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黛,长河涛涛。
澴河久违了的浑浊、汹涌,不知吞噬了多少惨死战场的尸体。张濛带着五十精卫,换上了一件利落的窄袖黑色胡服,骑着青骢马,腰配长剑,神色淡然自若地行走在河边。
距离张濛离开燕京已有近七日了,这段时间,他在途经之地细细搜寻,甚至借来了周茹的数个麻雀作为探子,可令人懊恼的是一切依然毫无进展,慜国四皇子就如同一只变色龙一般隐匿在了浩淼的人群之间,无法将他察觉找寻。
“如果真找不到,我就实话实说好了。即使燕王和赫连恩会对我产生芥蒂,那又如何?我又不在这住一辈子!”张濛想。
他本身对于战斗十分喜爱擅长,但对于这找人的工作却相当不耐烦。如果不是系统的任务,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太无聊!
纵然如此,张濛的巡查力度也渐渐松弛,现在到澴河,不过是例行常事,免得叫其他人发现他自己心不在焉,熬一熬,到了燕王快登基的时候再回去,那时候就没人拿这事情做椽子了。
望见波涛滚滚,怒吼狂啸的宽阔的澴河,张濛“吁”地一夹马腹,架着马儿停下。
他身后的亲卫也随之停止——张濛带来和他一块儿搜寻四皇子的兵,自然是他最为信任看重的。不然这么紧要的事情怎可透露一分半毫?这五十人皆是和张濛一道打仗杀人,疯狂地崇敬仰慕着张濛的兵,本身有实力,又能保证忠心,有他们在身边,张濛本人也颇为放心。
他这段时间用皇帝赠的金银财宝给这五十人每个买了一匹马儿,虽然不是什么多好的马,但张濛也是性情中人,对这些忠于自己、同生共死的袍泽,纵然没有多少真挚的情谊,却也有些战友之情,想着日后自己若是回归主世界了,这些人猝然分离恐怕惶恐不安,干脆在离开前多照顾照顾他们,也算是全了他们这份心。
既然买了马儿,自然也要教导骑术箭术,这五十人资质各不相同,但都坚毅勇猛,张濛自己的箭术和骑术还算可以,给这些没有基础的新人教也绰绰有余。教了三四天,能骑马上鞍,不会被马儿摔下来了,这才带着五十人一道走。www.chuanyue1.com
不过嘛,五十个骑兵,怎么看也都有些扎眼。燕王没有否决张濛训练骑兵的行为,大约是抱着自己国家也建立更多骑兵的目的,否则若是澴河一战没有张濛夜里潜入敌营杀戮战马,单凭他当时手底下不到一千的兵,怕是要被骑兵杀得七零八落,哪里还能惨胜而归呢。
亲卫中也有章石头。他若是起初只为荣华富贵才在张濛面前露脸,现在便是单纯为了追寻张濛这个天生的猛将了。战场上,张濛不止救过他一次,章石头虽然油滑嘴甜,内里却还是铁骨铮铮的一个汉子,这份恩情被他埋在心间,最后化为了深刻的敬仰之情。
章石头看了看周围,察觉到此地的眼熟,不由建议道:“飞将军,我等已经在燕国边缘转了许久,车马劳顿,不如先去之前那个小村子里休息片刻,再问问里头的村人有没有发现什么生人吧?”
张濛思忖片刻,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切记勿要骚扰民众。”
“是!”众人应声道。
张濛拉扯缰绳,调转马头,青骢马茂密的长长的鬃毛在空中甩开,鼻端喷吐着炽热的白汽,四肢肌肉集束舒张,迈开蹄子朝澴河村的方向小步奔跑起来。
马蹄声踏碎了清晨村落的宁静,几个身穿布衣的妇女以为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但更多的农民却是撂下了锄头,下意识一溜烟地躲进了屋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窗口纸糊的缝隙边瞧。
张濛在抵达村口时就翻身下了马,他看向一个畏畏缩缩的村妇。他身材高大,眼神如电,看得村妇缩了缩脖子:“麻烦你通知村里的里正,我们是燕军,需要在此处住宿一晚。”
村妇点点头,一溜烟跑走了,兵卒们下马牵缰,跟着张濛慢悠悠往里头走。
不消片刻,前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小跑而出,站在张濛几步远,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摸摸看张濛手里牵着的青骢马,一边唯唯诺诺道:“军爷,我是这村子的里正,您有什么吩咐?”
张濛把要求又说了一遍,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有牛棚马厩什么的吗?我们的马儿也需要吃的。有什么尽管上,钱我们会给的。喏。”他从怀里摸出一金,一甩手丢进里正怀里,砸得对方退了两步,脸上却是一派喜气洋洋,旁边的村妇看得眼睛都直了。
“有,有,这里什么都有。我们这就给您腾地方住,军爷,您今日住我家那屋子里?”
“麻烦了。”张濛道。
在里正的呵斥与催促下,村民们很快不再躲躲闪闪地看他们,而是继续工作,金钱攻势则让五十个兵卒迅速找到了就近的位置,张濛望见里正家庭院里隔着两道小栅栏,里头走着几只鸡子,臭烘烘的,旁边是一个水槽,里头养着一头羊,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正弯腰撒食。
“囡囡,快起来见这位军爷啦!”
里正喊了一声,少女直起腰背,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秀美白皙的面孔,正是许久不见的‘位面之子’蓝箬。她脸上露出些许惊讶表情,但很快调整了神色,垂眸屈膝道:“见过飞将军。”
张濛“嗯”了一声,淡淡点头。
里正听见“将军”二字,脸上如何激动,暂且不谈。张濛同蓝箬再次相见,既没有故人的久别重逢,也没有好友的激动感慨;张濛是混不在意,蓝箬则是有自知之明。她短促地打了招呼,便反身回屋,为客人沏茶倒水。
里正满面红光,粗俗而低劣地试探着张濛:“将军赎罪,我之前不晓得您是将军,是大官儿啊,您看我这女儿,聪明伶俐,这不,一下子就认出您来了。我原来听囡囡说,当初燕军度过澴河时,若没有将军的命令,我们村子里的船定然是留不住的,将军正是我们村子里所有人的大恩人啊!”
“令爱的确聪慧,将来必有大造化。”张濛道。他这话并没有虚说,也没有客套,他是真的这么想的。人家堂堂‘命运之子’,未来可不是会有大造化吗?
里正眉开眼笑,对张濛天然生出的一点畏惧如日下新雪般消融无踪,拉着他扯东扯西,聊民生,谈田地,什么今年的苗秧子差点儿被冻坏,前几天二狗子家的小儿子下船落了水,七零八落,琐琐碎碎。
张濛也挺无聊,反正没什么要事,听他讲话也算熬时间,便安安静静地倾听着,偶尔衔接两句反问,让他能继续说下去,不显傲慢之色,浑然看不出是个二品的大官儿。
两人瞎扯一阵儿,蓝箬倒了茶水,做好饭菜,端出厨房,为两人献上。
油乎乎的桌子上摆着几盘菜,看得出烹饪者竭力让它们更美味了,但食材的限制依然让饭菜显得十分简陋。张濛没什么好挑剔的,里正却是黑了脸,筷子一摔,怒道:“我叫你把老母鸡杀了招待将军,你怎么做的?!”
蓝箬平静地擦了擦手,朝他屈了下膝,不加反驳地敷衍道:“是女儿刚才忘了,父亲见谅。”
“你……”她这样说,里正反而没了发作的借口,又有张濛在一边看着,只得作罢,狠狠瞪了一眼蓝箬,对张濛殷勤道,“将军请用,请用。”
这家父女关系很是一般啊。张濛瞥了眼不允许在桌子上吃饭,回到厨房里收拾的蓝箬,沉默地吃饭,心里对里正多了几分不快,脸上却还是淡淡的。
他不耐里正啰嗦,吃完饭借口消食,在这个不大的院落里走了走,蓝箬拿着鸡食途经他身侧时,低声说了句“澴河边”,给鸡只喂了食,扭头又回屋去了。张濛有些在意‘命运之子’的提示,思忖片刻,还是步行走出村落,朝澴河边走去。
澴河水滚滚而流,一眼望去几乎没有边界,夹杂着湿冷气息的风吹拂在面庞上,让他鬓边的发丝朝后飞舞着。张濛在澴河边站了一会儿,就看见蓝箬朝这边缓缓走来的身影,她面孔苍白秀美,双眼如若繁星。
“你叫我来这里有什么要说的么?”张濛直截了当地问。
“将军心眼通明。”蓝箬道,“我此行是为告诉将军。有关慜国贵人之事。”
“……哦?”张濛身形不由地一顿,倏忽看向她,双眼蕴含着残杀了数千人的惨烈杀意,阴影笼罩在他面庞上。一瞬间,张濛从英俊的青年变成了冷酷的将军,那如山如海的威严紧紧压抑在蓝箬心头,让她难以喘息。
少女的脸色更白了些,牙齿下意识咬住了嘴唇,咬破了唇瓣。她骤然后退两步,神色骇然惊恐,但又强行镇定,咬牙坚持不退缩。这份倔强让她显得既楚楚可怜,又愚不可及,天真得如同羔羊。ωWW.chuanyue1.coΜ
假如张濛不是个明事理的好人,当初蓝箬孤身一人到军营边哭泣时,她就已经很可能被他从身到心的毁了,那时候谁会给她叫屈?她父亲么?怎么可能!
无论是坚持参与战斗也好,在此刻透露慜国贵人的事情也罢,蓝箬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张濛不会伤害她”的基础上。但这世上和张濛一般的人……太少了。而她也由此显出了这个年龄段的天真的幼稚——对他人盲目的信任。
“——哦?说说看。”张濛垂眸收敛煞气,转过脑袋,望着澴河水,“你怎么会知道慜国的消息?你又为什么对我说?你有什么目的和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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