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预料到,也提前想好了措辞,回道:“兵荒马乱的年代已经过去,可还是有无数人因为你们家破人亡、骨肉离散,犯下的罪、造的杀孽,这笔笔血账,你们记得清吗!”
长髯汉眯起眼睛,聚起了如电精光,不为恶行辩驳,只因她的愤怒而嚣张大笑。“原来是漏网之鱼,怎么,你家的人都死光了吗?”
“很遗憾,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辛旷回答了他这个问题。“我还有兄弟,还有族亲,还有许多深受海隅帮所害的人。我们,都在等着这一天呢。”
“阴阳相隔多不好,你爹娘都死了吧,你也一定很想他们吧,那等爷出去,一定先做件好事,”长髯汉似根本不把自己的处境当回事,笑得极其放肆,倏尔又沉了脸,发狠道,“把你送下去跟他们团聚!”
“还想出去,白日做梦!”隔着栅栏,辛旷仍是有些怵怕,她自站定便没再动了,面上始终竭力维持着稳如泰山的自若和居高临下的气势。“不要期待什么刺配流放,我绝不会给你们这样的机会。”
“哈哈哈哈——”长髯汉大笑不止。“他说不会给我们什么机会?”
辛旷冷声道:“也别等着有人会来救你们,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们了,来多少个,就杀多少个。”
长髯汉许久才慢慢收了笑:“不知死活的小子,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是哪里的人?就当是爷好人做到底吧,让你生在哪里就死在哪里,嗯?”
辛旷暗自咬牙,逸出薄怒:“大言不惭!”
“不敢说啊?不是很自信能杀光我们吗?”长髯汉自恃阅人无数,根本不把眼前的年轻人放在眼里,作个激将法,就以为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
“铜官山。”辛旷如他所愿,报了一处地名,“魂魄下地狱之前,记得先过去赎罪。”
长髯汉没有多想,不屑地嘲笑道:“就是那个有十八顶铜轿的铜官山啊,那里一直穷得很,我们从没去过那破地方,可别把饿死也算在我们头上。”
“胡说,那里不穷。”辛旷根本不信,江南即便不是人人富有,但也不会到吃不上饭的地步。
“十几年前,铜官山有一场水患,朝廷来征兵,男人都跑了,女人小孩可不都得饿死么,那一带从那之后就穷了,我们都懒得过去。不过——”长髯汉面目顿时扬起杀气,“还是可以为你走一趟,一家人嘛,就得待在同一块地方团团圆圆的,你说是不是啊?”
辛旷听他对铜官山小有了解,更加深了她的猜测和求证。“你们应该死的比我早,还是我先把你们送回乌目山吧。”
闻言,海隅帮众人瞬息收声,敛了纷繁表情,只余默然。甚至,一旁静坐的海盗王都抬起了眼皮。
他们如此反应,倒叫辛旷如释重负了。
长髯汉尚算镇定:“你说的是什么鬼地方?还说什么送我们过去?”
“连山海隅帮……我一直有个疑问,海隅,这个名字从何而来?你们的渔村名唤神女,与海隅毫无干连。”辛旷缓缓一顿,语气骤然收紧,“直到我发现,乌目山,古称海隅山。”
其实原先秀州沿海根本没有山丘,神女村里只有一座楼高大小的土堆。很多年前的某日,土堆周围一夜之间长出了九株合欢树,还出现了祈福姻缘的传言,于是人们就把它叫做连山,寓意夫妻连心。
听的人越多,信的人就越多,信的人越多,来的人也就越多,外乡人进的香火,让那些村民第一次知道谎言也可以带来财富。
良心啊,一旦蒙尘,贪婪就永无止境。
他们开设赌场、青楼、酒馆,让那些贫穷淳朴的同乡人都变成了一个个酒色之徒,可还是不满足,又把赌场、青楼、酒馆开到了异乡,越做越多,越做越大,再也停不下来了。然后他们成立了海隅帮,勾结官场,开始明目张胆地搜刮民脂民膏,从此在江南名声大噪。
那些年里,很多人都疑问过,为什么要叫海隅帮?
总不能叫神女帮吧,多不霸气……很多人这么想着,就逐渐淡忘了。
可沿海各渔村多是李姓、黄姓、吴姓,偏偏独有神女村大半为海姓。这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很多人都想到过了,海隅帮人是神女村的外乡人。
虽是外乡人,但辨其口音仍不出江南,加之海隅帮的迅速崛起,赖于对扬子江一带的熟悉,很可能,海隅帮本就同出自江南。
一般人四处流徙是为了寻找安居的地方,最后定居神女村,便是出自比神女村更穷的地方吧。恰好那些年扬子江下游水患频发,许多农作之人颗粒无收,不得不背井离乡。
所以,辛旷翻遍地方志,画出了遭遇水患的地域,寻找其中的海姓村庄。
乌目山下东南方向,有一兰花村,村中大姓便是海姓。而乌目山,在前朝时又称海隅山,山下村民代代相传,仍以此称之。
这只是辛旷的猜测,猜测需要佐证。
她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海隅帮人不同寻常的镇定,似乎对被捕之事无所畏惧,虽不知他们何以有这般自信还能出得去,但她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于是她摆出了仇恨的敌对态度,极尽轻蔑、羞辱、威胁,就是为了彻底激怒对方,燃起他们的报复之心。
于是当长髯汉故意套她的话时,她就顺水推舟抛出了她的陷阱。铜官山在乌目山西北方向三十几里处,她选择铜官山作为试探,是因为这座山有点名气,距离上也合适,既没有远到他们没有听过的地步,也没有近到可能引起他们的防备。
长髯汉自以为掌控着全局,不把她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却不知她在请君入瓮,就在他尽情奚落、嘲笑、恫吓她的同时,也让他毫无防备地泄露了对铜官山一带的熟悉。
此时,她已十拿九稳,最后那一稳,就在她突然提及“乌目山”的那问话里。海隅帮人猝不及防,人人如遭晴天霹雳,勃然变色,她还有什么看不清楚、想不清楚的。
海隅帮人的源头就在乌目山。而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当年被赶尽杀绝的海隅帮人很可能回到了他们的故乡。
他们的反应有多激怒,这个可能就有多大。
长髯汉那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深处跳跃着壁烛的火光,咬牙切齿地又道出了那一句——“不知死活的小子”。
原本因终于完成考题而一身轻松的辛旷,突然又心生了一丝不安。此前她所见皆是高攀那类不入流之流,从未与这类穷凶极恶之徒正面交锋过,怵怕也是在所难免的。
辛旷离开了这里,门在身后关上,心头的不安并没有得到缓和,但也只是一丝微不足道的异样,很快被她摇头晃出了脑袋。穿书吧
原本看守在舱底门口的两个士兵不知哪里去了,她需要将开门的钥匙归还给他们。舱底静悄悄的,一眼看去也不像有人,应是出去了。她不想等在这阴森的地方,准备放下钥匙就走。
最后一刻,终于察觉了这出奇的寂静,还有始终不安的心。她握紧了钥匙,收了回来。
空中有丝细微的声音,簌簌地响了一下,辛旷再忍不下去,掉头就跑。
仅仅一瞬后,她的身后爆出了恐怖的追逐声。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还没喊两声,就逃到了牢房。把门拍上抵上去的那刻,外面有人一脚踹在了门上,震得她整个人抖了一抖,一时间慌乱无措。
门后追杀已至,跟前毫无退路。而刚刚经历一场别开生面的鞫讯,海隅帮人对她的恶意只盛不衰,加之她又洞悉了他们的秘密,还嚣张地在他们面前说开,完全没给自己留下转圜的余地。想必,身后的人一旦进来,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海隅帮人见此情此景,莫不与外扬声呼应。长髯汉中烧的怒火熄了,不无得意地紧锁住了她狼狈的面容。
她何时遇到过如此危险的境地。即便客栈的那场混战,至少还有士兵们保护着她。
撞击声突然变了,听着像是有刀剑砍在门上。她不敢在留在门后,将此处仅有的一张桌子推到了门背后,代替自己抵上了锁扣。
但似乎不太行,门摇摇欲坠了。
“进来吧。”
辛旷耳力极好,即便闹哄至此,也还是一下听到了这句。一直没有说过话的不留行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她看过去,眸光不定。
不留行站在栅栏后,没有催促,只在刀刃透过门板之时朝门口处抬了抬下巴。辛旷扭头见了,再无迟疑,好在钥匙串上只有三把锁,好在她拿起的第一把就打开了不留行的牢门锁链。
可身后的门同样也开了。
她手忙脚乱地重新锁上,却出了差错,锁掉了,等她再从地上捡起,黑衣人已近至眼前。
一只手从栅栏里伸了出去,飞速掐住了黑衣人的脖子。一个用力,咔地一声,那黑衣人的脑袋就毫无生气地挂在了他自己的身体上。【穿】
【书】
【吧】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疯了。眼前的这个海盗王可比那些海隅帮人加起来还恐怖。
但怕归怕,她还是立马锁上了铁链。
只因,她已经将海隅帮彻底得罪,在他们那边绝无生路。而身边这个海盗王么,还可以转圜一二。
比如……他恨陈绰比她多,会不会想用陈绰来交换她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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