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方和马跃开展频繁联系导致的后果是邢佳对她更加冷淡,不过相比她而言,赵忆南在宿舍里是个更为尴尬的存在。对此窦方满不在乎,她从来没有住过校,对宿舍生活感到很新奇。她把印花的棉布帘子拉起来,躺在窄窄的床铺上,听着外面赵忆南跟电脑有仇似的,噼里啪啦敲着键盘,觉得很惬意。
这里比理发店好,因为不用再听乔育红和她的客户打情骂俏,也不必大半夜带着哼哼唧唧的乔浩轩去撒尿。
唯一的问题是她得尽快去找工作。
窦方在这里认识的人寥寥无几,张弛是其中之一。可她一想起张弛和廖京京的黏糊劲,就不由得要心塞。后来还是马跃给力,介绍她去校门口的烧烤店做服务员。
窦方对马跃的殷勤照单全收,没有半点不安——因为她经历过社会上最险恶的人和事,知道马跃这种大学男生基本属于有贼心没贼胆,过不了几天自然会移情别恋。
跟马跃打了个电话表示谢意后,窦方拉开帘子,下床穿鞋。邢佳和朱敏刚上课回来,邢佳挺客气地打招呼,“出门啊?”
窦方说:“去上班。”
“找到工作啦?”
窦方点点头,没打算细说,赵忆南接过话头来:“马跃帮窦方介绍的,去东门烧烤穿肉串。”见窦方瞥过来,赵忆南从电脑前抬起头,笑嘻嘻道:“我听见你和马跃打电话了,马跃可真热心哎。”
窦方没说话,背上包出门。
过了几秒,邢佳和朱敏一起扑哧笑出声。
朱敏大惊小怪,“她真去穿肉串啊?她家里是不是特别穷啊?”
邢佳说:“她不是高中肄业吗?大概家里不怎么样吧。”
赵忆南这两天有点慌,感觉自己成了宿舍生物链的最底端,抓住了窦方的痛脚,当然要使劲踩。她把窦方和烧烤店老板打电话的内容讲给舍友们听,“每天干半晌,一个月才给一千,这种她也愿意干,我觉得她挺贪钱的。马跃可倒霉了,要被人吸血了。”
邢佳一边擦护手霜,说:“他俩挺配的。”
他们的冷嘲热讽并没有影响到窦方,因为她太累了。理发店是混日子,烧烤店是名副其实体力劳动。穿半晌肉串,指头戳烂了,还浑身孜然味。干完两天,她跟老板讨价还价,工资从月结变成了日结。窦方琢磨着,她还得再找个别的活。Μ.chuanyue1.℃ōMm.chuanyue1.com
她给马跃发信息,“你还认识别的人招工的吗?”
“我帮你再打听打听。”马跃积极地说,“你还在店里吗?我也在店里。我们班今天来聚餐,出来聊聊呗。”
“我有点忙,你们聊吧。”
“就一会呗,有一阵没见着你了。”马跃情意绵绵地劝她。
窦方没再理他。傍晚的时候店里人还不多,她侧耳一听,就从或高或低的嘈杂中辨认出了马跃那些人的声音。嬉笑声,碰杯声,有人抱怨老师出题刁钻,有人打听出国项目,他们的烦恼和快乐都简单到不值一提。可窦方听得入了神,有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就坐在高中校门口的烧烤店里。
那些似曾相识的声浪一波波冲击着她的耳膜,窦方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天已经黑了,霓虹灯照在行人身上,照得人人面容模糊,宛如鬼魅。
本来要悄悄溜出去,可窦方又听见有人叫“彭乐”,还有些人颇老练地以“彭总”,“彭先生”之类酸掉牙的称谓招呼他。是彭乐来了。
窦方只好又坐了回来。
彭乐这两天被邢佳当成战利品一般到处展览,有点不耐烦,但他没当着外人的面给邢佳难看,有人上来要名片,他懒洋洋地说:“没带啊,又不是来谈业务的。”
“就是,真老土,谁现在还印名片啊?”
“彭总,能加个微信吗?”
彭乐作势拿出手机瞧了瞧,“哟,手机没电了,下次吧。”他笑一笑,对邢佳道:“我约了客户先走了,你买下单,晚上再打电话。”他招个手,对服务员道:“再上一箱啤酒。”
“不用不用。”马跃喝了酒,豪气地拍胸脯,“我请客,这家老板是我朋友。”
赵忆南乐了,“马跃,你朋友也太抠了吧?一个月就给窦方一千块钱工资,都什么年代了,还剥削劳动力啊?”
马跃叫冤枉,“工资我可没问过哈。”他打着酒嗝,摇摇晃晃起身,“窦方!嘿,窦方!”
彭乐一把将马跃按在椅子上。别人也笑着拉住他,“喝多了,想骚扰良家妇女了。”
“我去下厕所。”彭乐告诉邢佳,从过道来到后厨。
窦方坐在小马扎上,面前一只巨大的不锈钢盆子,红红白白的生肉堆得跟小山一样。
彭乐双手插兜,站在门口。他的影子从头顶罩下来,窦方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马尾有点散了,一缕卷发垂在脸颊边。
彭乐没开口,站了一会就走了。
窦方坐在马扎上,半天没动,身上发凉,她低头一看,手被酱料腌得有点肿。她慢慢洗了手,背起包,快步离开烧烤店。
在街上走了一段,有辆车跟上来。彭乐摇下车窗,招呼她一句,“哎。”他冲窦方偏了偏脑袋,“上车聊两句。”
窦方犹豫了一下,上车坐在后座。彭乐关上车窗,揿亮车内灯,回头看了一眼窦方。“你还认识我?”
窦方点头,“嗯。”
“你怎么跑这来了?你爸妈呢?”
窦方没说话。
车里很安静。彭乐刚才看到窦方在烧烤店那副狼狈相时,其实是幸灾乐祸,但这安静中,他又有种窒息般的烦闷。手机也不适时宜地响起来,彭乐把来电按掉。为缓解沉闷,他随口问道:“你今年,上大一了吧?怎么没上学?“
窦方不耐烦,“不上了。”
彭乐轻嗤一声,说不上来是嘲讽还是同情。他问:“你现在怎么姓窦了?”
“我本来就姓窦。”
“那是我认错人啦?”
窦方拿出手机摆弄了一下,说:“没事我走了,彭总。”
“行吧,”彭乐轻轻吁口气,他也不想和窦方多待,看到她就想起一些很龌龊的事。“认错人最好。别再胡搅蛮缠了哈。”他告诫了窦方一句,又自言自语,“你那爸妈不是东西,你一个小孩,又懂什么?”
窦方忍无可忍,说:“我根本就不想看见你,也不想跟你说话,你喊我上车干什么?”
“你还有理了?”彭乐忍不住骂,“妈的。”
窦方翻个白眼,抓起包下车。她腰细,腿长,青春洋溢的背影,在人流中很显眼。彭乐盯着后视镜看了一会,转动方向盘驶了出去。
窦方从来没意识都找个正经工作如此艰辛。马跃调动各种资源,帮她推荐了不少面试,包括公司前台,幼儿园阿姨,公交车售票员,窦方每次都乘兴而去,铩羽而归。学历经验统统没有,敦厚老实、吃苦耐劳的品质跟她也不沾边,窦方想:我不想靠脸,可事到如今也只好靠脸了呀。她踢开马跃,自己两手空空,只带着一张脸,去本地最高档的海景餐厅面试。事实证明,只有在酒足饭饱的人眼里,美貌才是种资源。在她告诉经理,自己也有餐饮业工作经验(穿肉串)之后,经理当即拍案录用了她,给开一个月两千五百块的工资。
餐厅很高档,能吃得起饭的人寥寥无几,这份工作算得上清闲了。窦方心花怒放,又人美嘴甜,上两天班后就得到了晋升,被分配到了观海厅。
她在观海厅又见到了彭乐。
县领导们要招商引资,把彭乐当成了贵客来款待,他刚一落座,看见来倒茶的窦方,先是一愣,心想:这人怎么阴魂不散?还是她别有所图?
这么一想,脸色就有点难看,“我们这说点事,你出去吧。”
窦方把醒好的红酒往彭乐面前一放,转身就走了。
刚出观海厅,就看见张弛被服务员领了过来。他大概是从单位直接过来的,还穿着制服,手里拎着那件蓝色的短棉袄。
窦方有一瞬间没从他那制服所引起的警惕中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想:警察还管铺张浪费、公费吃请?眼睛望着张弛,脚下挪后几步。
张弛和窦方不期而遇,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便推门进包间里去了。
“张弛,过来。”彭乐的声音响起来,他招呼张弛跟各位领导打招呼,“这是我表弟,在派出所的。”
“啊,亲表弟,重本毕业的,从小就是高材生。”
“屈就?嗐,不屈就!咱们这人杰地灵,是好地方。年轻人就要锻炼不是?”
张弛原本不想来吃这顿饭,但彭乐是一片好心,要把他介绍给几位领导头头,以后有事也好关照些。他在末席坐了,跟在座的人点头致意,听着彭乐和众人敷衍应酬。
“来来,菜来了。彭总先尝尝咱们的海味。”
彭乐谦让几句,余光一扫,又瞥见窦方,他不高兴都挂在了脸上,筷子一放,说:“你笨手笨脚的,去换个人来。”
要不是经理盯着,你当我愿意来?窦方一肚子火不敢发作,她忍气吞声,说声“对不起”,就合上门出去了。
这一打岔,彭乐话也少了,脸色不大好看。众人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声招呼他吃菜。张弛对饭局本来也没什么兴趣,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他起身道:“快两点了,我得回去上班了。”
“不急不急,吃完再说,我给你们所长打电话说一声。”有人说。
“别了。”彭乐平静下来,对张弛说:“回去上班吧,刚来单位,勤快点,多跟你们领导学习。”
“哈哈,彭总对表弟真没得说。”
彭乐扯了扯嘴角,心里苦笑,“可不嘛,亲兄弟。”
张弛穿上外套离开餐厅。
初冬的天气,阳光很好。他来之前跟办公室的人打了招呼,也不急着回去,信步走到海边。沙滩上没有人,沙子都凝固了,一踩一个脚印,海风推着浪一波一波在脚下荡漾。
张弛戴上墨镜,躺在石躺椅上,拿手机打了一局手游。
他没有留意窦方走了过来。
“你真菜啊。”有人说。
张弛抬起下颌,海风吹得他头发拂在墨镜上,显得鼻梁更挺。
隔着墨镜,看不清他什么表情。窦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打量自己,她下意识觉得自己身上穿的绣花围裙很丑,很老土,她理了理盘起来的头发。
“我菜?”张弛说。
“比起我差远啦。”窦方推张弛,“让一让。”
躺椅也就一人宽,张弛想:总不好把她推下去吧?这一犹豫的功夫,窦方已经挤在他身侧,她翘起腿,把张弛的手机接过来,“你看我的。”
张弛侧了侧身体,一只胳膊没地方摆,抬起来搭在椅背上,这样就好像窦方的脑袋枕在他胳膊上一样。
窦方的手指飞快,屏幕上光环炫目,没一会,她跟张弛晃了晃手机,得意洋洋,“赢了。”
“你上学的时候没好好上课,整天藏在课桌下玩手机吧?”
“哪有,我们高中都不许带智能手机,只能带那种最老式的。”
“那你都干什么了?”
“看言情小说啊,和同学聊八卦啊,喝奶茶啊。”
张弛嘴角一扬。窦方别过脸看着他,离得那么近,她看见了镜面上自己的影子,眼睛发亮,嘴唇很红。她轻轻咬了下嘴唇,感觉到张弛抬起身,这一瞬间,她心里打鼓,想:他不会来吻我了吧。
“手机给我。”张弛说,伸出手。
窦方有些失望。她躲了一下,说:“我再打一局。”
“你自己不是有手机吗?”
“我手机里没有这个游戏啊。”
张弛没做声,等了一会,见窦方退出游戏界面,打开了照相机,她在海滩上踱步,举着手机东拍西拍。
张弛以为她在自拍,说:“你手机里不是连摄像头也没有吧?”
“小气。”窦方把手机还给他。她起身,在躺椅边上磕了磕鞋底的沙子,抱怨说:“你那个表哥真讨厌啊。”
张弛说:“别理他,他脑子有点问题。”
窦方嘻嘻一笑,说:“拜拜。”往不远处的餐厅走去。
等她走远,张弛坐起来,把墨镜推上去,他翻开相册,却没看见什么乱七八糟的自拍,只有一张单纯的海景。水汽茫茫的海面上,一艘白色的军舰停在港口,沙滩上零星几个脚印。
她大概对这张照片很满意,把手机壁纸都换成了它。
张弛迟疑了一下,没有点删除,他把手机装回兜里。
窦方心情愉快回到餐厅,听见观海厅鸦雀无声,知道食客们已经散了,她推门进去,见彭乐正站在窗边打电话。观海厅顾名思义,有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外面白沙蓝海尽收眼底。
张弛还在躺椅上,也在打电话。
彭乐一见窦方,话音戛然而止,他猝然挂了手机,喊住转身要走的窦方,“你回来,回来。”
窦方不耐烦地看着他。
彭乐懒得跟她废话。刚才那一幕把他气炸了,他张嘴就说:“张弛他妈穷的要卖身了,你凑他身边干什么?他能给你那些钱吗?”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窦方把解下来的围裙往他脸上一扔,摔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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