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乔踏着白霜正行走在山路的芒草里。
在这深秋的天气,乡里有“一夜月光,半尺白霜”的说法。
乔口中呼出白气,大步跨过山岗,沿着山梁走下高坡,来到一户人家。
人家门前种着一棵枣树,枣树不高,枝丫上坐着一名与乔年龄相仿的少年。
见乔走来,他便跃下树来。
此少年留一头长发,颧骨很高,鼻梁正中长豆大一颗黑痣,甚是显眼。穿书吧
因为这颗痣,村里的伙伴都管他叫“张大痣”。久而久之,他的本名“张青云”也如乔的大名一般被人忘了。
张家父亲两代往上原是地主人家,但老爷嗜赌,将家中田产输得只剩些山田,等到“土改”打土豪分田地,本就不济的张家被剐得只剩一张皮。
等到父亲这代,就剩兄弟一人,还娶了个跛脚媳妇。
父亲隐忍,以多生儿子为盼。不想这儿子生了不少,却难养大,生活更加艰辛,少不了往四周邻里接济,在村里多低眉下气。
张家兄弟三人长大之后,均属五短身材,还精瘦少神。邻里大多以为张家难脱困顿贫穷,多有鄙夷。
直等到张青云成人,却生得高大魁伟,力大如牛,与张家的血脉大相径庭。
原以为这张青云能帮助张家添一个青壮劳力,却没想到他生性冷淡,只酷爱读书,还经常逃脱家里的农作,跑到李云州的学堂埋头读书。乡里笑话张家“生了牛犊,却不拉犁”。
张青云也不理会,一心读书,渐渐和乔成了要好的朋友。
“等你有半晌时间了。”张青云耷拉着脑袋,手里搓着一颗细枣。等搓得干净,说着伸手递给乔。
此时张青云正穿一件长袖米黄短褂。短褂穿得久了,面上的污渍再难去净,显得污秽不堪。外面再套了一件掉色的灰色棉背心,背心上有多处孔洞,一撮撮棉絮从洞里伸了出来,就像一朵朵蒲公英开在上身。
下着一条军绿色长裤,赤着双脚,脚丫上粘满了露水珠子,被阳光一照,折射出细细光芒,如晶莹明亮的珍珠。夶风小说
“父亲起得早,坐在门前看书。我只好从后门偷偷跑了出来,耽搁了些。”乔接过枣子,将它抛上空中,仰头张嘴接着,慢慢咀嚼,“甜!”
“张家没像样的东西,就一棵枣树还算出众。”张青云自嘲道,
“还有颗张大痣不是!”乔大笑,
“你怎不说我父亲张大枣子!”张青云没头没脑的一句,笑声更起。
笑声只是一阵,两人接着沉默不语,一前一后,伴着山脚下的一条水渠朝前步行。
“我最是想跟着你父亲去镇上读书,可是离家太远,又供不上米钱。想是你舅爷如果还活在世上,我倒有个好的去处。”张青云淡淡地说着,一路跟着乔走入山坳的一条小路。
小路狭窄,两旁长着齐腰的蒿草和荆棘。但有松针铺路,质地柔弱。
“等得再过一年两年,学习上准备好了,你可以去考大学。”乔双脚踩着结霜的蒿草使劲地搓了几下,去掉粘在鞋底的泥。
“大学是什么?”
“父亲说,这是给知识青年学习深造的好机会。只要考上了大学,就能走出仰山,去更好的学校学习有用的知识和技能,给国家做贡献。到那时,你不用去帮村长放牛,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读书了。”
“那真是好事呢。我们一起去上大学?”
张青云听见,一时兴奋不已,脸上泛起红晕。
“你是读书的料,我可不是。依我母亲的话说,乔家的书都被他们夫妻读了去,到我这里反倒成了榆木脑袋。”乔边说边用手敲了敲自己脑袋,还一边笑,并没有对母亲的失望有多在意,“我倒是有了自己的志向。”
“什么志向?”
“到仰龙山里做个猎户,像风二爷那种模样,作一个‘王’,一个大大的‘王’。”
“别人都说他是疯子呢,到你嘴里倒成了‘王’了。”张青云朝乔努嘴,鼻子上的黑痣也跟着向上耸了耸,样子滑稽。
“那你可知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军人,不是王,又是什么?”
“是国民党。”张青云本是老实孩子,哪会察觉乔的脸色难看,虽然见乔瞪着自己,依然不管不顾地说,“仰龙村里没几个人见过风二爷,但都听过风二爷的故事。从小到大,听着他是疯子的传闻,耳朵根子都泡软了,一个国民党老头罢了。”
“你要是见过风二爷,”乔重重哼了一声,不知从那折来一根树枝,狠狠地抽在路边的麻叶上,惊起一只斑鸠飞向远处,“能听他讲故事,讲关于他的故事,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能有什么故事。”
张青云虽然不信,但已感到乔愠怒,声音刻意收小了些。
乔不再搭理张青云,快走了几步,从张青云的身旁挤了过去,正好站在一座山间隘口的高处。
从隘口向东望去,初升的太阳并不热烈,橘红的光芒照射在远处的河面上。
一层薄云如烟似雾地漂浮在远处的山腰,成群结队的白色飞鸟正从山脚飞出,飞往天空高处,渐渐高过云层,消失在墨绿色的山岚和遥远的天空之中。
“高山之高,远不及目光能致;天之广阔,更不及心中所远。”乔缓缓念道。
他望着远处,见这风景高处,虽有田园风色,但和仰龙峰顶的壮丽相比,却又差得远了。
等再仔细回想虽与风正义相处多年,确未曾听对方亲口述说过往生平一星半点,那坊间流传的故事,是真是假真还难说。想到此处,又顿觉索然,不小心哀叹出声。
张青云听乔说话,心被期盼高考牵引,顿觉希望热烈,前路就在远方,一时望着远方怔怔出神。突然被乔一声叹息打断,朦胧中生出的一丝浩瀚之意全无,连忙望向一旁的乔。
乔扭头看着张青云说:“这句话是风二爷说给我听的。昨天听完八叔公讲起风二爷的故事,便约你去看看风二爷家的一块石碑。”
“什么石碑?”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都得去看看。”
“从来都是道听途说,我倒真想听一听风二爷亲口讲的故事。”张青云诚恳道。
乔听张青云如此说,顿时变得高兴起来,便学着八叔公讲话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将风正义的故事一五一十讲出口来。
其中没少添油加醋,还指手画脚的,等到后来讲到蒙面刀客杀匪救母时,便捡起一根树枝比划起功夫路数,俨然把自己演成了风正义那样的人物。
张青云站立一旁,一会嗤笑,一会又将拳头攥得紧紧的,神色痴迷,心动其中。
等乔将故事讲完,直等到日头高过山顶才见两人下山而去。
太阳温暖,山路蜿蜒,远处飘来浓烈的野草清香。
等到雾气散尽,白霜褪去,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从冰冷的清晨中醒过神来。它们昂头在秋天季末的暖阳中,望着两个少年循路远去。
两人奔行十里山路,穿过一片平坦开阔的原野之后,来到一条伴仰龙河而行的马路。
马路三米来宽,两旁种满柳树,树叶已经发黄脱落,飘到河面上,如一排排随波逐流的扁舟。
再远望去,有处高耸的土塬,地势如平地垒砌的土台,方圆公里有余,正好将河流拦住。
河道受阻,只好绕道而行,转而向东入湾。
河湾因常年被水冲蚀,越变越宽,上游哗啦的水声在此处突然变小,偷偷向北流去。
乔张二人见土塬就在眼前,便顺着马路一路奔行。不想看着很近,真等跑过,两人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乔扶腰喘气,仰头望着直上土塬的不下三十台阶。
台阶本用麻石铺成,两边还砌相同质地的半腰栏杆。只是日久失修,土地溃踏,石头断的断,丢的丢,或被泥土掩去,看着凌乱不堪。
再望向土塬高处,樟树和椿木环绕,其间生长几棵高大的老槐,围着中间平地。
乔依着八叔公的描述,在土塬下方临台阶处寻见一块方形大石。石头不知为何被推入草坑,石面还布满击打磕碰的凿痕,不是寻找仔细,万难注意得到。
乔走近,看见石面刻“大方无隅”四个大字。
字体方正,端庄大气,给人敦实厚重之感。
等乔和张青云登上石阶,走上十米高的土塬,放眼一望,土塬对面还置有一对拱形石柱,宽约五米,临前是一条荒芜马路,向南方而去。想来身处之地,竟是土塬后门。
土塬平整,沟壑方正,留着地基的轮廓,虽已成青叶覆盖,还能依稀见到青瓦的碎片和人腰粗的枕石。想是房屋倾覆毁成,还留规模痕迹。
乔放眼望去,未见八叔公口中所说的风二爷亡妻墓碑,但见一老农正站于土地中央给绿地浇水。
乔走近,见老农衣衫褴褛,戴一顶瓜皮布帽,布满了补丁和暗灰色的泥灰。灰白长胡像用梳子梳过,一根一根看得分明,比脸面干净不少。
此时已转过身子,有些呆愣地望着乔张二人。
等乔说明来意,老农还是呆立不动,仿佛不曾闻见,只是面向土塬的下坡处望着。
乔见对方没了动静,便悻悻地走到一旁,往四周瞭望,暗暗被脚下百来米长的夯石房基惊到。
每块夯石长约一米,半米来宽,全用青石凿成,块块相连,从黄土露了出来,更显青墨发亮。
少年性起,一路脚踩夯石走向土塬中央。等回头再看,仿佛置身于一座旧时木楼屹立之间,心更震撼。
“风家人不在,和这些石头差不了多少。你又来找它做什么?”老农突然开了口,声音很小,犹如絮叨。
他口中的“它”,指的自然是乔要找的石碑。
乔回过头来,见老农将砍柴刀和锄头放在脚边,正从布袋里掏出一根金黄烟斗。烟斗为黄铜所铸,色泽鲜亮,斗上雕一条八爪飞龙。做工精细,一看不是寻常物件。
“风二爷还在不是?”乔说。
乔看着老农点烟,急忙上前挡风。
老农不领情,兜身让过,吧嗒两口,露出黑黢黢的牙门。
乔与老农不熟,见他不爱搭理,便要从一旁走得远些,突问一声大喊,一位老人从前门拾路而上,渐渐露出一个光头。
“雷疯子,又在和谁吹牛闹大话。”来人精廋,个子矮小,左手牵一头比他健壮更加的山羊,只穿一件白布大褂,与一张黑得像茄子的脸颜色杳然,“多少天没来,恐怕你早遭了报应。”
山羊脱绳,去门前嚼那草根。
“人活在世,都孤苦伶仃的,有什么卵用。”老农喘口粗气,烟气才呼隆隆从嘴里出来,朝着望了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Luan用没有,Luan,dan得留。你做过旧时的官,走过旧时的岁月,步步难回头,只有luandah蛋还留。”
黑脸老头笑眯眯的,等走上前来,伸手讨要烟叶。
老农不给,只是呵斥一声,“刘麻子,少说怪话。”
乔仔细看去,原来老人满脸豆大麻子,所以脸面看起来发黑。
张青云见到,咧嘴傻笑。
听老农如此说,刘麻子呵呵讪笑,顿时止住说话,又去伸手要那烟叶。
老农斜睨,从荷包里掏出,无奈递上一撮。
烟叶成片,金黄色,未切成丝,散开来有巴掌大小。
乔只知烟气呛人,但闻烟叶香气扑鼻,恁的浓郁,难免多看一眼。
“仰山山里湿气重,多有风湿病痛,所以多数人家都有种烟叶的传统,我尝遍各种,以为枫林驿的烟草独好。”刘麻子拿着烟叶理好,小心卷起,再用力在布卦上搓揉,烟叶卷起,渐成细筒形状。一边坐下,一边仰头对乔说话,“等后来雷疯子来风家大院种烟草,让我尝到又香又躁劲的甜头,才知百草也和风水有些关系!”
放眼望去,一地青绿。乔不识烟草,初以为周围都是要紧农物,此时方知全是烟叶。
烟叶不是粮食,寻常人家都寻山角旮旯载种,风家大院种下如此大片,还是头一次见过。
“风家院子怎成了这般?”乔问。
“过去楼房飞檐,青石砖瓦数十间,今日却成了烟草根下的肥料,令人可惜得很,小娃子是这个意思?”刘麻子反而问乔。
“是的!”
“一把大火,不知哪个作孽的下的手,将三进三出的大院和唱戏的牌楼,一起烧得干干净净。等木头成灰,砖瓦成砾,地上长出的烟叶就是不一样,就像粘了风家祖上的仙气,抽起来让人飘飘忽忽的。”
此时刘麻子点烟,眯缝眼睛吐烟气的模样,快活得像一只被抚弄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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