终究养我为人,我尚且还记得老太君、钟夫人对母亲的苛待,便如温水煮青蛙……
母亲虽然是画舫女子,却是一位花芙书寓,平日里也不曾受苦,出入都有丫鬟侍奉,同样精通琴棋书画,也自有些气性,也曾教导我不食嗟来之食。」
「可后来,她身染重病,不得不为我谋求一条生路。
她不愿寄人篱下,最终却不得不去陆府。
她不愿受人冷眼,但因为老太君与钟夫人的原因,府上的丫鬟青衣都不曾正眼看她一眼。
她躲着府中许多人,却可以因为我喜欢马儿,就为我去求钟夫人……
她是一位母亲,她为陆神远诞下血脉,也并未期盼什么,只是想要在临死前,为自己的孩儿谋一口饭吃。
这与天下间的母亲一样,朴素而又崇高。
正因如此……他不该被
那般对待。」
陆景脑海里,关于母亲的一幕幕景象不断浮现。
尽管陆景心中知晓,他是从异世到来的灵魂,那一位倔强的女子,实质上与他并无关联。
可是……当那些景象不断浮现,陆景不由想起另一处世界,想起那里的亲人。「无论是哪里的母亲,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极为相似的。」穿书吧
陆景深吸一口气,心中默默自语:「我应下了与你的约定,今日……是我履约之时。」
长宁街神霄伯府!
今日好时节,豪奢陆府中净庭户、换天官画像、贴对联、钉桃符。
一大清早,府中的下人们就开始忙碌。
他们挂上花灯,拆洗被褥,清洗各种器具。
其中用意,自然是要将一切晦气,一切穷运,乃至诸多灾祸邪气俱都驱逐出去,祈求新年好运。
钟夫人、朱夫人带着丫鬟在各个院里穿行,指挥着下人们彻彻底底扫清这一座屋子。
宁蔷扶着宁老太君,锦葵站在二人身后,远远望着观古松院中焕然一新的气象。早在十几日以前,陆景就已经请教十一先生,为宁蔷求了一份药方,。
那药方上都是些寻常药物,看似并不如何出奇,可因为这一贴药方,宁蔷气色竟然真就变好了许多,原本苍白的面色上也带起了些许红晕。
只是今日的宁蔷却有些魂不守舍,频频望向观古松院的门庭,眼里有些担忧,又有些矛盾。
宁老太君望着观古松院中,由太子妃赐下的古松,脸上也满是笑意:「也许是这古松的原因,我陆府真是越来越好了。
今年大老爷回了府,朝中传言圣君要重用他,江南的生意也有回暖的迹象,比起往昔几年,真是好了太多。」
她正在说话,指挥下人洒扫庭院的钟夫人与朱夫人,带着各自的丫鬟,带着其余几位二府的夫人,来了这观古松院中。
钟夫人眼里带着笑意,应和宁老太君道:「常言道家中福老镇家宅,老太君是陆府的泰山,有你在,福星自然高照陆府门楣。」
钟夫人这边说着。
二府朱夫人却低着头,兴致并不算高昂。
大府神霄伯已经归来,陆琼也在家中。
可是二府朱夫人院里,陆烽已然去了边关,渺无音讯,前几日去大昭寺请了几次重山老爷,重山老爷也不愿意回府。
对于朱夫人而言,这一处年关比起往年还要更加冷清。
「我陆府真是越来越好了。」
宁老太君拄着鹿首拐杖,落目之处都可见陆府豪奢,她这般感叹,旋即又想到了什么,冷哼一声道,「前些日子,太玄京中诰命夫人一同入宫,朝见皇后娘娘。之后饮宴,与我一处庭院中的几位诰命,竟然以那陆景耻笑我陆家,被我无意中听了去。」
宁老太君这几日都因此事耿耿于怀。
钟夫人、朱夫人低着头,只是认真听着。
宁老太君从宫里归返之后,极为气恼,接连念叨了此事好几天。
宫里那几位诰命夫人,交头接耳谈论之时,竟然直言陆府家门不幸,当家的人不在,老太君年老昏聩,钟夫人又不修家门之德性。
正因如此,天降麒麟子,都无德受之,要将其赶出家门。
而现在……陆景已名动太玄京,不仅是书楼先生,而且据说已经是神火境界的元神修士,三试优胜之下,圣君甚至亲自赐他极大的权利,让他有执律之权……太玄京中不知有多少大府,对陆景垂涎到了极致,那些夫人都说若是他们家门里面,出了这样一位出彩的子弟,都要去大昭寺、东王观中还愿才可。
毕竟在这大伏中,一人登
天,整个家门都要因此而腾飞。
「陆府长了翅膀,却又被府中的昏聩之辈折断了,尤为可笑。」
「老人昏庸,掌家的妇人又目光短浅,发生这样的事倒也并不奇怪。」
「最可笑的是那一纸诀书,麒麟子前脚遭灾,陆府就忙着撇清关系,薄情寡义,现在倒好…」
当日那些言语,如今还回荡在宁老太君脑海中。
令宁老太君想起来,心中就怒意大盛。
一旁的钟夫人一如之前那般雍容端庄,眼神中却同样含着气恼。
宁老太君一敲拐杖:「现在时日尚早,太玄京中都说陆景是麒麟子,他离开陆府是我陆府的损失。
可我却觉得……我们逐他离去,是古松庇佑,是我们的幸事。
他得罪了少柱国,杀了李家三公子,那李家三公子又是七皇子的谋士,往后还能有他的好?」
宁老太君冷哼一声:「我们就过我们的好日子,好好看一看就所谓的少年魁首,究竟能不能插上翅膀飞上天空。」
大庭广众之下,钟夫人并不显露出什么心中恼怒,只是朝宁老太君柔声笑道:「老太君莫要气坏了身子。
这陆景……现在已经与陆家毫无关系,可也不至于闹得那般难看。
我已派人修缮了他母亲的墓葬,也算是我陆家的恩情……」
钟夫人正在说话。
远处却有一位青衣小厮匆匆前来报门。
宁老太君、钟夫人、朱夫人、宁蔷……神色骤然变化。
宁老太君冷哼一声:「如今重安王妃不在了,这陆景又来我陆府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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