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目送唐正延挺拔的背影,匆匆闯入雨幕之中,心间的情绪层层翻涌。
他站在屋檐下,默立许久,直到沁凉的雨气将新衣也浸透了层层凉意,才压下心间的千头万绪,披上蓑衣,离开了院子里。
安心一直遵照陆怀的吩咐,守在小院的门口,不让任何人靠近。见陆怀递来蓑衣斗笠,幽怨地看了陆怀一眼,微微抿了抿嘴唇,还是穿上了。
他已经被陆怀磨得没了脾气。
问什么,陆怀也不会说。反正他和陆怀绑在一条船上,干脆还是不要问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陆怀带着安心,走到大雄宝殿正中供奉的佛像前,停步站定。
他环视四周,灾民们或躺或坐,散布在殿内各处。
安心无可奈何地也随着陆怀的目光四处看着。
忽然,他听到陆怀问他:“你可知这释迦牟尼佛像为何被塑成如此形态?”
安心抬头看了看雄伟的坐像大佛。
大佛结跏趺坐,双眸低垂,一手直垂向地,一手横置于趺坐的左足上,似在悲悯,又似无言。
不得不说,这尊新供奉于殿的大佛,塑得栩栩如生。只是安心此刻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去探究佛像被速成如此形态的原因。
相比于大佛为何被塑成如此形态,他更好奇陆怀为什么问他这个问题。和陆怀待得时间越久,他就越觉得陆怀是一个神奇的人,越觉得陆怀让人琢磨不透。
陆怀做什么,都有其用意,可是多数时候,他偏偏无法推测出来。这对一个聪明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
安心看了看认真注视佛像的陆怀,又瞧了瞧因为天气的缘故,显得愈发暗沉的大殿,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徒儿不知。师父知道?”
安心因为好奇陆怀的用意,而显得格外专著,让不远处的几个灾民,都因为他专注的样子,而留神细听起来。
“略知一二。”陆怀仰视着宝相庄严的大佛,目光随自己所言,缓缓移动。
“佛祖左手横置于左足之上,结定印,意为禅定。右手直伸下垂,结触地印,意为自己开悟成佛之前,为众生所牺牲的,唯有脚下之地能够证明。故此种形态的造像,又名成道相。”
陆怀说着,看了看自己所立的方寸之地。
他自己现在所做的,又何尝不是如此。许多事,多年之后,亦是唯有天地能懂能知,而他,并无佛缘,肉身凡体,不过如猪羊鸡犬,湮灭于世间罢了。
陆怀心间浮动起几分感触,令他的言辞间,多了些感怀之意:“我娘说,她昨日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头顶五彩灵光的菩萨指点她,一定要将大雄宝殿内供奉的释迦摩尼佛像,换为旃檀佛像。而且不得用金漆塑身,一定要用檀木为底,铜漆塑身。如此既可解救众生疾苦,又可保我平安无恙。”
“旃檀佛像为立像,右手上伸,施无畏印,解众生疾苦,左手下垂,施与愿印,足众生所愿。按此法,立此像,若真能解救众生疾苦,也是妙事。可是保我平安无恙,我却不知道,这话该做何解了。”ωWW.chuanyue1.coΜ
安心听得一愣一愣的。
菩萨真给陆怀娘托梦了?若是真的,不正是应了眼下的困局吗,这还有什么不理解的!这正是菩萨要救他们啊!
安心虽不知菩萨如此点化是何用意,但还是马上凑近道:“师父,这是真的吗?若真是菩萨如此点拨,那我们就马上照做吧!”
“你信这梦吗?”陆怀不确定地看着安心。
安心急得搓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而且,而且眼下……师父,灾民越来越多了,其他情况,也越来越棘手了,试试总强过不试吧!”
他们现在面对的危难,不便明说,安心也只能尽量用言语暗示。
陆怀双手合握,犹豫了一会儿,余光见周围留神细听的灾民,开始若有所思,悄悄地窃窃私语起来,才勉为其难地道:“好吧,便如你所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明日便寻工匠来,安排此事。”
陆怀说着,又考虑了片刻,对安心道:“你去找些麻绳来,我们一起把后殿所存的木方搬过来。”
置换佛像,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少不得要用高大的木方辅助。现在大雄宝殿内的佛像,便是不久之前供奉起来的,当时架起佛像用的木方,都存在后殿了。
“是。”安心立刻照办。
陆怀将麻绳一头,拴在两根木方上,另一头,卷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与安心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将木方一趟趟地扛到了前殿。
在大雄宝殿内或坐或卧休息养病的灾民,看着陆怀和安心这样忙忙碌碌,都感觉不好意思,纷纷起身上前,想要搭一把手。【穿】
【书】
【吧】
“大老爷,我们抬吧!”
“阿弥陀佛,菩萨老爷,这粗活我们来做就行了!”
“是啊,我们吃的穿的都是您出的,这让我们怎么好意思呢!”
陆怀微笑着摆了摆手:“不必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这点活儿,碍不着什么的。”
摆手之间,陆怀腕间交错青紫印痕也时有时无地显露出来,让眼尖的灾民看到了,更觉不安。
最后,几个身体还算强壮些的灾民,硬是将陆怀劝到了一边,又把安心也请走了,一趟趟把剩下的木方抬了出来。
忙完之后,陆怀将吴大吴二也叫来,吩咐了他二人,明日若是晴天,便与安心一道将工匠寻来,商量置换佛像之事。
随后,陆怀独自一人回到了清修小院的房间里。
秀珠巧儿和母亲,都走了,与往日无异的房间,顿觉清冷萧索。
陆怀卸下蓑衣斗笠,坐在桌边,将灯芯拨亮了一些,却仍是觉得彻骨的寒凉。
都走了,走了。
希望她们与哲安一路平安,一路顺利。
陆怀无法自抑地轻轻叹息,忽而听到几声扣门的声响。
他将院门打开,是安心站在外面。
“师父,我看你的手腕似乎伤到了,找吴大他们要了些伤药,您看……”
“有心了。给我吧。”陆怀微微笑了笑,向安心伸出了手。
安心有些犹豫,想再瞧瞧陆怀手腕间的伤,然而陆怀遮挡得很好,现在完全看不到。
“怎么了?”陆怀问。“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嗯您……嗯没什么,师父劳累了两日,快好好歇歇吧。”安心道,目光不自觉地扫了扫陆怀的手腕。
他总觉得,陆怀手腕上的伤稍有些旧,不像是之前抬放木方时,刚被缠在手腕上的麻绳弄出来的。
“你感觉这伤处有些旧,不像是新伤?”陆怀问。
安心被问得心里一震。接下来,却又听陆怀更奇怪地问道:“在大雄宝殿之中,看到我腕间伤处的人,你觉得有多少人能看出这一点?”
嗯……陆怀这是在告诉他,这伤真的不是刚才才弄出来的,是在顺天府衙弄出来的吗?
安心越来越看不透陆怀的举动了,生怕再进了陆怀的什么套,只按着陆怀问的,小心答道:“那些灾民应该看不出来。”
“好,去吧。”陆怀轻轻拍了拍安心的肩。回身关上了院门。
嗯……
安心在门口木木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回身走了。
他真是越来越不懂陆怀了。
对一大家子人隐瞒在顺天府衙弄出来的伤,却故意让灾民瞧见,这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陆怀回到房中,翻起衣袖,将添了新伤的手腕露出,将安心拿来的伤药,忍痛敷上。
他现在能做的有限,只希望将来在大堂之上,能为秀珠他们再多拖延一段时间吧!
朝房,票拟送上去之后,很快得到了御批回复。
陆止领衔调查通政使司翰林互殴一事,以及由此牵涉进来的大小案件。协同调查此事的人选,分别是左佥都御史王一辑、大理寺少卿方有固、御史薛瑞、翰林云史文。
王一辑和方有固入选,并不出乎众人意料。但是御史薛瑞,和翰林云史文这两位能入选,就令人觉得摸不着头脑了。
一个是著名憨憨言官,炮仗脾气,一点就炸,愣起来命都敢不要。
一个是琉璃百宝瓶,除了眉清目秀当摆设好看,就是个读死书,死较真儿的书呆子。有人上疏弹劾他购买毛笔花销太多,有奢靡浪费之嫌。
这种口水弹劾,也就是凑凑业绩数量用的。其他人收到这种弹劾,也就是一笑了之,偏偏这位仁兄,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地写了个两万多字驳斥疏,还当庭念了出来。
要不是女帝及时喊停,散朝的时间非得晚上一两个时辰。
这么两位朝中奇葩说凑数的,不都是凑数的,说搅局,又不都是搅局的。
女帝准这两个人入选,是想干什么呢?
满朝上下,没人猜得透女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不妨碍,所有人都已经把炮口对准了陆止。
只要陆止查案敢稍有徇私,他们就敢口诛笔伐,将陆止赶下司礼监秉笔的位置!早上不是刚收拾了一个张锦礼吗,再赶下去一个,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反正朝局都乱了,那就更乱些才好!
陆止既然奉旨调查翰林于通政使司互殴事件,并由此引发的大小案情,那就得先从翰林互殴一事查起。
所有人都以为,陆止会把讯问的地点定在锦衣卫衙署,或者起码,也要定在内阁朝房。
前者,算是司礼监半个自己的地盘,后者,守在那儿的阁臣天天和司礼监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都会卖个面子。
没想到,陆止竟然把讯问的地点,就定在了翰林院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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