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纪寒食走进虎族大门的时候,仍在唉唉哀叹。
这么美好的盛夏,若能去和俩可爱的徒儿一起去逛妖集,而不是来见大老虎,该是多惬意的一天!
然而没辙,他今儿责任重大是来商讨某只烦人小老虎的归还问题的!
天可怜见。
那是半个月前的一天,月黑风高,月沼上空掠过一道阴影,“吭哧”掉下来一只脸熟的小老虎。这次倒没摔瘸爪子,而是直接摔瘸了腿,趴在菜园子里嗷嗷哭。
纪寒食无奈,拎起来送到庭郁那里治。
庭郁一脸的幸灾乐祸:“老天有眼,该该该。”
小老虎:“呜嗷嗷嗷嗷……”
蛇妖拿针扎扎扎、拿木头捆捆捆,在小老虎的鬼哭狼嚎中勉强给他治了一下。
最后绑好腿、上了药,外交辞令通知虎王速速来接人。
万万没想到,那边虎王竟沉痛表示,他实在是没有老脸过来领这只麻烦的小老虎回家了,所以,不孝子就送你们月沼吧。要严厉惩罚还是做成虎皮大衣,总之,死活都随便你们了。
纪寒食:“……”
万万没想到。虎王看着憨厚老实,实则竟如此阴险。
自己没本事教育熊孩子,便甩锅给月沼!还是说是听闻月沼今年富庶了,家家户户顿顿有肉吃,专程送这小老虎过来改善伙食?
好在月沼老大哥也不是吃素的。
哪儿还有那么便宜的事?
自己家的熊孩子自己接走,少来祸害月沼!
于是乎,光天白日下,虎族大帐中。
坚决拒绝熊孩子的虎王,义正言辞要还凶孩子的纪寒食,还有被亲爹拒之门外正在怀疑人生的小老虎正一锅粥闹着,外面突然骚动,有人闯入帐中:
“呜!老大老大,不好了不好了!”
跑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月沼里的竹妖筵晟和画皮千华姑娘。
两人都灰头土脸破衣烂衫,跌跌撞撞哭哭啼啼地围着纪寒食:“呜哇,老大,白狼族的骑兵刚才放火烧了妖集,把小土地精和庭郁都给绑走了!”
纪寒食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
纪寒食想不明白。
他确实同白狼族结过梁子没错,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结仇的起因,是他收留了被白狼灭族的金雕兄妹。
那两个孩子小时候是庭郁的童年玩伴。小蛇孤傲,以前从没求过他什么,那次是跪地求他。而那兄妹俩瑟缩着,衣襟染血,悲哀、绝望、迷茫的眼神,纪寒食至今难忘。
彼时,白狼王听闻月沼居然庇护了兄妹俩,大为光火,直接带大批狼军压境高叫着“一个不留”。
却不想月沼这边,纪寒食不慌不忙降下雾瘴,最后白狼围沼两个月几次突入无果,连月沼的边边都没摸到。
白狼族毕竟数百年来横行妖界、所向披靡,白狼王首次受挫自不死心。
后来的日子里,也搞了不少事情绑过红着眼冲去狼阵报仇的和炎、欺负过落单的小狐狸,更屡次要挟纪寒食出去单挑。
那几年,纪寒食跟白狼王、白狼太子都分别狠狠干过几架。
几次下来,谁也奈何不了谁。
时间久了,再加上白狼王与白狼太子分家,狼族内耗严重,白狼那边也只好渐渐偃旗息鼓。从此与月沼井水不犯河水,就这么消停了二十多年。
这期间,纪寒食随便出门转悠,沼民没事去逛妖集买东西,都再也没发生过什么事。
所以谁还能想到,二十多年后,白狼族竟会突然发难,绑走他的人?夶风小说
“……”但能怪谁?
总之如今说什么也迟了,无论如何,得立刻去救他家的小东西们才行!
“老大,您、您真的一个人去吗?”
听闻纪寒食打算独闯狼山,筵晟千化几个连忙团团围住纪寒食,一个个担忧得不行,“可是,白狼山十里围营、处处重兵防守!绝不是老大你一个人可能闯得过的啊!”
他们说的倒也是实话。
身在妖土,所有妖怪们都清楚,白狼族之所以能几百年来在妖土横行屠戮、无人敢阻,并不仅在于有一只“妖界最强”的白狼王。
白狼族真正的可怕之处,其实是众多精锐凶狠、训练有素的狼兵。
狼兵战力极强们,普通妖族哪怕稍会法术、三五成群,也远无法与一只普通的狼兵匹敌。也是正因如此,几百年来,上百只狼族轻骑轻轻松松毁掉千妖万妖居所的事情屡见不鲜。
纪寒食当然也知道狼族凶险。
可是他能怎么办?
能不去吗?庭郁,小佑……他的小妖怪们都在那里呢!
那可都是他一手养大的,毛茸茸暖兮兮的每一只是他的命根子,别说少两只了,少一根毛都不行!
“筵晟,你赶紧回村子,通知所有居民收拾好家当。”
“之后我若能顺利带庭郁同夏佑回来,则一切都好,若我不慎出了事……”
纪寒食凝神顿了顿,又郑重道:“若是我出了事,恐怕到时候保护月沼的雾气自会散去,一旦月沼便再无屏障,便危在旦夕了。”
“如果真到了那样情况,我们的沼民……就拜托虎王大人照应了,千万拜托。”
“纪老大你放心!”虎王赶紧点头。
……
……
夏长泽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他还在妖集上。
正在摊子边,认真看一件边边上绣着五色绣线的蓝绸衣服。
他真的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这样的一件衣服。
夏长泽记得,寒食哥哥喜欢这种五色绣线的装饰。一直最喜欢的那件衣服的边角,就缠着这样类似的一排五色线。
听说,那是隔壁织锦姑娘替寒食哥哥绣上的。可惜寒食哥哥太喜欢穿那件衣服、天天穿,衣服很快就被穿得很旧了,已经补了好几个窟窿。
正好,如今给他买件新的。
又是很像那件的,他一定会喜欢!
正这么开开心心地想着,忽然一阵风吹过,周遭的场景变了,夏长泽竟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月沼的小屋。
庭郁正在外面帮他搭烟花,而他面前,已经备好了长寿面的酱料。
好,那就撸袖子煮面吧!
很快,寒食哥哥也回来了,夏长泽赶紧让他穿上他新买的新衣服。
寒食哥哥穿上新衣果然好看。
头发在穿的时候被勾着了,变得有些凌乱,他很拘谨,有点不适应的样子,看着傻兮兮的可爱。
夏长泽往后退了几步,左看看又看看,正在得意自己的眼光好,突然之间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倒了,脚下一滑,一头摔进了月沼里。
一下子呛了好多水,耳边登时传来纪寒食和庭郁哈哈哈说他笨的声音,然后纪寒食走过来,向他伸出手来要拉起他。
夏长泽也乖乖伸手过去。
可是……
突然间的猩红,刺痛了双眼。
清澈的月沼,不知道何时变成了一整潭的猩红。
夏长泽懵了,愣愣看着淹没半个身子翻滚的血水,又抬起手看到自己一手的鲜血。
这是……
这是……什么?
在一抬眼,纪寒食、庭郁竟然都不见了,整个月沼静得吓人,只有无尽的血腥……
……
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血腥味仍旧漫天不散。
身子仰面朝天,背后正砥砺着碎石,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黏腻,很痛,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火烧火燎。
夏长泽皱眉,用力咽下喉头的一阵腥甜,惶惑地睁大眼睛。
自己的周遭,只见一道烈烈环绕着刺眼的金光阵法。
他整个人正被固定在大阵正中,头、手、腰、脚被钉在地面上,身上被剥得几乎不着片缕不说,还被画上了不知名的黑色符咒。
这是……这都是什么?
血液从周身的伤口流出,流进身下的沟壑之中,那沟壑似乎有生命一般,正在贪婪地吞噬着他流出的血液!
周遭腥风阵阵,在那一层薄薄的金光之外竟就连夕阳也是血的颜色,整个儿说不出的诡异。
阵外,透过鎏金的光晕勉强能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传来:“大阵还要多久才能完成?”
年轻声音则毕恭毕敬答道:“吾王,这孩子既为回转石转生,总需要阵法慢慢吸干其血液才行。以眼下看来,最少还需要两个时辰才能开启阵眼。”
“好,也不急这一时。”那苍老的声音低低笑了,笑声阴森至极。
“反正山腰上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算是月沼的大妖怪杀上山来,也绝无可能在结阵之前来到山巅!”
“哈哈,哈哈哈,只要再等几个时辰,等着阵法萃干回转石的法力,本王就能拥有长生不老之力。”
“到时候,呵哈哈哈……本王就是妖界之王!”穿书吧
笑声刺耳、令人心惊,带着飞沙走石扬起一阵乌烟。
夏长泽虽然失血晕眩,头脑却还清醒,他咀嚼着刚才那两个声音说的话
什么回转石?谁是回转石转世?
那两个人说的回转石,莫不是……是在说他?
关于“回转石”一说,夏长泽白天才听庭郁提起过一次,雕族小王子和炎为了复活族人,一直在到处找这个东西……
但庭郁也说了,所谓“溯死回生”,不过是传说而已。
这石头,其实是不存于世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存于世,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乃是堂堂上界云锦太子,身系嫡出,来历清白,又如何可能是下界的奇怪石头转世?
夏长泽心急火燎很想辩驳。
无奈颈子却被大阵的鎏金之力束缚着,喉咙翻腾,说不出话来。
……
金光大阵之外,矗立着的一杆孤柱之上,蛇妖庭郁也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他之前受了些伤,因而昏睡了一会儿。
如今醒来,发现自己整条蛇已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长发散乱,胸口一滩血污,脸上身上都是刮痕。
嘶,疼……
尽管如此,甫一醒来听到那两人的此番言论,他还是很不给面子地“噗嗤”笑了起来,笑得一抽一抽的,明明伤口被牵得痛了,却还是忍不住抽抽个不停。
因为,实在是太好笑了。
“噗……哈哈,哈哈哈?回转石转世?他?”
“老狼头,你太高看……咳咳……噗,我们月沼的小东西了。”
夕阳西下,将阵外两人身影拉得老长。
以嗜杀著称、另全妖界闻风丧胆的白狼族狼王一脸沟壑、一只眼上爪痕遍布,穿一身白色皮袍。眉宇间沧桑倨傲,闻言眼神如利刺一般转过来。
而在他的身边,还有个白衣白袍做大祭司打扮的年轻人,还没等狼王发令,手中法杖便一抬便直直抵住庭郁咽喉:“吾王,蠢蛇聒噪,属下这就让这他永远闭嘴!”
狼王却摇头道:“不,待会再杀。”
“不急这一时,本王还要让他多看几眼。”
“小青蛇,你不是一向自诩聪明么?不是一向狡猾得很、鬼点子多得很么?”
狼王声音低沉,狞笑露出尖牙,望向庭郁的眼里满满凶狠和得意。
“今日,本王便要你亲眼看看,我白狼族是如何拿你们月沼藏匿多年的回转石炼成阵法!是如何从此长生不死、羽化飞升!”
“等本王成仙飞升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率狼军踏平你们那片破沼。”
“杀光你们的大小妖怪,最后抓到你们那个四不像的妖怪老大,用他的血来祭天!再把你这条蛇剥了皮,做一条上好蟒袍!”
庭郁:“……”
白狼王对他这般烈烈怨恨,当然是有原因的。
当年,虽说屡屡出门跟白狼王单挑,还险些把白狼王的一只眼睛抓瞎的,是他们月沼最厉害的大妖怪纪寒食没错。
但非要说的话,无论是最初藏匿雕族少主和炎,还是后来用计离间白狼父子反目分家,都是庭郁的主意。
但庭郁并不后悔那几年,得亏他“阴险狡猾、鬼点子多”,不然,恐怕莫说那蠢兮兮、不断掉进狼陷阱的师弟小狐狸,就连傻乎乎的大妖怪,恐怕也不知道早死多少回了!
不过大概,白狼王这人也并没傻透。
当年虽然中了计、被他耍得团团转,这些年过去后,估计也渐渐明白个中渊源。
因而才会在抢小夏佑回狼山时不忘把他也一并抓回来,只为让他亲眼见证狼族升仙、月沼覆灭,以解心头之恨!
……计划倒是挺完美。
问题是,并飞升不了啊……
庭郁叹了口气,一双狭目略微同情地望向白狼王,开口缓缓背道。
“博物志载,回转之石,能使万物滋生,可回溯过往、起死回生、或令生者长生不死、羽化飞升。”
“却从来不曾说过,石头可以转世为人。你们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确实,你们面前的这个孩子,是能让草木生长……但你知道,他为什么能让草木生长吗?”
“那是因为他是个上界的小神仙,又恰巧正属木灵。”
“……”
“对,你没听错,你阵法中的孩子,根本不是什么回转石转世,做不到回溯过往、起死回生,更没法叫你羽化飞升。”
“他是个小神仙,所以皮肤才会那么白,没有尾,又没有鳞。你们回头看看那大阵内,难道不是一目了然?”
……
法阵内,夏长泽仰面朝天,眼睛睁得大大的。
血水仍旧在越流越多,他却这一刻却仿佛忘了疼般地挣扎了起来,眼里更是缓缓的、缓缓的浮出一丝雾气。
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庭郁刚才说,说了……什么?
他说,说他是“上界的小神仙”?
……原来,他知道?
他竟知道,可庭郁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既然早就已经知道,又是为什么,一句话也没有问过他。
“……”
夏长泽至今清晰记得,他刚到月沼时,庭郁对着他眼露青光、龇着尖尖牙道:“要是有朝一日发现你有所隐瞒,到时候就算有人护着你,我也绝不饶你”。
可是,结果那终究就只是在吓唬他而已。
嘴上说着“决不轻饶”,却会给他做饭吃、给他糖果,知道他是小神仙也没有将他赶出月沼,而是跟别人说他是个“小土地精”。
呵,呵呵。
月沼的妖怪,好像都是这样,嘴硬心软。
都和寒食哥哥一样……傻傻的,处处护着他。
……
“一派胡言!”
阵外,庭郁话音未落,狼祭司法杖一出,黑色的光化作荆棘瞬间禁锢住了他脖子。
荆棘收紧,庭郁吃痛,脸色微变,声音却依旧从容不迫:
“狼王,今日你大费周章开启逆天阵法,却寻错了人,结果却注定是徒劳一场。不如早些收手,赶紧去跟我师父赔个不是,说不定他还能原谅你。”
“若是执迷不悟,非但成不了仙,还会跟你狼族招惹祸端。”
“到时,别说我师父不会放过你们、蛇族不会放过你,上界……更是不会放过你们。”
庭郁说到此处,终于撑不住荆棘收束,咳出一口血来。
却只舔了舔唇边,撑着最后一口气,咬牙又道:
“你们难道……都忘了两百多年前,鬼画山被天雷轰平的事?”
……
两百多年前,妖界曾有个鬼画山。
鬼画山有个画皮鬼王,名叫玄衍。
传说那玄衍,乃是当时妖界最强的大妖怪。有他在时,整个妖界秩序井然,就连白狼王也蜗居一隅,不敢作乱犯事。
可惜后来,好像是天界的什么皇子私自跑下来,还偏偏看上了鬼王玄衍,硬跑去跟那玄衍鬼王提了亲。
结果惹怒了上界,天雷降下,鬼画山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村里的菊花精老爷爷,曾说起过那夜。
说是漆黑的天幕忽然出了九日,接着便见数道白虹贯日、天雷叠落。方圆百里皆山崩地陷、林火不尽,众妖骇然奔逃,形同炼狱末世,整个天际漫卷血红。
庭郁才一百多岁,倒是不曾有幸见过当年天雷炸山的盛景。
可眼前的白狼王就不一样了。他与此山间的许多狼祭司狼兵,至少都有两百岁以上,很多是亲眼见过那日可怖景象的。
一时间,阵法内外异常安静,只有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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