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东京不快乐
颜碎/文
01
教室里忽然多了一名男生,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垂着头看书。
莫冬在从前门走向座位的短短几步路里听到的都是关于他的讨论,男生不屑,女生激动。
有人好事的靠过去与他套近乎,不管问什么,他都只是温和地笑笑,微微牵动眼角,不发一言。这样的举动无疑让他被扣上高傲的标签,而他对男生们若有若无的冷嘲热讽竟也没有丝毫不悦的神情。
莫冬对他很感兴趣,侧着身加入女生们的八卦行列,一群人嬉笑着互相怂恿彼此去同他搭讪,闹了一阵,直到班主任在讲台上象征性地敲了敲桌子,喧闹声才渐渐消停下来。
他是来自日本的交换生,叫做伊藤野。
老师的介绍令好不容易安静的教室又开始沸腾。他在老师的示意下走上讲台,对着全班同学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莫冬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来,谢丹在一旁压低声音说道:“难怪他不说话也不还口,原来是听不懂。”
莫冬也附和着笑,嘴角的弧度还来不及褪去,就听到老师掷地有声地点了她的名字。
“莫冬,知道你会日语,那么以后就多多关照伊藤同学吧。”
于是莫冬顺理成章地被安排成伊藤野的同桌。
搬座位时,她抛给忿忿的谢丹一个得意的眼神。叫你不肯跟姐姐去学日语,这回该傻了吧。
凑近了看,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几近病态,即使穿着宽松的T恤也遮不住的瘦削,但五官的轮廓好看得惊人,莫冬想了很久,才终于想到一个贴切的形容词:精致。
起初,伊藤野的礼貌和小心令莫冬有些吃不消。
她忍不住叹气,也不去管什么敬不敬语,扯着他就开始聊藤原浩、表参道、秋叶原。
伊藤野的表情变得很惊喜,显然没想到会碰上一个日文流利又志同道合的主。两人一见如故,眉飞色舞地在旁人听天书一般的目光中混了个熟得不能再熟。
第二天,莫冬无意中发现学日语的女生忽然多起来,捧着书大声背平假名、片假名,一边假装路过伊藤野身边。
伊藤野这个单纯的,当然不知其中缘由,笑得友善又和蔼,秒杀众人。m.chuanyue1.com
全校都知道九班来了个日本原装的小受君,一下课,窗外就挤满花痴和腐女之类不明生物,隔着玻璃像在看猴子,就差没有扔香蕉。
莫冬早就习惯,把椅子搬到后门去,与一票贴墙而坐的男男女女聊天。
“怎么我总是学不会用万能充哦?”谢丹把电池扔在桌上,很挫败地哀号。
“以你的智商,也很正常啦。”
“切,用不着的东西,学来做什么。”
“那你一辈子都开不了高达,学来做什么?”
一群人都不客气地笑,有男生大声地起哄:“哎哎,莫冬,帮我们去问问那个伊藤野,他喜欢哪个A.V.女.优?”
笑声变得暧昧起来,话题也转向限制级。
莫冬不满他们肆无忌惮的调侃,没出声,偏过头去看靠墙而坐的伊藤野。
他在满室喧闹中显得更安静,似乎周身都跳跃着细碎的光线,整个人明亮起来。他正捧着《少年JUMP》看连载的漫画,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莫冬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自己花痴。
02
“莫冬,你问了没有?”肖芷阳探头过来,笑得很谄媚。
“还没有,现在就问吧。”
莫冬这才想起之前肖芷阳拜托的事情,拖着步子走过去打扰伊藤:“嘿嘿,在看什么呢?”
伊藤笑笑,抬起书让她看。
“《银魂》啊!正好,动漫社正在找人出它的COS,你有兴趣么?”
伊藤野答应得毫不犹豫,本来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多交朋友,感受不同的校园生活,但莫冬觉得他是被人卖了还快乐地数钱。动漫社是什么地方呀,一群同人女坐在一起聊攻受,磕CP,想想就危险度爆表。
一同出COS的还有一个叫陆贻的男生,脸长得好看,总被女孩子围捧着,所以很是高傲。
莫冬陪着伊藤野走进排练室时,他正在吹嘘自己从头到脚的行头有多么多么难抢,全是限量版潮牌。几个女生一如既往地给他面子,摆出崇拜和荡漾的神情。
莫冬不屑地嗤了一声,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成功看到女生们齐刷刷地开始围着伊藤转。
“哟,一个男人长成这副清秀模样,是Gay吧,也不知道出柜没有?”
陆贻又凉又酸地开口嘲讽,在伊藤但笑不语的态度下反而衬得他小肚鸡肠。
漫展COS大赛定在下个月初,伊藤的角色是高杉晋助,莫冬认为并不太适合他。但是后来当肖芷阳兴冲冲地发来试装照时,莫冬还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回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恰如其分的形容词。莫冬有些担心他会被人活生生看死。
与这样的话题人物走得太近,难免产生闲言碎语,每次抱着书穿过操场,都会有人刻意大声地说风凉话,近这段时间还有越来越难听的趋势。
莫冬只能无奈苦笑,过去的她亦是热衷于八卦他人的是非,逮到一个说一个。但是忽然间,所有人都站到与她对立的一面,反过来捕风捉影,拿她当谈资,她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有多无聊多伤人。
然而这些都是次要,最令人难过的,是谢丹的疏远。
莫冬一直觉得,不管友情还是爱情,如果不够坚贞,那么不要也罢。但高中以来,许多事情的发展都超出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信任。什么攀比、背叛、猜疑、虚伪慢慢的全都有了。
她和谢丹从小一起长大,走到哪里都连在一起,一起闯祸,又互相包庇,在对方家长面前圆谎。也做过许多关于未来的设想,要一起旅行、一起恋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独独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就此疏远,并且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03
莫冬从巴士上奋力挤下车时,已经过了和伊藤野约定的时间。
周末的市中心人潮汹涌,连空气都有些混浊。
伊藤野始终安静地站在KFC门前等候,半点没有不耐的神情,看到莫冬,脸上立刻漾起喜悦的笑意。
“你来了啊。”
莫冬只觉得一阵眩晕,傻傻地点头。真是无论过多久都对他的颜值没有免疫力,这样的人放在古代,一定是个祸害,让君王从此不早朝的那种!
后来的事实证明,在现代,他也照样能够掀起腥风血雨。
这一次是陪着伊藤野来买要带回日本的礼物。
一路上他都兴致盎然,左挑右捡,好像第一次进城。对满街“madeinchina”却打着韩版、日版旗号的商品,莫冬显然兴致缺缺,这些东西日本怎么会没有,还不如买些西瓜什么的回去支援岛国贫乏的农业比较实在。
“莫冬,你会喜欢什么呢,我也很想送一份礼物给你。”
莫冬被路人频频回望的目光逼得已经在暴走边缘,听到他的话,心想还不如回了日本再给她寄个限量手办过来呢。她没有回答,伊藤却已自顾自地挑好礼物就往她怀里塞。
那是一个派大星玩偶,笑得又憨又可爱,莫冬猛地把这个软绵绵的娃娃抱了个满怀,抬头开玩笑问:“你该不会是希望我看着这只胖海星来想念你吧。”
“莫冬真的会想念我吗。”伊藤野的笑容在日光下镀了一层浅淡的金色,“真不想回东京去呢。”
莫冬想说那好,你别回去了,姐姐我收了你。还来不及开口,却见伊藤忽然停下脚步来,侧过身去望着她。
莫冬愣了一下,随后听到他用生硬缓慢的中文一字一句地说:“莫冬,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说话了。”
“谁想和你说话了。”莫冬切了一声,笑着嘀咕,在看到他认真又严肃的神情时,有些错愕。
“总之我不想再理你了。”他的声音钝钝的,一字一字蹦得很吃力,好像鼓起极大勇气。
说完,他抬起眼来,目光软软地凝住她,仍是最初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那这算什么?绝交礼物?”莫冬呆了一下,也用中文恼怒地自言自语。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冷战了。
莫冬有猜过,是不是因为其他女生对自己的不善态度让伊藤野感到抱歉,其实那些明显出于嫉妒的酸话与挑拨并不能真正打扰到她的生活,但他把态度摆得如此坚决,她更拉不下脸去主动对他解释太多,两个人就一直这样僵着。
令莫冬不爽的是,每一次无意中转过脸,她都能发现伊藤野在偷偷观察着她,目光一旦被她逮住,便摆出一副隐忍又无辜的笑容,好像她才是提绝交的那个恶人,虚伪得不行。
莫冬撇撇嘴,找了个机会去要求老师调换位置。这样的举动免不了又招来流言蜚语。
莫冬觉得自己可以去演《绝望的主妇》第七季,或许是为了验证那句祸不单行,她在下午来校时听说谢丹和陆贻在一起了,而她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曾经约定要同时谈恋爱,互相把关的至交,说变就真的变了。谢丹居然开始翘自习课、顶撞老师、化浓艳的烟妆,连眼神都不再清澈。这样的变化令莫冬难以接受。
COS大赛地点在会展中心。动漫社的节目排在第二十位,莫冬挤在台下,默默看着谢丹站在舞台一侧替陆贻拿道具,笑得很幸福的样子。
陆贻穿着真选组的制服,香烟歪在嘴角,尽管不愿承认,但的确和土方十四郎很像,这一点,从身边不少女生的尖叫声中就能听出来。
那么伊藤野呢?
这一次亮相,已经让他在COS圈里彻底红了。多的是人想要认识他,拍照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
莫冬站在人群的最外层,从缝隙里看他温润精致的眉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反正他只来交换半年,很快就要离开。等他回了日本,什么都不会再剩下。她这样安慰自己。
04
“明晚有陈奕迅的演唱会诶。”
“是啦是啦,我和陆贻打算翘掉晚自习去看呢。”
“真的么,坐第几排?”
明明是自习课时间,周围的说话声却嗡嗡地不停。莫冬把头低得几乎要贴进书本,笔尖在白纸上胡乱地绕着,满眼凌乱的线条,也暗示了她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糟。
本来这个时候应该是自己和谢丹的例行八卦时间,绝对雷打不动的,却被别人欢欢喜喜地抢占掉,而自己,却成了被八卦的话题。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莫冬变得日渐沉默,形单影只的感觉不好受,尤其是像她这样呼朋引伴惯了的人,女生的友情,有时候实在是,有些太脆弱了。
莫冬抱着书穿过操场,伸手徒劳地去遮盛夏灼人的目光,书很重,她吃力地小心不让它们散出来,一抬头,就看到朝她露出伊藤野欲言又止的表情。
莫冬扯了扯嘴角,侧身越过他,踏上阶梯。
伊藤野的手就这么毫无预警地伸过来,挡了一下,接过她手中的课本,一言不发地就往上走。莫冬愣愣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纤瘦的少年。
教室在五楼,是最高层,当初莫冬为此抱怨连连。后来陈奕迅出了一张国语专辑名字叫《上五楼的快活》,这才让她觉得爬楼梯好像也不是那么痛苦的事。
正想着,就接到谢丹妈妈打来的电话:“莫冬,怎么今晚学校不用自习么?谢丹说跟你去逛街是,会晚一些回家是吗。”
莫冬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陈奕迅的演唱会就是今晚呢,谢丹翘课的时候仍然会搬出她来打掩护,可是其实她们两个,已经多久没说过话了?
她嗯嗯啊啊地在电话里应付了几句,站在四楼拐角处出神。
两个之前关系不错的女生挽着手从楼上下来,看到她,发出一声冷嘲:“有些人就是娇贵呢,差使起别人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她就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魅力大呗。”
“好了不起的样子哦。”
身体里像有许多细细小小的针在扎,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难过?抑或只是无力。
“你到底想怎样呢?”莫冬这样问伊藤野,“说了不再理我,为什么还要替我搬书?看到我这样被大家孤立,你也应该满意了吧。”
“什么意思?”伊藤眉心微皱,一如既往的好看。
莫冬避开他清澈的眼神,轻声说了一句算了,索性连晚自习都不再上,掉头就往下走。穿书吧
公交车很了久才来,将近七点的街头已有暗灯。燥热褪去不少,傍晚的天空是瑰丽的红,那样亮烈的颜色。莫冬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朝体育场的方向走去。
她不知道,伊藤野一直跟在她身后,挤在晚高峰的拥挤车厢里,隔着一双双手一个个肩膀,惶惑地注视着她。只需要她回一次头,望一次他的契机,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说什么也不再放手。
没有买到门票,莫冬徘徊在体育场之外,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游荡。
陈奕迅的声音从场馆内断断续续地传出来,煽情而动人,场内场外都跟着合唱,莫冬看到身边的一个女生握着手机打电话,笑着笑着忽然就哭了出来。
她仰着脸去看旋转的追灯,映得天空泛白。烦嚣中眼前蓦地闪过无数个人的脸,在荒静的布景、曼咏的曲调中沉浮。似真似幻中,莫冬仿佛看到伊藤野安静的剪影,近得就在几步之外。
她沉浸煽情的乐曲声中,辨不出那是真切还是幻境,张了嘴想要喊他,却又见他缓缓背过身去,逐渐融入仓皇的夜色中。
05
伊藤野逆着人流往回走,与一对对恋人擦肩而过明明是身处闹市,却如在荒山。周遭的声息蓦地远了、散了,耳边只剩百转千回的曲调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旁人的谈笑嬉闹落在眼里似乎只有口型,以及各种面部表情,像在观一场删掉浮躁对白的配乐电影,情节简单真切。
他在这样蔓延的图景中缓缓陷入沉思。
一年前,他被查出患有自身免疫性肝炎,一种很罕见的血液病。这种病,几乎是直接向他宣判了死刑。
诊断书下来那天,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发呆。
东京的樱花又开了,清浅的粉色,在日光下泛着新生的朝气,而他,生命进程看似还很长,却偏偏山回路转,在他心安理得地荒废着大把大把的青春时光时候,就要去到尽头。
父母的房间里传来大声争吵和哭泣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噩耗残忍地摧毁了这个家庭平稳的幸福。
他颓废地听着,万念俱灰的感觉是那样的汹涌,几乎将他整个淹没。通过药物,也不过是多撑上几年,需要耗费的却是大量的金钱与精力,那又是何必。
其实他并非害怕死亡,只是遗憾,这过去的17年,没能轰轰烈烈地做过点什么。
门就是这时候被推开的,离家去上大学的姐姐一接到消息便匆匆赶了回来。她面对着他坐下,笑容温淡,嗓音轻快,绝口不提他的病情。
“伊藤啊,你想到中国去么?”
他默默不语,冷眼看姐姐把一张表格放在书桌上。
“这是交换生的报名表,如果想去的话,把它填好就可以了哦。”语调随意得像在闲聊寻常的轻松话题。
“不想。”他听到自己冷硬的声音地响起,“我只想到地狱去。”
完全是自暴自弃的话语,姐姐笑了笑:“我们每个人都会去那里的,迟早罢了,你急什么呢。”
“但是,在这之前,不管未来多糟,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对么。”
姐姐的话,像一记闷雷,震荡了趋于死寂的心湖。他呆了几秒,兀自笑出来,伸出手去探那张报名表格。
那,就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用力地生活吧。
那时候他哪里知道,从他趴在书桌上落笔填下个人资料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中就多了一个叫莫冬的女生。
他看她安静、笑闹、佯装生气,一举一动都会觉得愉快,只是自己太过迟钝,很久之后才慢慢明白,原来这就是爱情。
一点也不高深莫测,就在不经意之间,翩然而至。
他是真的想给她承诺,和她携手终老,但是你知道的,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是我们战胜不了的,那就是时间。
06
莫冬是真的不愿意再跟伊藤野有什么交集,每天踩着铃声到校,放学也是第一个离开。
但伊藤野这回似乎铁了心要拦住她,一下课,也不顾周遭多少双看戏的眼,站在莫冬面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莫冬,你说清楚。”
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人听得懂。
“什么叫做我不理你,明明是你一直在逃避而已吧?给我一个答案,真的如此让你困扰吗?”
莫冬站起来,这才发觉原来他很高,肩膀宽厚,凑近了闻得到干净清新的味道。
“再说吧,我现在很累了。”说完推正桌上的书本,想要离开。
“可是我后天就要走了。”他在身后掷地有声地抛出这么一句。
莫冬的脚步蓦地一停,思绪恍惚起来。
这就要走了吗,怎么初见时的情形,还像是在昨天。
当日那么好,她和一群友人饶有兴致地讨论他,他腼腆又羞涩地笑,说话时微微牵动眼角。熟络后发现他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安静时谦逊纯良,使坏时挂着无辜的表情,又欺负她日文讲得不够好,斗起嘴来总是说不过他。
最后只好在别处占便宜,把他的原版漫画、手办都据为己有。
原来这一晃,半年都过去了。
“莫冬,你可以不回应,但我就是喜欢你,从一开始就喜欢你。现在,是爱你。”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懂了。
本来么,学习一门语言,都是从“你好”、“再见”、“我爱你”开始的。
如此煽情的对白,看偶像剧时还偷偷期待过,怎么亲耳听到,却只觉千斤重。
莫冬在众目睽睽之中红了眼眶,最后,走上前伸出手去,轻轻牵住少年冰凉的掌心。
“我问她们‘遇见你很高兴’用中文怎么说,她们是这样告诉我的。”
“她们还说,莫冬听到了,一定会很开心。”
伊藤野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委委屈屈地解释当初误会。
“希望莫冬能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回来找你。”伊藤急切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孩。
他想早一些回日本,积极接受治疗,想延续更长的生命,可他又想留下来,就在她身边,陪着她。如此矛盾,千般不舍。
若是两个月前,或许莫冬还能气急败坏地敲着他的脑袋骂:“你怎么能笨成这样。”
但现在她只是静静地听完,内心除了感伤,并无话可说。
07
他们结了账从店里出来,手没有松开。他们已经荒废掉太多的时间,只想抓住这最后的温存。
夏夜的风带着温柔的气息,吹得人心底一片安定平和。
“你离开那天,我还是不去送你了。”莫冬仰起头,耳垂上小巧的水晶耳钉在光影中晶莹地闪,“等你再回来找我那天,我才去接你。”
女孩眨着俏皮的杏眼,一闪一闪地注视着他。
伊藤野温温地朝她笑着,明知希望渺茫,仍向她说出承诺的话。就让他自私一次,也仅此一次。
“回到东京,我就打电话给你。”伊藤野伸出手揉乱莫冬的长发,莫冬嬉笑着躲,然后他的唇就这样毫无预警地贴了过来。
温柔而热烈,像要缠绵生生世世,像千言万语的倾诉过程。黑暗中,欢喜的感觉是如此清晰,莫冬闭上眼,感应着少年源源传来的体温。
万幸夜色之中,发烫的脸颊不是那么的明显。她轻声说了句晚安,红着脸转身跑上楼,在楼梯转角处看到他一直站在原地,很久,久到以为时间都要停止,才见他迈开步子往回走。
或许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背影是那么的落寞,每一步,都走在与人世割舍的途中。
伊藤野离开那天,是10号,早上九点的飞机。
莫冬还是去了机场,躲在角落里,看他站在安检口与很多同学说话,在心里牢牢刻住他嘴唇的弧度,头发的颜色,眉目的形状,肩线的起伏。
“莫冬?怎么不过去?干嘛傻站在这里。”
碰上一个从洗手间出来的同学,对方奇怪地喊住她,莫冬支吾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把一直抱在怀里的海绵宝宝递过去,恳求道:“帮我拿过去送给他,好不好。”
他送她派大星,那她就送他海绵宝宝吧。至少在动画里,它们总是可以一起出现的。
那同学有些不解,但没说什么,应承下来。莫冬看着他走过去,在伊藤野快要进安检时递上了礼物。
伊藤野与众人一一道别,神情自然,却在一转身时,把娃娃往怀里紧紧勒住。
怀里的海绵宝宝还带着她的温度,若有若无的,温暖到心底。他想起她曾经孩子气地拉着他一起看动画片,夸张地大笑,眼睛亮亮的;他想起她说过的话:“海绵宝宝和派大星永远在一起。”
可是他们两个,就此而别。
08
这一年的夏季终于轰鼓烈烈过去。
升入高三,所有人都收起彼时闲逸的样子,埋身题海之中。
莫冬的成绩突飞猛进,被调进重点班。其实也在同一楼层,一头一尾罢了,这里学习氛围更浓,人人一副与世隔绝的样子,彼此间交流甚少,倒也正合她意。
有时候晚自习前搬了椅子坐在走廊里背书,天是朦胧的灰,七点左右的教室已经坐满了人,操场上的喧闹遥遥飘上五楼。这样,恍然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错觉。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莫冬忽然想起伊藤野,不知他现在究竟怎么样,回了日本,却很快就消息全无。
她记得那时候她爱死了胡兰成的这句话,还把它写在伊藤野的书上。正如当初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倾城之恋,把最平和的期望,安稳写在旧式婚书上,庄重含蓄,抵过再多海誓山盟的华丽。
那时候由于水平有限,用日文怎么也译不出这句话的意境,伊藤野听得一知半解,就笑着说:“反正我知道,是很好很好的意思就对了。”
高考结束那天,莫冬不觉得有什么太大感慨。一个人处理了所有的参考书,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伊藤野离开后留下的巨大空洞,仿佛此时此刻才开始清晰显露。莫冬己像站在悬崖边上,克制着自己一点伤感的情绪都不敢有,因为一旦放任情绪,她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跑去东京找他。
手机在变得空空荡荡的书包里震动起来,莫冬等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去按通话键。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信号也不太好,莫冬听到那人轻轻地喂了一声,说道:“莫冬,我是谢丹。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
她们在咖啡厅见了面,见面的第一句话,谢丹就告诉莫冬:“我和陆颐分手了。”
“我喜欢的是伊藤野,一直都是。”
这应该是意料之中的对白吧,只是,眼前的谢丹显得有些陌生。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好像长高了一些,整个人同时变得瘦削。
终于能够坦诚相对了,莫冬忽然如释重负地想,虽然,彼此再也修补不回往日。
“只是有件事想要告诉你……那天,就是陈奕迅演唱会结束那一晚,我碰见了伊藤野。”
莫冬睁大了眼,原来那天晚上真的是他。
谢丹的脸上掠过一丝懊恼的苦笑:“现在说也没什么关系了,那天,我跟他表白了。”
“那,他怎么说?”
“他当然立刻拒绝了我,可是随后又跟我说了很多话。其实他并不是真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话罢了。”
“他以为我听不懂,所以把我当成最好的倾诉对象。”说到这里,谢丹无奈地笑了,“可是他不知道,我为了他,学了那么久的日语。”
“所以,我还是听懂了一些,他说他有很严重的疾病,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死。我想他说那些,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尤其不会想让你知道。但是,你说我残忍也好说我虚伪也罢,我还是决定,告诉你。”
莫冬定定地注视着谢丹,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里,已经涌出大颗的眼泪。
她闭上眼,一遍遍地深呼吸。再睁开眼时,她终于恢复了平静,订下能最快启程去往东京的机票。
09
伊藤野当初留下的地址不知还是否有效,莫冬敲开那扇杏黄色大门,小心而客气地向一个围着围裙的日本妇人鞠了鞠躬。
“请问,这里是伊藤家么?”
那女人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她,说了一句是。
莫冬拖着行李站在门外,礼貌又拘谨地笑:“您好,我是伊藤野在中国的同学,我想……我是说……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伊藤太太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皱着眉,见莫冬一脸执着,叹了一口气,仍是拒绝道:“抱歉,还是回去吧。”
然后不由分说,关紧了大门。
莫冬靠着行李箱坐下,一声不吭地等在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叫她,抬眼只见一个大约20岁的时尚女子,很原宿的另类打扮,那女子伸手拉起她,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说:“走吧,我带你去看他。”莫冬一愣,又听她自我介绍:“我是他的姐姐。”
莫冬反应过来,忙不迭地道谢,又问:“我们要去哪里?”
“医院。”
由于不是探病时间,莫冬只能隔着门上的玻璃向病房里张望。
他刚做完化疗出来,睡着了,安安静静地闭着眼,一如最初与最后的样子。莫冬很想扑过去抱住他大哭一场,说自己想念他,同时也很想骂他,究竟把她当成什么,竟敢不告诉她真相,就要一走了之。
伊藤野的姐姐在过道里打了很久的电话,末了,她走过来,拉着莫冬的手。
“原谅我这倔强的弟弟,他很想联系你,却又不肯让你知道他那副憔悴的模样。”
“原谅他没法回去找你。”
莫冬摇摇头,视线流连在少年平和的面容上:“我从来没有怨过他。”
“对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姐姐朝她递过手机,翻出一张保存在相册里的照片,拍的正是当初莫冬写在伊藤书上的那句话:但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底下是伊藤野的笔迹,照着又写了一遍。
他写汉字很好看,工整秀逸,莫冬的鼻子蓦地一酸,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良久,她把目光从少年身上收回,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回答:“就是……很好很好的意思。”
确认过可以探视的时间后,第二天一早,莫冬就匆匆往医院赶。
抵达医院的时候,病床却空了。心中的恐惧,她四处询问,却被告知,由于病情严重,病人已经在昨日转了院。她再次追问,医生却一次次摇头,无法告诉她究竟转去了哪里。
也许真的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他再不会对她温柔地笑了,再不会一见到她,就露出欣喜的神情。
莫冬在东京又停留了几天,逛遍这座他生活的城市。
新宿的街道有些拥挤,她在一商店里挑选带回国的纪念品,每一样都精巧可爱,包装得像艺术品,她纠结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割舍掉一些,抱着一堆盒子罐子跑去结账。
天还是昏暗阴沉,莫冬的手撑着收银台点清找补数额,接过袋子时,地面忽然猛烈地一摇,然后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莫冬的脑袋一空,下意识地惊叫出声,靠着墙蹲下身去。
尽管清楚日本地震频繁,但是第一次经历,还是说不出的恐惧。店员高声安慰她不用慌张,她一个字也听不到。
震感只持续了几分钟,待莫冬睁开眼,发现所有人都已经从容地继续忙起自己的事情。店员将她扶起来,宽慰地笑:“吓坏了吧,以后会习惯的。”
莫冬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还有机会习惯么,东京,也许不会再来了。
她提着袋子,一晃一晃地走,因为过度惊吓还有些昏沉。
那一场地震,只有4.3级,可是那一刹那,就是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生离死别。
10
当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轰烈地席卷整座城市。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电闪雷鸣之中,莫冬望着浸在雨里的万家灯火,久久回不过神。
她不知道,这一天夜里,伊藤野家中的电话急促地响起,划破宁静。伊藤野的病情突然恶化,医院向家属下发了病危通知书,二十分钟后,由于抢救无效,最终停止呼吸。
大概是,终于又见到了她,知道她会过得很好,他才放下心离开了吧。
从此这世上,岁序迁流,风雨阴晦,几多纠缠几多悲怆,都不再与他有关。
雨下得愈发大了,酒店的床太软,莫冬翻来覆去,觉得很不舒服。
好像一整个东京都在哭泣呢。她想。
究竟是什么样的悲伤,能够如此的,感动天地?
莫冬在这样的嘈切的悲泣中缓缓合上眼,那个少年的脸就这么清晰地跃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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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东京不快乐,你要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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