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绰心里震了一下,很快就释然了,反正射箭的又不是她。
辛旷愣怔,眼中转过一层微波,心之忧矣,系数形于容色。她小声地问了不留行一句:“你是故意的吗?”
陈绰:“……”这还用问吗?
游云转石,飞鸟不经,江水湍急,利箭奔驰。一发一中,支支没入血肉中。
辛旷怵着他的恶名声和突发的猛力,不敢问第二遍,只将目光移向陈绰,其间带了丝恳乞。陈绰心笑,这人看着直愣愣的,倒挺会察言观色,知道她不怕他。
看过了他射箭的准头,陈绰便知他这一身倒也并非全是蛮力。但赵遹腹背受敌,哪有闲心来感受他的准头,况且二人交过恶,这也不是她说一句就能消弭的嫌隙。
她对不留行道:“我是让你救士兵们,你别可劲儿盯着他一个人救,那么多人呢。”
他这才偏了偏方向。
一场恶战,被突然从船埠外包围涌入的士兵截断。
江阴军没有按兵不动,而是分了两拨,一拨自丛林里抹黑行进,一拨乘坐军船浩浩荡荡而来。
无数支箭的威力就是比一支箭的威力足,那些可称为亡命之徒的海隅帮人慢慢地都不敢动了,攒三聚五地躲在船埠天然的屏障后。
澄川军士兵纷纷退出箭程范围,往军船方向避让。Μ.chuanyue1.℃ōM
陈绰观察到江阴军的箭矢方向没有随着他们的动作而调整,悬着的心放了一大半。
至少,官匪两立,这一点是明确的。
那个与她相约三日后再见的江阴军知军就站在船头,隔得远,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知道他叫徐道门,年四十上,是位弃文从武的将军。徐知军下了命令,对海隅帮人格杀勿论,一时间,船埠上哀嚎不止,血腥浓重。
辛旷和高攀哪见过这样的阵仗,立时吓得往后躲了回去,瑟瑟地靠在了一起。
陈绰虽然仍站在船头,但心中巨骇已不亚于这江底的暗流。她没有阻止,是因为找不出留下这群海隅帮人的理由,可这也不能成为江阴军擅自杀伐无度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她心里清楚,有些话,她说了也是白说。
不留行静静握上了她的手。她心中有气,一把挣脱了,动作有点大,肩上又是一疼,才从愤怒中清醒过来,先对他说了句“我不怕”。
她不怕,她只是没由头地有些愤怒。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当着京官跟前,不按律例处置犯不道罪者,便是明晃晃的藐视王法。
明晃晃地,把她当成了个屁。
但这些话她不能说。不少澄川军士兵死于海隅帮人之手,他们的痛处她无法感同身受,在他们看来,即便她站在律法上公正处置,可延缓了海隅帮人的死亡,一定程度上,会被看作对凶徒的偏私。
她不能辜负这群一起出生入死的士兵们。
陈绰疾步下船,走到众士兵跟前,一同迎接军船靠岸。江阴军的军船比澄川军的还要大上许多,十足的气派。
船上下来了一众兵将,为首之人,一看便知,定是徐道门。但他身后不远,还有个没有身负盔甲的白衣男子。陈绰觉得奇怪,时不时看过去两眼,待走得近了,才登时一怔。
这人她原是认识的。
“陈司员。”那人远远喊了一声。
“林粲?”陈绰看见他,脸色一下变得更差了。“你怎么会在这?”
赵遹看向她,满眼的询问。
陈绰心中定了定,才跟赵遹介绍此人:“大理寺主簿林粲。”
然后,赵遹就更疑惑了,这不是她自己人么,怎么跟看见了敌人一样?
也不怪他,他只听到了大理寺的头衔,却不知主簿身兼何职。
主簿掌大理寺印章、抄目、文书、簿籍、案件档案建立,无论哪一职务,都不需他离开京都。
况且,她来江南一事,他是最清楚不过的。若真有要事急需处理,怎不遣给她这个名正言顺的司员?换句话说,真是出于什么考量派了他这主簿前来,坦坦荡荡的,为何当时却只字不提?
除非,他不坦荡。
抑或是,他当时是真的不用来,后来,才被派了过来。
那么……后来,又是哪个后来?
官银被劫的那个时候吗?
事情发生了,想不到当时就在当地的她,却想到了远在汴京的主簿,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
徐道门此人有点来头,他的父亲是随□□起义的将士,护卫□□战死。凭此先勋,他被派往江南,成为了江阴军的知军。
所以,他才会那么不可一世,即便林粲对陈绰毕恭毕敬,他也没有正视过她一眼。
江阴军的士兵占领了船埠,他们屠杀了船埠上所有人。方才的战火、哀嚎都已过去,尸体也被处置,唯留鲜血浸蛀人间。
陈绰让澄川军士兵先上了船,观如今事态,他们能置身事外就不错了。
辛旷知道有大理寺人和江阴军知军走在一起,来问陈绰是怎么回事,陈绰回答不知,并不能教众人满意。
她想了想,稍微说了一点:“大理寺人员庞杂,所涉案件纷乱,寺内人员各司其职,有时事关机密,连同僚都不能透露,这是常态。”
“大理寺的主簿……”辛旷沉吟半晌,问道:“不管查案的吧?”
陈绰心笑她天真:“一般情况下,不管。”
辛旷节节追问:“那什么是特殊的情况?”
陈绰道:“被更高级别的大理寺官员当作心腹派遣的时候。”
辛旷仍是半懂不懂的:“什么意思?”
“他出现在这里,总是有理由的,但他出现在我面前,就只有一个理由。”陈绰微微叹气,她的愁绪,洇在半江水里。“他在告诉我,这个案子,我不能动了。”
“什么!”
赵遹身负重伤,坐在一旁休息,听到这个一口气没顾好,岔了。他剧烈地咳嗽,辛旷在一旁帮他顺气,一边问:“他说不能动就不能动了?你不是很厉害吗?”
“……”陈绰顿时哑口无言,怪只怪她先前词锋太利,不给自己留余地。
辛旷忿忿道:“你就不想想办法?我们查案查那么久了,这会儿却任由那些人恬不知耻,引为自己之功?”
“倒不会是为了功劳……”陈绰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越俎代庖获取的功劳,也是被人说三道四的笑柄。“……我一直在想,徐道门为什么要对海隅帮人赶尽杀绝?”
赵遹闻得此言,不满地瞪了过来。
陈绰顶住如有实质的压迫,接着道:“大概也是为了彻底镇住我们,不让我们查下去。”
辛旷想了又想,不敢置信道:“你的意思是……”
“她的意思是,你们应该听她的。”有人大声说着话,一边走了进来。
此人正是陈粲,却又不止陈粲,他身后还有储谟之,几个大理寺吏员模样的人候在了外头。陈绰淡淡瞥去一眼,没说话。而辛旷就没这么淡然了,原先因为客栈一事对储谟之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在此刻看到他站在这个坏了他们好事的林主簿身后已荡然无存。
但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赵遹皱眉看向紧随陈粲进来、看着想拦却不敢拦的几个士兵,想必是看到了他翻手为云的手段,畏惧了。沉不住气的人,脸色随勃然怒意彻底沉了下去。夶风小说
偏林粲笑眯眯的,跟个笑面虎似的。
陈绰看见他那张嬉笑无状的脸就生厌,没好气道:“你过来做什么?”
“哄你啊。”
林粲长得秀气,举止斯文,人也白白净净的。原是书生,后成为大理寺主簿,也算学有所用。只他为书生时,多混迹于勾栏,染上了些不入流的坏毛病,碰见好看的女子就喜欢用眼睛勾一勾人家,算是整个大理寺最不正经的官员了。
所以,他随意说着“哄你啊”的时候,用的是意味深长的语气,眼中流露些许狡黠的笑意,惹得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陈绰本就心里一口恶气难消,如今他撞上来,还撞了她个踉跄,焉有放过之理。
“哼!”她愤然而作,猛拍一记桌案,“耍我吧!”
“我哪敢啊!”陈粲翻脸不认账,急着将自己撇干净。“我就一个跑腿的,人微言轻,上头的指令我也没办法,你别揪着我一个人欺负啊。”
陈绰不买账,道:“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林粲恨谨慎:“你先问。”他再看要不要回答。
“华亭县聚宝客栈的那个木匠,你何时派过去的?”
林粲:“……”
他没说话,陈绰也就明白了,那木匠果真是他派去的人。跟着她从汴京来到江南,一同住进了客栈,还敢说没耍着她玩!
陈绰怒极反笑,阴着脸,一股一股的冬风穿堂而过。“林粲啊林粲,你说你在大理寺也挺受宠的,怎么就是有人见不得你好,非让你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林粲自是怕她的,不然也不会颠颠地上来哄人。“我的小姑奶奶,你说话归说话,别这样看我。”
陈绰敛了下眼睑,状似凝思的神色,习惯性地抱起了双臂。
链子一响,肩膀一疼。
她倒抽着一口凉气,那头林粲已狐疑:“你受伤了?”
“没有。”陈绰从容放下手臂,用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林粲点点头,又问:“你干嘛将自己和犯人绑在一起?”
陈绰道:“他不是犯人。”
这话说的突然,听的人更是震惊。
辛旷和赵遹都以为她另有谋算,高攀则习惯了默不作声,而不留行一再告诫自己不要为她所动……但还是忍不住看了过去,即便知晓她另有用意,但也丝毫不妨碍这一句戳进他心里。
就像那句“我相信你的信义”一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不服管教地躁动着。
“那你这……”他指了指他们中间那副明显的镣铐。
陈绰依旧面不改色:“他是将来要与你共事的同僚。”
林粲惊疑不定:“那你干嘛——”
“要你管?”
“不管不管。”他从善如流道,“陈司员招募到了两个组员,真是可喜可贺。”
陈绰皱眉:“你怎么知道是两个?”
林粲看了眼身后的储谟之,含义不言而喻。
陈绰说:“我没说要招募他。”
林粲不解:“那——”
“等等。”辛旷出声打断了他们,别有深意地看向陈绰,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我有话要说,单独说。”
陈绰想和她去另一间房,可她一动,不留行也要动,剩下赵遹和高攀那两个傻子,还不知道会被林粲扒成什么样呢。她看了眼依旧笑眯眯的那人:“出去。”
林粲以为她放过自己了,一高兴,跳起来就要走,稍后一句“船下候着”就将他打回了原形,蔫蔫地耷拉下了脑袋。
门一关上,只留下他们五人。
辛旷指着不留行就问:“你真要招募他?”
陈绰眼角斜过去,只见不留行眼底的光忽闪忽灭。她静静地点了点头,道:“案犯者,若有实干,可以任期为刑期,立功赎罪。”
辛旷便道:“那再加一个人吧。”
陈绰心一松,幸好她没问为什么,不过——“谁?”
她看了眼剩下的赵遹和高攀,分外拒绝道:“你可能误会了,大理寺是用脑子办事的地方。”
赵遹:“……”
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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