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问底,除恶务尽。这是治天下的律贯,也是行官责的定准。
这是陈绰的主张,言简意赅,掷地有声。
王叔达听在耳中,心头不无触动。他也曾年少有梦,心向乾坤,一手扬万里清风,一手掸千古浊尘。气浩然,意刚耿,十载事红尘,壮志却难伸。终与梦各奔西东,回头看,仍有少年在唱梦。
少年,永远是这个国家的希望。
他郑重行过一礼,默然退去。
辛翙翙也认真地再次审视起她来,曾见过了她各种样子,聪慧、艳质、锐意、率性、刻薄……而今又多了一面,刚正。
淫威不屈,坚贞不移,为官者的刚正,是最根本的要旨,也是及尽一生的恪守。
心中由此多了一份安定。
赵遹对司员这个强加于他的身份并无过多在意,但对她方才这一番话也要刮目三分。
桓麟的心绪总会轻而易举地被她牵动,此时更甚。
……
陈绰放下了双臂,也卸下了伪装,对着门外,面露了几分疲惫。
与人博弈,心累神疲。她也渐渐到了这力不从心的时候。却闻一室阒寂,众人的目光里还残留着震荡。
她了然于心,屈指敲了敲桌面:“各位……”
以为她要说多么严肃的事,众人纷纷望了过去。
但见女子缓缓一笑:“真地不喝一口我冲的茶吗?”
众人:“……”
辛翙翙率先收回了目光,赵遹随后。因着王叔达到来而暂时退立一旁的陆婴又坐回了陈绰身边。但陈绰没有看她,而是陡然转过了头,捉住了桓麟肆无忌惮打量的目光。
仅仅一瞬,连照面都不算是,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错开了去。
梁南斋从门后缓缓走出,神色更为忧虑,似乎有话要说,却被捷足。
陈绰双眸之中带上了滞后的一抹凝思,在她身上缓缓打了个转,道:“我依据军符来此,固然是为着你,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便不是只为着你了。”
“阿绰……”梁南斋脚下一顿。
陈绰起身走去,解下轻裘,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头,盖住了一身盔甲。她身量较长,陈绰替她拢了拢裘衣,稍许抬眼道:“你先回去。”
又见她似要动唇,一语裁定道,“这事没得商量。”
梁南斋点了点头,但没有停止说话。
“我按着孙主簿留下的线索找到了那处废弃矿洞,但军符并非从那而来,而是后来军中有人来传信时被我窃走的,我也是因此才得知洞里那群人是平定军士兵。我原想见机诓他们从废墟中开挖救人,可还没到矿洞,就被一头海东青追上了,别无退路,只好将军符藏进要被送到开封的铁矿里。”
当时情况不明,虽难辨、棘手,却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是那只突然出现的海东青,让她做了求援京中的决定。
梁南斋沉吟片刻,继续道:“我曾听过,平定军的知军就养了一头海东青,这种畜生认主,很可能……叶鉴章已经来了。”
平定军士兵的出现只能说明有军中人与吕承直相勾结,但若知军偷偷潜入大通监,那就要另当别论。大通监有自己的守兵,但其兵力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平定军抗衡,这也是她放弃告诉知监王叔达的原因。就怕打草惊蛇,士兵铤而走险,再无顾忌。
陈绰将兜帽给她戴上:“知道了。”
她看向赵遹,适逢他打了哈欠,便将目光移向了另一边。“送她回去,别让人发现了她。”
桓麟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就在她以为他要爆出一声冷哼时,他已转身朝门外去。
梁南斋最后道:“海东青认得我,我会离开。阿绰……你万事小心。”
“好。”
晨鸡报晓,夜过天明,山顶矿场日出而作,而他们在一夜的提心吊胆后,抓紧平定军尚未到达的最后一点时间休息,也不高兴去看被陈绰翻乱的东西如何了。只是桓麟回来时,在自己的房中凌乱的物品里看到了她,不觉心一动,堪堪驻足。
这教他无法不在意。
她趴在桌上酣然而睡,开门的声音没有收敛,也没惊扰了她。
他没有作声,轻手轻脚,走进屋,关了门,坐在了她的对面,隔着她整副搬来的茶具,凝神看了许久。
青红烛火奄奄一息,氤氲水气缕缕而起。
仿佛花间隔雾,又似一场春事迟暮。
顿觉肺渴,仓促灌入一口茶,奈何水冷香销,唯有苦涩凝于唇齿间。
辛翙翙说的那番话,一直缠绕在他的心上。疑似之间,他在这个宁静而无所遁形的白日里,渐渐回味出了一点微妙的情绪。
然后就恼了。手指不由紧了紧,将茶盏重重一放。
陈绰陡然浑身一凛,幽幽睁开了眼,抬起身,有些出神地盯着他手中的茶盏。纵使此刻她的神志尚未十分分明,也非常清楚是什么东西吵醒了她。她沉着嘴角,愠容初见,可往上一触及他的眼神,人也就回神了。
瞚目之间,白烛未尽,他这一来一去的用时,足见不多。
于是话锋一转,问道:“没回交城?”
“她就住山下镇上。”
“……哦。”说好的离开,却离得这般拖泥带水……
“她在山下有住所。但防万一,我送她去了别处。”
“哦。”
桓麟在等她开口。她过来找他,总不至于是为了这么一句场面话。至少也要问问别处是哪处吧。可她一直沉默着,只垂了目光在他手上的茶盏上。
就这么被她生生看出了躁意,连手里的茶盏都有些烫了。
“你到底想问什么?”他问。
“其实……我没什么要问的。”她这样说着,转眼又趴了下去。
桓麟:“……”
手起手落,他将茶盏磕在桌上,发出的清脆声音,催着陈绰重新坐起。
她不情愿地左右看了一眼,又解释了一遍:“我用这个赶走了暗探,不算是胡闹。你自己收拾一下吧,要不愿意,待会儿我让陆婴来收拾。”
“我问的是这个吗?”
陈绰抬了抬眼,观色片刻,道:“应该不是。”然后转眸一问,“可我也没占你床位啊?”
没占床位就可以理所当然地闯男子房间了!
可别说,她的神色真的好坦荡……
桓麟没有耐心了,又问了一遍:“到底什么事?”
“陆婴和翙翙那间房,没地方余给我了。”陈绰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她习惯了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给人猜。她身边的人,要么擅长察言观色,要么脑子聪明活络,从不需要她改变习惯迁就。可自从遇上了这群人啊……
桓麟双肘撑在桌面,上身微微前倾,目不转睛地在等她继续。
“要么你去赵遹房里,要么就别说话了。”她将意思表露清楚,虽脸色、语气都温和,但话语里原本的意思却一点也不客气。
矿上条件简陋,这处院子里原有四间屋子,可其中一间朝北,还漏风,冻得很,实在不能住人。所以当时陆婴和辛翙翙住了最大的一间,赵遹、桓麟各住了一间。
确实没有多余的房,可问题是,这关他什么事。
“哼!”桓麟气笑,“那你怎么不想着去他那边?”
只招惹他,是觉得他好拿捏吗?
“你真希望我去他房里啊?”
陈绰歪着脑袋,仿佛在打量看他的表情。他气得咬牙,气得说不出话,她就顺势屈起手臂,托住了下巴。
“我要真过去了,他铁定就露宿了。”赵遹是死板之人,性情如此,喜好也是如此。“他为人正派,不可能与我独处,又深以你为恶,绝不会肯与你同居。”
他是左道。他遭人嫌恶。
桓麟听出来了讽意,他危险地盯着她,道:“怎么?又想说我舍不得?”
陈绰摇头,却缓缓笑起来,似玩笑道:“你巴不得。”
“你!”越是这样直白,他越恼羞成怒,勃然变色,拍案而起,“巴不得个屁!”
早已汹涌起来的波涛撞破了围堤,呼啸着四散开去。他心潮起伏,砰砰地乱跳个不停。
“怎么还骂人了呢?”陈绰抬眸,对他的愤怒无动于衷。“床留给你。我觉得,组长做到我这份上,已经够贴心了。”
他的牙齿又开始痒了……
这个女人,是个十足的坏人。
貌似纯良,总有意无意地笑,实则冷漠疏离,拒人于千里。更甚者,摆出一幅居高临下俯视众人看热闹的姿态,也会冷嘲热讽,使人心怀芥蒂,敬鬼神而远之。
可高攀遁走那次,她袒露的恻隐,或是良善,就像一根不合时宜的针,扎在了众人对她既定的成见上。
于是将她放在好人的范畴里。再看,仍是不合宜。
在辛翙翙和他说了那样的话后,他总忍不住去想,如果她的良善是无意暴露的,那么她的疏离、她在他身上的恶劣,是否是刻意为之?
但他不会去问,从她口中得不到结果。他也不去挣,被她捏在手里的自己的命运。
走一步,看一步吧……
桓麟睡着了。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会睡得如此之沉。
陈绰重新睁眼时,天还亮着。有人敲门,声音不重,应该不是陆婴。她起身开门,光影斜进,许是红日到了西山,光很薄。她将门外之人满脸的震悚看得一清二楚。
辛翙翙的目光在俨然刚醒的陈绰和仍昏昏躺着的桓麟之间来回,更加的不定。
“放心吧,我不会拿你灭口的。”陈绰冲她眨了眨眼,“什么事?”
辛翙翙也镇定了下来,她看到了桓麟怀里还抱着一把剑,应是没发生什么才对。不过,她皱起眉:“他怎么没醒?”
“别管他。”陈绰走出来,合上了门,“什么事?”
“平定军到了。”
“哦。”陈绰静了静,算一下便能知平定军一点都没耽误时间,可见内心迫切。
军州兵力无诏不得离开驻地是真,但也有个可钻空子的章程。兵者不过百,可因地制宜。
叶鉴章派来的士兵,正好一百。他没有推诿,也没有避嫌,便是野心昭然。
为首之人是叶鉴章的副将,名唤叶冲,和赵遹一般大的年纪。同样的姓氏总会让人怀疑二者有不寻常的关系,不过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没在队伍里看到海东青,也就不能确定叶鉴章是否有亲自前来。
伪装潜入,既束手束脚,也有东窗事发的危险。王叔达以请求援助的名目给了平定军一个光明正大踏足大通监的理由,那么原先潜伏于此的士兵就有了退路。叶鉴章即便持疑不定,也绝对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天降的机会。
平定军到后,就被王叔达直接带去了坍塌的矿洞。在结案后又重新开挖的理由,是京中司员辛翙翙在矿洞里看到了可以避难的铁屋,怀疑底下人还有生还的可能,一意孤行要深挖救人。但大通监人手不足,很多之前参与救援的守兵已精疲力尽,无法再进矿洞,特此寻求平定军的援助。
狐突山上废弃的矿洞太多,每座矿洞里岔道也多,任何一处都会成为引燃火’药的地方,无法杜绝也防不胜防。挖矿的若是大通监守兵,那就一定还会有余震,但换成了平定军士兵……有没有其实也不好说,不过有没有都不重要。
能被叶鉴章派来挖矿、允许看到他所图之物的士兵,定然都是亲信。这样的人,死不死,都没有关系。
平定军的叶冲待将士兵安排下去后来了这里拜访,彼时所有人都在补觉,还是赵遹听到了动静,没有找到陈绰,就叫醒了辛翙翙。来人客气,言谈之间都在拟邀司员督察,辛翙翙按陈绰说的,婉拒了。
早前,辛翙翙就问过陈绰,怎么保证平定军士兵真的会救人。
陈绰回答:“不去管就可以了。”
如今,她还是不放心。在陆婴和赵遹去取菜的时候,又问了这个问题。
“真的不管吗?”
“对,什么都不要管,大通监不要派一个守兵,任由平定军士兵钻到洞里,随他们怎么挖。”
见她还是疑惑,陈绰简单地提醒道:“不论他们为了什么利益选择联手,这种仓促的决定都不牢靠。尤其在审刑院接手之后。”
“就算朝廷此前结案,最后他们也还是可能会因贪婪而内斗,一个占了地利,一个占了人利,半斤八两,难说谁会赢。”辛翙翙道,“二十日都过去了,他们还没有挖通地下,可见人力不足,他们还远没有到可在狐突山上只手遮天的地步。如今我们来了,事情也就大了。那重压之下,他们就都会惴惴不安,生怕对方暴露而将自己牵扯出来……”
她忽而沉默下去,思索良久,又摇了摇头道:“这也只是可能啊……为了得偿所愿,他们也还是有可能会相互忍耐的,而且他们已是一损俱损的关系了,撕破脸也要承担暴露的风险,无声无息在这山上行杀人灭口之事,谁都做不到万无一失——”
“所以我才说,不管。”陈绰打断了她。
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即便合了门,点了炭,也难以驱逐无孔不入的寒冷。
没有轻裘裹身的陈绰,缩了缩脖子,搓了搓手,道:“吕承直了解矿场情况,能多方行便宜,叶鉴章有兵力相衬,但他们不是一定需要联手的关系。至少对从前的吕承直不是。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一切,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早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叶鉴章突然出现,撞破了他的部署,捏住了他的把柄,联手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有机会可以把叶鉴章踢出去,他会毫不犹豫的。”
辛翙翙道:“可你分明是在给叶鉴章抬势。”
陈绰但笑不语。www.chuanyue1.com
她的神色不是否认的意思……辛翙翙大胆地猜测下去:“他们相互猜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两相自危。如你所说,叶鉴章必然也非常清楚他们不是相互需求的关系,也就不可能真地对吕承直放心。但他别无他法,他的野心依赖于吕承直。但你把洞内全部交给了平定军,那他也就得到了地利,可以踢开吕承直了。你打破叶鉴章对吕承直的依赖,是为了……”
她倏地变色,听了说话。
陈绰欣慰一笑,对她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剖析。
“你现在应该猜到我叫来平定军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救底下的人了吧?”夶风小说
“你要……”辛翙翙直到此刻才算清晰明了了陈绰的意图,她还是不喜欢这些权谋手段,只是面上没太多表露出来,她捏了捏手道,“……借刀杀人。”
借叶鉴章的刀除掉吕承直。
陈绰静气凝神地看了会辛翙翙,从她眼中读懂了她的害怕。这害怕自然不是对死人的。
默了一瞬,她点头:“不是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吗?我总要把不那么麻烦的对手留给自己。”
还要说些什么,只见帘子一动,陆婴和赵遹回来了。陈绰两眼寻过去,看到的尽是些腌菜和干菜,顿时就没了胃口。
她也不用说什么,陆婴就能从她的表情里瞧出了无聊,将菜一道道摆上桌,说:“我下了地窖看过,也就白菘和萝卜看着还算新鲜,让他们给做了个萝卜汤排骨汤,陈姐姐好歹喝一点吧。”
陈绰听话了看了一眼,还是没胃口。
陆婴四处张望,道:“桓大哥呢?还没起吗?我去叫他。”
“坐下。”陈绰起身了,拿了个苹果,“我去。”
“哦。”
桓麟还睡着。
陈绰推了推他的手臂,人纹丝不动,转眼看到了他怀里的剑,似乎他在外睡觉都会抱着这把剑,带了点好奇去拿,剑也没动。
人睡那么死,还能抱这么紧?
陈绰咬了口苹果,另一手改去抽他的剑,好不容易出来了一点,可人也睁眼了,露出了一点警备的凶光。陈绰微微一愣,缓缓展开一个尴尬的微笑。谁知对方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往上一提,带着剑回到了原处,突然的力道也将她扯了下来。
陈绰本就弯了身子,一手被他箍着,一手举着苹果,堪堪只来得及用手肘支了下,还是摔在了他身上。
剑硌着了她的手指,有一瞬疼得她想飙泪,只能用被他握紧的那只手的手肘撑着,才勉强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一点。
可仓促地抬身,四目相对,仍是近在咫尺。
近到鼻息可闻。
近到难以喘息。
短短几瞬里,两个人都没有动。
直到陈绰回神,重新动了牙,一口一口嚼起果肉。他也就皱起眉,冷声问:“你在做什么?”
陈绰不便说话,只眨了眨眼,目光下移到两人的手上,又重新疑惑地看向了他。那意思是,不是你在拉着我么?
桓麟的手动了动,到底没松。“我是问你,为什么动我的剑?”
她也不急,继续嚼,嚼完了才道:“喊你用饭。”
“这么个喊法,不怕我还没看清人就将你砍死么?”
“真的?”
他仿佛噎了一下,片刻,无奈道:“以后别这样了……”
这个姿势,雅不雅观实属其次,整副身躯仅以一手肘支撑,难免酸涩难忍。陈绰的手腕被箍得隐隐生疼,不由得蹙了眉。
“那你倒是松手啊。”
“我是说,”他反而拽得更紧,似带着薄怒,咬着牙说,“别动我的剑。”
“你弄疼我了。”她幽怨地斜睨了他一眼,委屈地扁了嘴。
桓麟愣住。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被她眼尾的一抹丽色歪曲成了情动,不止眉头,他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半晌,陈绰方感觉手上渐松,得以抽出了自己的手腕,却在十指相抵之际,抬指拨开了他的手,轻轻地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胸上。
她始终盯着他的眼睛,将他的错愕、挣扎、克制看得一清二楚。
“舍不得伤了我呀?”
怒火说来就来,桓麟怫然作色,怒道:“起开!”
“手疼。”
“少装!”
“那……肩疼?”
“你——”
似乎不管何时,她肩上的伤一直都是制服他的命门。以此逗弄他,看他失措,又无可奈何,她便心生愉悦。谁知这人不解风情,执意坐起,将她推开了。
他怒火更盛,呼吸更深,瞪着她,忿忿下地。
“桓麟。”陈绰逐渐淡了笑意,话语中多了几分正经。
他默不作声地看过来。
“表情收一收。翙翙精得很,她看见我在你房里了,你再这副样子出去……”
“啪——”
陈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没滋没味地咬了一口苹果。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心枕长戈更新,第 32 章 8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