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大唐,徐星洲是以促成并购的中立方身份,并没有明显的态度和举动。这次来到案件的真正当事人——被收购方钛合金厂,则完全是承办法官的主导姿态。
彭莱站在钛厂车间里,人群的外围,看着徐星洲认真聆听钛厂工程师作介绍的侧脸,突然觉得昨晚害她失眠的那些忐忑很可笑。
她还担心今天要经常和他接触会尴尬,其实考察过程中她最接近他的时间,恐怕就是在车上睡过去的那几个小时。
彭莱没有见过徐星洲工作时的样子。她所知晓的徐星洲,总是轻松的,随意的,带着点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
眼前的这个人,让她不知不觉间看呆了。
徐星洲不动声色地听钛厂的工程师介绍生产车间的大小和分布,专用设备的新旧程度,剩余价值。偶尔提几个问题,一针见血,丝毫不外行,不露怯。
他神色专注,目光犀利,浑身散发认真工作时男人特有的魅力。
钛厂的刘工好像说到什么内容,徐星洲做个稍等的手势,眼睛环视了一下找到彭莱,“彭律师,刘工说的内容,可能你出具法律意见的时候用得到,请仔细听一下。”
他一直都叫她彭莱,在这里叫她彭律师,显然是为了引起在场的人对她的重视。
彭莱正呆望着徐星洲走神,突然被点了名,脸又无法自控地红了红。
钛厂的人一听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居然是收购方的律师,显然也有点意外,有人自动让开位置让她走进圈内,能够更清晰地听见工程师对情况的介绍。
钛厂的刘工正在介绍厂里工人的情况,“……我们这儿的工人,大多都是从父辈起就在厂里干的老人儿了。别的不敢说,钛合金生产中所有技工手里的活儿,全北京,甚至全中国,我们说是第二,恐怕没有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老大。”
搞了一辈子钛合金的刘工,说起自己厂里的技术,话语间都是掩饰不住的自豪,“钛合金这玩意儿,在场的诸位都是行家,都知道,特别娇气。就说切削,冷不行热不行,就得控制在那一个温度上,这温度还不固定,随着合金的构成不同而不同,没什么现成的规律可循,全靠工人手上的经验。再说这切削的力道,钛合金没弹性,劲儿用小了,你达不到想要的效果,劲儿一大,喀吧,它就变形了,废了。”
刘工程师滔滔不绝地一边说,一边把大家带到了退火炉前面,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最厉害的就是这退火,退火就是钛合金加工过程中最后那一哆嗦,可是没有这一哆嗦,甭管你是多精确的工艺,多高级的原材料,都白搭。”
对于这最关键的环节,他倒没多说,显然是为了保护自己厂里的技术秘密。
徐星洲转头问大唐的李工,“大唐退火环节的成功率有多少?”
李工迟疑一下,“90%左右。”
彭莱猜这恐怕都是他修饰了以后的数字。www.chuanyue1.com
徐星洲听了,挑挑眉看向刘工。
刘工嘿嘿一笑,“我们厂也差不多,保守估计95%左右。”
外行人听着确实差不多,可是钛合金属于大批量加工的材料,差出5个百分点,这其中成本的差距是不容小觑的。
刘工又介绍车间里一些大型的专业设备,“这些都是我们厂的宝贝啊,当初刚一改制,大家伙儿全身都是劲头儿,节衣缩食把它们从国外买回来,技术科几个人为了早点弄明白怎么用,茶不思饭不想整天和这些铁家伙泡在一起,媳妇儿嫌我们不回家,闹脾气都顾不上哄。如今终于所有工人都会用了,却被查封了。”
他叹口气,“我们厂啊,技术、设备全都没问题,就是一直没找到好的经营路子,市场上什么卖的好,我们就跟着做什么,做的比别人都好,可就是卖不出去。”
刘工接着带大家看厂里其他的基础设施。
徐星洲回头饶有深意地看了彭莱一眼。
彭莱正若有所思,看他看过来,下意识地回了他一个笑容,笑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满脸绯红。
参观完了已经很晚,大家在钛厂的食堂简单吃了顿午饭。
小徐法官心情似乎很好,嘴角一直微挑着,和钛厂的几位负责人聊家常,详细问了很多工人的情况,厂里平时的职工活动,业余生活之类的。穿书吧
午饭后徐星洲与彭莱、李旭和其他大唐的代表在钛厂的小会议室里简单做了个总结。
徐星洲一改轻松随和的作派,神色很正式,“站在承办法官的角度,我的确很希望能够寻求到破产以外的途径,来解决钛厂的经营困境。钛厂的财务审计报告大家都看了,目前资产与负债齐平。但是我想提醒大家的是,我们不能忽略企业中一个重要的资产因素,那就是人。”
他看看彭莱,“厂里的工人,除了是企业的债权人,也是一个企业核心价值的构成因素。在以整个企业为收购目标的并购中,这种因素是必须要考虑的。刚刚刘工的介绍大家也听了,钛厂工人的技术水平在全行业内都毋庸质疑,这一点李工应该也比较清楚。这些工人自身所具备的技术素质,能够给收购方带来多大的利益,是值得考量的。”
李工点点头表示赞同。
徐星洲接着道:“再说钛厂的专业设备,目前资产评估的是设备折旧后的剩余价值,钛厂对于这些设备进行了很多改进和优化,对于设备的使用也总结了很多有价值的经验。这些经验的价值并不单单附着在这些设备上,对于收购方的技术改进,甚至今后相关设备的选购都将有指导意义。”
“至于法院目前对于设备的查封,原因是一些担保债权人对于债务履行的担心,如果收购方能够承担起这些债务,或者通过各方的努力将债权形式转化,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查封也自然可以解除。”
“刚刚和钛厂的领导了解了平时厂里的业余活动和工作氛围,我想朴素积极的企业文化,紧密协作的企业氛围,团结向上的精神面貌,也是为被收购企业增值的因素。以上就是我希望大家在帮助大唐作出并购决策的过程中,能够加以考虑的一些内容。”
“当然,钛厂有钛厂的问题,比如经营理念老化,受到计划经济影响,创新性不足,而这正是导致其经营遇到困境的原因,是收购方需要引以为戒的。然而换个角度来看,这些问题对于收购方来说,未尝不是保证被收购企业能够实现顺利接管,并加以有效控制的有利条件。”
彭莱终于明白为什么赵普岩教授每次一提起徐星洲就赞不绝口,而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敏锐”。
大唐想要并购钛厂,绝不是想要为了挽救钛厂本身,而是为了利用它给自己增值。所以要想让大唐下定决心,就必须让他们看到收购钛厂对于自己的切实好处。
徐星洲能够针对收购方的担心和疑虑,把钛厂所剩无几的优势,结合收购方的需求,全面阐述,又不失客观。彭莱相信李工等人回去的报告里,想必已经有了倾向。
可是她也有她的职业操守要坚持,所以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人的确是企业的价值要素之一没错,可是企业员工是无法和企业本身一起买卖的,如何保证这些工人的价值能够完全被收购方利用?换句话说,如何能够保证这些工人在自己的工厂被收购后,会继续为新雇主收购方服务?”
徐星洲迎着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视线,朝她微笑。
彭莱转转眼睛,心里腹诽,你就不能把严肃的表情再坚持一会儿吗,我说话就那么好笑!
只听他一本正经道:“彭律师的确尽职尽责,思路缜密,你的顾虑很有道理。在达成并购计划之前,这个问题的确需要确定下来,不如下午你抽时间和我到附近的家属区找厂里工人了解一下他们的意愿。”
刚刚会上大家已经说好下午要分头去了解钛厂的财务账目、资产台账、企业资质证明文件等等,所以徐星洲这个提议不算突兀。
彭莱虽然总觉得他和自己说话的语气,和别的时候不一样,也只有点头的份。余光里瞟到金蓓朝自己促狭地挤眉弄眼,俏脸又无可救药地红透。
当日徐星洲要赶回市里,下午的时间安排很紧,会议散了大家就分头行动起来。
钛厂家属区不远,去之前彭莱细心地向刘工打听了几位技术骨干的住址,还驳回了徐星洲开车的提议。
“这么近不用车了吧?开开停停多麻烦。”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忍住,“像你这样整天以车代步的人,更需要多走路锻炼体力。”
锻炼体力……言者无意,听者想歪了。
周围没别人,彭莱看着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的徐星洲,忍无可忍,“我说话很好笑吗?你总冲着我笑很影响形象好不好?”
不光是你的形象,还有我的!
徐星洲忍俊不禁,举手讨饶,“不笑不笑,以后一定注意。”
他一双黑眼睛望着她,抬抬手腕示意彭莱先走。
彭莱气馁,这气氛是严肃不起来了,只好昂首挺胸自顾自向前走。
如果同行的有你很在意的人,千万要避免走到他前面去,因为你会被自己幻想中的视线弄得有如锋芒在背,动作变形。
彭莱心里就因此暗暗叫苦,何况她今天为了保持专业的律师形象,身穿秋冬款膝上铅笔裙,黑色裤袜,脚踩崭新的黑色五厘米高跟及踝短靴。
开发区的路很平坦,人行道上铺着整齐的水泥砖,冬日的下午街上人车稀少,只听见她鞋跟踩在地上的嗒嗒声,那声音一下一下把彭莱的心跳频率敲到最高。
她觉得自己僵硬得像个踩高跷的机器人,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的徐星洲。
果然,他正出神地望着自己裙子下的小腿。
彭莱一张脸顿时热得像火在烧,一跺脚“蹬蹬蹬”走到徐星洲身后。
徐星洲的脸好像也有点红,摸摸鼻子转开目光轻声道:“……怎么了?”
彭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涨红着脸只管耍赖,“我,我走后面!”
徐星洲十分配合,“哦,好。”
他向前走两步,回头看彭莱,“到了。”
钛厂的职工安置房,是按照工龄长短安排的,离厂子越近,说明工人的资格越老。这最近也最老的一栋楼,住着退火工艺师王工。
徐星洲轻车熟路地上了楼,敲敲门,一位带着花镜朴素整洁年过半百的老者热情地迎了出来,“小徐来了,快进来!老伴儿,倒茶,小徐法官来了。”
彭莱诧异地看一眼徐星洲,你们认识的?
徐星洲对她笑笑,向给自己倒茶的王大妈道了谢,介绍道:“王师傅,师母,这是有意收购咱们钛厂的大唐钛业的法律顾问,彭律师。彭莱,这位是钛合金厂的‘镇厂之宝’,国内钛合金等温退火第一人,王工。”
大家互相问了好,王师傅去拿他新完成的工件给徐星洲看。
彭莱捧着茶杯暖暖手,一边悄悄观察王师傅的家,家里很朴素干净,书架上很多合金退火工艺的书籍,墙上挂着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王师母也在打量她,笑道:“小彭你多大?都当律师了?看着怎么和我上高三的二闺女一个样。”
热水把彭莱的眉眼熏得水灵灵,她最会应对慈祥大妈了,“嘿嘿,我长得有点偷懒儿……都22了。”
大妈感叹,“现在这些孩子,多有能耐,小小年纪都有自己的事业。不像我们那会儿,早早就结婚生孩子,一辈子围着灶台转。”
彭莱笑,“大妈,那您还早早就夫妻和美儿女双全了呢,这是多少‘白骨精’都羡慕的事儿啊。”
一句话说的王师母心里熨帖,笑得脸像一朵花,“你们小年轻才不着急,你还小不说,小徐这一表人才,也不知道要找个什么样的仙女儿才配得起他。”
彭莱没声儿了。
徐星洲和王师傅回客厅坐下,他看一眼身边低着头喝水的彭莱,“师母您说着了,我还就想找个仙女儿。”
大家只当他说笑,彭莱也抿嘴,心说您就是想找王母娘娘,也不关我的事。
气氛活跃够了,徐星洲开口说正事儿,“王师傅,钛厂要是被收购了,您有什么打算?”
王师傅呵呵一笑,“我早就过了退休的年龄,还能有什么打算,养花养鸟下棋钓鱼逗孙子。”
彭莱心想好嘛比我还忙。
徐星洲一本正经,“大唐的唐总说,要是您这样的大腕儿愿意接着当技术顾问,他就有底气下定决心收购钛合金厂了。”
王师傅敛了笑容,“人家这么说?那么先进的大公司,还看得上我们这些老家伙?”
徐星洲看了一眼彭莱,她现在是作为大唐的代表,硬着头皮顶上,“王师傅,大唐近年发展得快,技术实力却远没有资金实力雄厚。您这样的元老,到了大唐一样是宝贝。钛合金厂的价值,就在您几位老先进身上呢。”
王师傅站起来拿起喷壶浇浇花,又拿了鱼食往客厅一头的鱼缸走去。
王大妈尴尬地笑笑,“这老头子,客人在这儿坐着,忙着喂什么鱼……”
说着起身连拉带拽把王师傅弄进卧室,只听轻声说话的声音。
少顷两人出来了,王大妈爽朗地笑,“他去。让他接着卖弄他那点绝活儿,乐意着呢!唉,就是还想着一朝天子一朝臣,转不过来这个弯儿。”
徐星洲也笑,“钛合金厂的规模目前比大唐的生产基地还要大,将来合并以后,您去了还不是在咱们钛厂干一样。”
王师傅也笑了,“唉,我哪有什么绝活儿好卖弄,早就该给年轻人让位,可是人家要是看得起我,总不好摆谱,再说我得为厂里那些兄弟们着想。”
这事儿就算这么谈妥了,徐星洲示意彭莱准备告辞。
彭莱犹犹豫豫地站起身,“王师傅……要是在并购前请您签个入职意向书,您介意么?”
王师傅爽朗地笑,“小姑娘还怕并购这事儿成了之后我就跑了呀!哈哈哈,不介意,做事情总要亲兄弟明算账,签吧,没问题。”
彭莱放心了,满不好意思地和老两口道了别走出来。
两人并肩往下一家走,彭莱不确定地问:“我这样……是不是显得有点太不信任人家了?”
徐星洲低头看着她,“你表现得很专业。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反应很快,我们……很默契。”
彭莱心想这是夸我呢还是绕着弯儿夸自己呢,嘴角却轻轻抿起来。
两个人由近及远足足拜访了十来家各方面工艺的技术先进。
不出意料,原本以为自己要另谋出路的工人们听说自己还可以操老本行,都很高兴,本来对于入职意向书有疑问的几位,听说王工程师已经答应签了,也就打消了顾虑同意签署。
如此一来,在评估钛厂的价值时,就可以把同意签署意向书的工人的技术价值考虑进去,并购计划的决策更加有的放矢。
两个人谢绝主人的晚饭邀请,从最后一家年轻技术人员的家里出来,已经华灯初上。走走停停,他们已经距离钛厂很远。
彭莱有点明白徐星洲为什么要开车了,来时看着很近,还有回程啊。
彭莱偷偷弯腰揉揉腿肚,小脸垮下来,现在不用特意落后,她有点跟不上徐星洲的脚步了。
徐星洲似乎没察觉她落后了,向四周张望,好像在找什么,然后转身把手里一直拿着的装着职工资料的牛皮纸袋平放在路边的长椅上,朝彭莱示意,“在这里坐着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彭莱巴不得,赶紧坐在纸袋上,垫了厚厚的资料还是隐隐感到椅子上的凉意。她把双脚抬起来,放松一下不习惯高跟鞋而紧绷了一整天的小腿肌肉。
没料到今天要走这么多路,秘密武器雪地靴都没带。她扭着身子好奇地看徐星洲匆匆过了马路,走进一家粉红色的小店,是一家hellokitty专卖。
彭莱伸长了脖子也看不清里面,耸耸肩扭回来坐好,一边晃悠着小腿一边想:小景法官品味很独特嘛,不知道他是喜欢kitty的钱包?手表?还是睡衣?
真正的恶趣味彭莱想象着穿粉红kitty图案睡衣的徐星洲,一个人坐在那儿笑得眉眼弯弯。
直到徐星洲蹲在她面前,把一双kitty猫造型的粉红色全包跟棉拖鞋放在她脚边,彭莱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她就那样傻笑着问:“原来你喜欢的是她家的拖鞋啊?”
徐星洲也笑着看着她,“可惜没有蓝色的。”一边轻轻把她右脚上的靴子拉链拉开。
彭莱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干嘛……我可不穿!”
开玩笑吗,她一身深色正装,脚上穿一双粉红色kitty猫棉拖鞋,被人看见彭律师不用混了。
徐星洲蹲在那儿看着她,“我挑的最厚的那种,不会冷。”
彭莱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绝对不穿!”
这简直是对淑女彭莱的一种侮辱。
徐星洲很认真地困惑着,“你希望我背你回去?倒也不是不行……”
那你可别怪我碰你小腿。
彭莱抓狂,“谁想让你背了!我穿这个被人看见了不是要笑死!”
徐星洲看看四周,“天都这么黑了,没人看得见。”
彭莱也瞥一眼四周,低声道:“你不是人啊……”
徐星洲笑着站起身拿起资料袋转过去,“我走在前面,不回头看……”
彭莱动摇了,看一眼人影稀疏的街道,再耽搁一会儿时间都晚了。
她豁出去了,“你,你也不许在心里想象!”
“不想,我保证。”徐星洲好像努力咬着牙关憋着笑,说得艰难。
彭莱转转眼睛,蹲下来把鞋子换上,顿时舒服得叹一口气。把短靴放在大包包里装好,轻轻说:“好了……走吧。”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钛厂走回去。
棉拖鞋像大面包一样,暄暄软软暖暖和和,走起路来轻快安静。彭莱很开心,一放松走得奇形怪状。
正练习高抬腿轻落步,听见前面背对着她的徐星洲轻轻唤道:“彭莱?”
“嗯?”彭莱赶紧把腿放下,抬起头飞快答应,怕他转过来看。
等了半天却没有下文。她耸耸肩,想到什么了?又不说。
没走几步只听他又叫:“……彭莱?”
彭莱有点不耐烦,有话你倒是说啊,老叫我干嘛啊?白眼还没翻完,她心里灵光一现,明白了。
“彭……”“莱”字还没出口,徐星洲身体一顿,嘴角挑起。
他的风衣后摆被人轻轻牵住,彭莱的声音很软很轻,“别担心……我在这里。”
徐星洲左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右手拿着资料袋,微笑着往前走,手里的袋子随着步伐在一侧的腿上轻轻拍。
彭莱低着头,带着薄手套的手轻拽着他的风衣后摆,跟着他的步子亦步亦趋。
工业开发区的冬日夜晚,路灯昏黄,街道宁静。一前一后两个年轻的身影牵衣前行,隐约有氤氲白气随着两人的呼吸缓缓升起,轻柔而持续。
很快就回到了钛厂,徐星洲等彭莱把鞋子换好,和她一起走进厂子大门。
金蓓和李旭已经先回去,刘工和李工倒是很投缘,两人聊到现在还没散,索性四个人一起吃了晚饭,饭后徐星洲和彭莱才开车踏上回程。
经过这一天,彭莱觉得再次和徐星洲相处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难。有点像很熟悉的朋友,只是比朋友多了一点默契,她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朋友以上”。
为了不晕车而选择坐在副驾驶的彭莱,望着飞快掠过的长街灯火,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反感这种新奇的体验。
既然是朋友,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车子开得平稳,彭莱又困了。
她还是认为乘客自顾自的睡觉,留司机一个人开车时很不义气的行为,于是开始没话找话,“你经常到涉案的企业作调查?”
徐星洲丝毫不见倦意,嘴角微挑,眼神黑亮,“嗯。经常。”
“都做得这么细致?”连职工家里都去了,还混得那么熟。
“尽量做得细致一点,寻求收购方的时候更有针对性。”
“你好像……很避免企业破产的情况发生。”彭莱望一望身边的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徐星洲专注地看着路面,回答得随意,“丰美一年多以前就差点破产,我对于这种拉一把就能逃出生天的企业有些感同身受,所以希望尽量寻求途径帮助他们。”
一年多以前……彭莱想起那个伤痛混乱的早上,他好像说过一句“我母亲的生意遇到点问题”,那时丰美的情况,竟然有破产那么严重?
“那后来,怎么解决的呢?丰美的困境。”
“郑琳她爸个人名义注资,帮了一把。”
徐星洲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反省出的另一个教训,就是因为一些顾虑而隐瞒事实,只会让情况变得更无法预期。所以即使这个话题很敏感,他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彭莱看着窗外没说话。
郑爸爸愿意帮丰美,是因为徐星洲和郑琳订婚了吧,后来这婚怎么又没结成,已经不必追究了。
生活是最生动的一出肥皂剧,谁都有可能一不小心,从观众摇身一变成了打酱油的群众演员,还可能是炮灰的女二号。
“丰美现在已经重新回到京城仓储超市行业之首的位置,所以你看,很多困境中的企业,缺的只是一个机会和一份信心。”徐星洲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彭莱若有所思,“可是,你作为承办法官,这样主动的办案方式,会不会有违背法院中立地位之嫌?”
徐星洲一脸乐意探讨的表情,“我也这样犹豫过,但是经过几次尝试之后,我想在目前的经济法律环境下,作为手握公权力和公共资源的法律职业者,在消极执行破产程序和积极寻求经济成本最小化之间,后者更有价值。”
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你面试钧泰时说,对于律师来说,有利于委托人的就是公正的。那你觉得,我的委托人是谁呢?”
还好彭莱陷入思考,没意识到自己面试时的话他怎么会知道的。
站在公共利益的角度上追求公平,这是彭莱以往没有意识到的经济法律范畴。她觉得自己选择和徐星洲聊天而不是一路睡过来,真是明智。
徐星洲怕她发现他话里的漏洞,赶紧换个话题,“那天为什么建议调查要带上金助理?”
彭莱有点愣,“啊?想成人之美来着,小金姐很喜欢李旭。”不过看今天的情况,李旭虽然和金蓓有说有笑,却并不像擦出火花的样子。
“你觉得你都看得出来的事,吴律师看不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吧……怎么?我是不是做错了?”彭莱虚心求教。
“也不算错了,只是处理公事时,出发点最好不要过多考虑私人因素,会影响你的专业形象。而且,你光顾着成全金蓓,却没想想李旭的意见?”
同为男人,李旭看彭莱和金蓓的目光有什么不同,徐星洲一目了然。
同为男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再创造机会也没用,这一点,徐星洲更是心知肚明。
彭莱不服气地嘟囔,“我又不是丘比特,还管得了那么多……人家喜欢他他还有意见?”
彭莱对于勇敢追求爱的女孩子总是很欣赏,那份勇气是她自认缺少的。
徐星洲挑着唇角笑得开心,心想那我喜欢你,你也不许有意见。
彭莱转转眼睛,“审计报告中我这种菜鸟都看得出来的并购弊端,吴律师也肯定看得出来,大唐并购会那天她为什么不说呢?”
按理说这是个公司法务表示严谨的机会。难道吴律师好心让给我来表现一下?
徐星洲轻描淡写,“因为我在场。而她除了是大唐的法律顾问,还是金立所的律师。”
吴卓新同时在律所挂职,她绝对不想开罪于法官,身在曹营心在汉,她没有忠心可表。
彭莱恍然,“这样啊。那我觉得她的做法不太对,当律师的还是得以委托人的利益为重,哪能想着自己当老好人和稀泥……不过,也无可厚非吧,她又不像我一样了解你,知道你绝不会因为工作上的事而对谁有成见。”
彭莱本来心里就不存芥蒂,这阵子被母亲当小孩子般宠着,性情愈发单纯直率,很多听起来像是讨好的话,她说出来都丝毫不显得刻意。
徐星洲眼睛黑得发亮,沉默着停下车,侧头看着她理直气壮的小脸,心绪潮水般涌动——为了这么知心契合的你啊,我等多久都值得。
彭莱纯属想到什么说什么,还打算和徐星洲探讨一下法律从业者的职业道德,发现他停了车,盯着自己目光幽深,才发觉自己好像又太投入了。
她转头看看车窗外熟悉的小区,“这么快就到了……”
彭莱的本意是她居然头一次没睡也没晕车的走完一个小时以上的车程。
说完有点窘,这话怎么听怎么像舍不得人家。偏徐星洲还不说话,车里的气氛又暧昧起来。
彭莱停了停,慌慌张张解安全带,“你明天要出差是吧快回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了谢谢你送我回来。”一边说一边抓着包要下车。
“彭莱……”
她刚打开车门,左手腕就被轻轻拉住。
她转过头,徐星洲的脸就在她眼前,那么近,近到呼吸相闻。
彭莱大眼圆睁,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慌乱和紧张。小区明亮的路灯照进车里,甚至能看到她眼里的隐隐水光。
徐星洲目光深深,像是要望进她心里去,半晌才垂下眼睛含义不明地笑了笑,放开她的手腕,“……别忘了你的拖鞋。”
彭莱左手抓着一对胖胖的拖鞋,右手拎着大包包,隔着车身朝另一边的徐星洲说声再见,快步上了楼。
进门开了灯快步走到窗前,却不敢拉开窗帘往下看。只能轻靠在窗边,凝神听楼下是否有车启动的声音。
徐星洲靠在车门上,看着挂着深蓝色窗帘的窗口亮起灯光,一个单薄的女孩身影藏在窗帘旁的阴影里。
只差一点点,他就无法按捺一直压抑的情感。只差一点点,他就吻上她。
只是,她眼里的慌乱和犹豫那么明显,那盈盈水光把他的冲动瞬间浇熄。
文化节那个夏夜,彭莱仰起脸庞羞涩又毫无保留地看着他的样子他始终都记得。
为了再一次见到那个表情,他可以把所有的迫切都暂时压下。
徐星洲抬头冲着那扇窗笑了笑,拉开门坐进去发动汽车开走。
彭莱面红耳赤地从窗帘缝里收回目光,背靠墙抱着那双棉拖鞋滑到地板上。
彭莱啊彭莱,你在害怕什么,又在期待什么呢。
穿书吧为你提供最快的我的学霸女友更新,“我还就想找个仙女儿。”免费阅读。https://www.chuanyue1.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