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白醒了。
他徐徐睁眼，下床的那一刻，胸口锐痛，双目茫然，整个人神思恍惚。直到他走到铜镜前，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令让他有了刹那的错觉。
铜镜里的人哪里还算是一个人？
他好一阵气喘，却笑了起来。
为了活下去，他苟且偷生二十年，如今倒变成了一只鬼。
那双从白色绷带里露出的眼睛从浑浊慢慢变成血色……
当巫零推门进来时，见到他在铜镜前发呆，忽然觉得命运于他何其不堪，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也不知道心境如何？www.chuanyue1.com
“小可爱？”巫零唤了他一声。
他似乎没有听到，只慢慢地扯掉身上的白色绷带。
铜镜清晰照见他现在的样子，狰狞的肌肤赫然外露，曾经俊朗不凡的脸也已变得面目全非。
巫零担心他胡思乱想，急道：“我娘擅医术，她一定医好你，现在的情况都只是暂时的。”
慕白还是没有听到。
他继续拆解着身上的绷带，直到露出胸口，“血色星星”胎记已荡然无存。
巫零心头一紧，她虽早就从母亲那里得知慕白的胎记被大火烧毁，可如今亲眼见了，仍觉得心惊。
没有胎记，就不能证实他的身份。
从今往后，恐怕不会有人在意他到底是谁？
慕白又笑了起来，笑声中暗藏了微妙的心思，即便是巫零也听不出来。只觉得他的笑声从凄凉变得渐渐疯癫。
他整个人仿佛陷入黑暗的深渊，心里全部的感情都化作了浓厚的悲哀，被痛苦、悲愤、自疚包围。
巫零怔了一下，心里很是难受。
慕白笑了许久，最后没有力气了，腿下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地，疼得他满地打滚。
巫零跑过去想扶住他，慕白大声嚷起来：“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他的唇瓣褪了血色，瞪大了眼眶，恐惧地盯着巫零。
巫零放缓脚步，慢慢靠近他：“是我，阿零。”
慕白显然没有听到她说话，趴在地上猝然转身，却一头磕到床角，又疼得大哭小叫起来。
他像是疯了？
披头散发，脸颊红肿，浑身烧伤，莫非是经不住重创……疯了？
巫零心头猛地一沉，忍着悲恸走过去，将慕白扶起来。
他茫然睁大了眼，双手还在颤抖，仿如濒临死亡的小兽。巫零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伤痛，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却也觉得悲哀无力。
慕白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怔了半晌，那空洞的眼睛，再不见宛若月色般的明澈澄净之美。
巫零道：“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过去找你……对不起……”
她原以为喜欢鲜花的慕白会如百花般蓬勃，却不想他从小就经历着别人看不到的黑暗。
慕白浑身僵硬，但过了一会，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一声低不可闻的鸣咽在巫零耳边响起，她越发紧紧地抱住他：“别怕，还有我。”
这一拥，慕白没有乱动，而是乖乖地靠在她怀里。
房里长久的静默，他们仿佛都找到片刻的安宁，抚平了心底的伤痛。
屋外，林妩一望着他们，长长一叹，转身回到隔壁的房间。
窗外，海上的天空碧蓝，阳光繁盛，落到屋里却如梦如幻一般，洒下一地斑驳。
他二人拥抱了许久，慢慢地，窗外光线转移，慕白的半边侧脸却沉浸在了阴影里。
他忽然猛地推了巫零一把，发出惊恐的呼声：“疼！疼！好疼！”他从巫零怀里抽身挣脱，似乎说的每一个字都很费力：“你、你……你抱着我好疼。”
巫零：“……”
她微微黯然，温言道：“你只需好好休息，我定有办法恢复你往日容貌，以后也不会再有人欺负你，只是身上的绑带不要再扯下来了，会疼的。”
她脸上全是明媚温婉的神色。
慕白痴痴呆呆地看着她，忽然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名字？
巫零瞬间呼吸一窒，顷刻间就明白了这代表着什么。
可她万般不敢相信，细细打量着慕白，半晌低低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记得？”慕白微微偏头，茫然道，“……好吃吗？”
巫零不可思议，可她却也能理解，这些年来，她也遇到了不少人、不少事，其中不乏有人抵抗不住生活或情感的打击，变得痴愚呆傻。
但她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慕白！
是真的吗？还是说……
巫零黯然，黯然之下又长叹了一口气，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我叫巫零。”
慕白微微偏头：“我呢？”
“慕白。”
“慕白……”
他反复念叨着自己的名字。
可他真的失忆了吗？
巫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细细审视着他。
慕白没有避开她的注视，言语无状，又失忆，又痴傻。
巫零心头一阵阵凄惶。
慕白站得有些累了，就躲到床上，缩卷到床角，继续痴痴呆呆地望着她。
巫零紧咬嘴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饿了吗？”
慕白点头：“饿。”
“想吃什么？”
“饭。”
巫零柔缓地说道：“好，你不要到处跑，在这里等我，我去弄些吃的给你。”
慕白道：“那你快点。”
他毫不客气地赶她走。
巫零又叹了口气，抑制住心底的酸楚，将他安置好后，出门走进小厨房。
这艘船是从反魂岛驶出，本就是为了远航所用，因此船上一应物件都极为齐全。
林妩一察觉到动静后，跟进小厨房，看到巫零站在灶台前，左手掂量着刀具，右手掂量了下擀面杖，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
林妩一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从她手中取过擀面杖，亲自揉面擀面。
巫零按着案板，心里越发难受。
林妩一道：“快到晌午，你我也该吃了。”
巫零喃喃道：“娘，您说……他真的疯了吗？”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吗？”林妩一用力揉着面，没有正面看她。
巫零仰起了头，望着天顶，发呆了许久。
渐渐地，神思也安定下来。
巫零喃喃道：“我想……他一定受了巨大打击，同时又担心我是否会被他牵连……哎……他渴望真相，又有所畏惧，他如此矛盾，恐怕以后难以再用真实面目示人……”
林妩一扭头看她：“所以你相信他是在装疯卖傻？”
巫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他要么是受不住刺激真疯了，要么是将自己封闭起来，像以前一样不愿再信任任何人，独来独往地寻找真相……”
无论是哪一种答案，与她而言都是带着噬骨的寒意。
林妩一道：“他亲手害死自己的母亲，心有愧疚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同时他从小无父无母，没有和家人共处的情感，在当时那种危险的情况下在做出冒险的决定也是可以理解的。”
巫零不禁望向她。
母亲在看人这方面素来比自己更准。
林妩一又道：“如果当真如你所说，他是因为担心有朝一日会牵连你，所以才装疯卖傻的话，我或许会高看他一眼。”
巫零问道：“娘，您是否也觉得他是……”
林妩一打断她的话：“不，我什么都不觉得。我不管他是真疯、还是假疯，我只看结果。”
巫零：“……”
林妩一又道：“零儿，慕白在康复前不会离开你，但是之后就不见得了。他一定有自己的计划，可他要做什么，我们都尚不清楚，如今你也大了，娘不应该再约束你，但你要记得，千万别把命丢了。”
巫零点头：“您放心，我懂得要害。”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娘，您方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您说等慕白醒过来，让他告诉我一个秘密，是什么秘密？”
林妩一道：“他母亲和老板娘生前一定告诉过他什么事情，还有方雨霁，而这些事情对于我们来说也至关重要。”
巫零明白，昭婆婆和老板娘肯定有一些秘密没有说出来，可方雨霁……
林妩一猜到她的疑惑，解释道：“慕白曾救过方雨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相信这三个女人一定会说些什么。”
巫零又点了点头。
母亲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
林妩一又道：“零儿，眼下不管慕白是真傻，还是假傻，你都要让他把这个秘密吐出来。”
巫零叹了口气。
找慕白逼问秘密的事情，让她觉得有些难办。
慕白会主动告诉自己吗？
巫零忽然觉得心里茫然酸涩。
林妩一最是了解她，自然猜出她此刻的心情，也没有再多加强迫，而是转移了话题，道：“关于二十年前的事情，你还有什么想法？”
巫零道：“谁在破坏阎大人的计划，谁就可能是杀害父亲的凶手。二十年前的‘黑色猫妖’杀人一案以及屠杀新生儿事件，全部指向永煕帝，所以我想幕后指使者就是破坏阎大人计划的人。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就能找到真相。”
林妩一叹息道：“你父亲所向往的世界终究只是一场梦，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劳罢了，没有一个稳定有效的朝廷，谈理想抱负都太遥远了……”
但巫零并不这样认为，父亲所愿应该是努力创造出一个更好的世界，而她现在要同步做的，也是要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
林妩一又道：“午后我就要暂时离开你们，你不用担心，我会留下药品，按照我的办法，慕白一定能很快恢复如初。”
“娘，谢谢您。”
巫零拥抱着母亲。
林妩一摸着她的脑袋，笑容愈见温柔。
一炷香后，巫零端着一碗清汤面来到房里。Μ.chuanyue1.℃ōＭ
面是母亲做的。
巫零不用尝就知道柔韧爽口，上面还飘着青青嫩嫩的小葱，水灵灵的很是好看。
她将面碗端到进来时，房内灰暗，慕白缩卷在墙角，已将身上用来包扎的布条全部扯散，露出被烈火焚烧过的痕迹。
巫零目光一沉，看得触目惊心。
她放下面碗，将他扶起来：“地上凉。”
慕白像是没有听懂一样，欢乐地玩弄着白布条，时不时发出几声痴笑。
巫零只能叹息：“觉得无趣吗？”
慕白点头：“嗯。”
巫零道：“等你好了，我带你出去玩，可好？”
“好。”
“你想去哪里？”
“姐姐，我想去永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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