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冬夜,大雪纷飞。如果不是油灯照亮,明晃晃的雪光大抵能当半盏灯火。
向青竹将油灯吹灭,蹑手蹑脚地坐到床边。她凑近一些,借着雪光,能看清风正义清瘦的脸。
虽然隆冬已过,却不见春阳来临,山顶高处还结着冰芒。一阵冷风从窗楞缝隙里吹来,顿时全身涩涩冰凉。
向青竹裹紧棉袄,呆呆地望着风正义,不过片刻,便睡倒在床沿上。
此时再看向青竹,与风正义初见时相比,消瘦更甚。
只是正处红粉年华,精力再少也觉可人。
等到翌日大早,向青竹便提着扫帚走入庵中庭院。
院中种一棵偌大青松,枝叶茂盛,厚厚的雪堆在树冠上,若如华盖擎天,挡住了大半落雪。只是这雪也是轻飘之物,只要山风吹过,便会飘落进门厅走道。
向青竹来到正门,将大门打开。佛堂里念经诵佛的声音便从院里传了出去,一群麻雀争相飞起,落在大门口的一株杉木上。
向青竹听着这群麻雀叽叽喳喳,热闹得很。心里一时高兴,便将雪一直扫到登山的石阶口,正好望见一尼姑正拾阶而上。
尼姑身材高挑,穿一身灰袍僧服,脸上罩了一条白纱巾。纱巾厚实,一直绕到发髻,将脸蒙得严实,只露出一双如水似月的眉眼。
她手里正提着一捆药草,有叶有茎,泥土上还粘着雪粒。
“雪宜,你起得真早呢。”向青竹亲昵道,
尼姑姓“雪”,单名一个“宜”字,从口音看,来自湘中一带。
除住庵的几名尼姑以外,庵中多为逃难来到的女子。
这些女人都被战火牵连,大多已经孤身一人,生无去处,便来庵中避难,也作修行,同病相怜之处,都作亲姊妹看待。
向青竹心疼女子,匆忙迎了上去,用手握住雪宜姑娘冻得发红的手,不住地哈气。
雪宜姑娘任凭她握着,只是轻笑,抬头望着挂在大门外的一幅对联。对联写道:“一时清净,常忘平生福祸;全身弱骨,能见天上神仙。”
等到她们来到膳房,一只药炉冒着热气。向青竹连忙将熬了一夜的草药倒进一只陶碗里,将雪宜姑娘采回的药草洗干净,小心地放入药炉,多加了些水,用小火又炖上。
“害妹子天天采药,姐姐心里愧疚。”向青竹对着生火的雪宜姑娘说。
“我喜欢。”雪宜低头望着炉火,等着火势更旺。
向青竹望着被炉火映着的那张脸,心里说不出的可惜。听雪宜姑娘说,她是因为年幼时不小心掉入山崖,被尖石划到,毁了容貌,万不可示人。
“等到天气回暖,哥哥身子自然会好起来了。到那时,如果他能下地,我就可以下山采药去。”向青竹昂着下巴,抬头望着厢房方向。
“他不是还没醒么?”雪宜说。
“醒是要醒的。师太说他双颧直插入鬓,是为长寿之相,且偶有蛰动之脉,定然与这世间还有未了的缘分。”说到此处,向青竹坐到雪宜声旁,不住地往里添柴火,模样迫切,仿佛这药炉里煎的药能起死回生般。
“你俩相识多年了吧?要不哪有你如此坚贞利落之人。”
“好几年了,一直跟着他东奔西走,还不是被这战乱害的。”向青竹煞有介事,一时之间说起了谎话。
自从那日投进这尼姑庵中,她便想好了这番说词,否则要是天天在风正义身边照顾,难免惹来闲话。等到风正义时过三月未醒,既然说得顺口了,像是真的一样。
雪宜姑娘听在耳中,只是低头望着炉子里的火焰。那火苗越攀越高,烧得药炉底部一片血红。
“你那么爱他?”雪宜姑娘问道。
“自从能看清他的脸开始,就深爱不已,今生都不会变的了。”
向青竹说得实在。当初芳心暗许,是因为风正义救了她的命。等到她见到风正义用河水洗去污垢的脸之后,才是真正爱上了他。不过向青竹少谈男女之事,等到自己把话说出口,已经是满脸晕红。
雪宜姑娘看在眼里,竟然噗嗤笑出了声。向青竹被她那么一笑,更加羞怯。
“男人岂是凭一张脸吃饭的。”雪宜姑娘小声说。
“妹妹,你就没有相好的男人么?”向青竹不愿在话题上停留,便打趣雪宜姑娘。
“我心中的男人,就住在我的心里。即使他不爱我了,我也爱他。我愿意为他受苦,愿意等他,愿意受恶病缠身之苦,愿意为他千刀万剐。”雪宜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咯咯地笑,听上去像是在戏谑向青竹。
向青竹也不生气,回头望着厢房的方向,低声说着“我也是”。
雪宜姑娘望着向青竹脑后,心里万般滋味。
如果风正义醒来,如果他听到“雪宜”这个名字,或者看见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定然能认出,这个蒙着纱巾的女子,竟然就是梅雪宜梅姑娘。
她此时正埋过头去,偷偷揩尽两行清泪。
自从风正义奔赴战场多年未归,她尝尽了相思之苦。
自相思,痛别离,但她始终相信,总有一天定能与爱人相见。
于是,等到仰龙村大旱,食不果腹之时,她化身男装,脸上揩上锅灰,一路北上,日夜打听,夜伏昼行,几乎寻遍了湘鄂之地。
有过几次,她壮胆跑上战场,只为了找一个叫做“风正义”的国民党军官。然而,所有人都告诉她闻所未闻,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是被俘了。
她哪能知道,风正义自从加入军中,早就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风慕梅。
风姓的人不少,谁又能想到她所寻的,竟然是国民党军里赫赫有名的“雪里梅花”。
等她打听次数多了,便有人心疑,以为是共产党派来的奸细,后来就有了搜身之事。这一搜身可是惹了大祸,她本就生得腰肢细软,凹凸有致,为首的军官瞧得真切,心中大动,再等将她脸上的泥垢洗过,露出绝世容颜,周围之人无不生觊觎之心,差点因此被掳进私帐。
虽然侥幸逃脱,但总觉这好面容迟早要闯大祸,平生出返乡的念头。转念又想,这世道颠沛,即使回到家乡也不一定有容身之所,更何况爱人还未寻到,心有不甘。
后来得一郎中指导,配三位草药加青蛇苦胆,熬成药剂涂满半张脸皮。这药剂渗进皮肤表里便发青发紫,着色自然持久,看上去像是天生一块乌黑胎记,模样瘆人,从此才得以安然行走。
但这药方总有无稽之弊,用得久了,药性不退反进,脸上的颜色再也去除不掉。梅雪宜心中焦急,便回头去寻那位草药郎中,以求化解之药。不想这郎中手拙,症状难解,推脱再三,不了了之。Μ.chuanyue1.℃ōM
梅雪宜虽然痛苦,但绝不是心中关键,想着只要能顺利寻到风正义,就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已然一生无憾。便一路乞讨辗转而行,决心不改。
等到行至江浙地带,连日的肌饿和辛苦,让她枯木难撑,昏死在路边,幸得八路军相救,才捡回一条命。
随军之前,她一直以为当上军官就是随心的主儿,只要发号施令就是,没想到八路军里越是官大的人越要冲锋在前,生死不顾。每想到此处,对风正义的担忧更重,心神难安。
后来,她便随了共产党的队伍,在军中担任护士,帮助救助从前线退下的伤员,采药的本领就是那时学的。
风正义曾经对她说,开始投军,是为了找条活路,后来投军,却是为了救国人于日军蹂躏,终归到底,既是救人也是救己。
梅雪宜更能领会,在救护上愈加卖力。
由于她工作积极,又能吃苦,八路军的领导开导她入党。但梅雪宜想到风正义是国民党的军官,加入八路军便意味着与爱人对立,虽然深信共产党才是百姓的救星,还是推脱了去。
她哪能知道,后来风正义因为反对内战,早已叛出国民党。
等再过几年,风正义依然音信全无,梅雪宜见惯了战争带给人们的生与死,悲与痛,期盼渐少。后来随军队南下,见离家不远,便告辞军队,隐姓埋名来到这“清净庵”中。
时光已逝,爱人不在,那爱和思念,随日月轮转,昼夜交替。她在无望和无辜中受尽折磨,痛心处自然多些病疾,一场恶疾来袭,差点一命呜呼。幸亏庵中住持医术高明,将她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夶风小说
梅雪宜感激住持救命之恩,又得佛经开导,才渐渐增长了活下去的意愿。于是天天诵佛读经,化解悲苦。
等到风正义重伤来到庵中,爱人得以相见,如蒙天道恩宠,让她着实宛如新生。
然而,天妒英才,江一鸿那一刀之伤已及心脉,不管住持和梅雪宜如何施救,也仅仅是保住了一条性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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