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周漾在灯下翻开“一线手册”。指尖触到软皮封面,她忽然有些怔忡,想起韩艳的那通电话与行政群里的返岗通知。
五个多月的一线淬炼,急救时那些利落的步骤与琐碎的片段早已融进每一天的日常,闭上眼全都历历在目。
还有接诊时遇见的无数个鲜活的面容:焦急的,期盼的,悲痛的。
他们揪着一颗心,他们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再过一个月,她即将告别这样的日常。
她油然想起刚得知自己被调岗时的委屈,与如今依依不舍的情绪对比分明。
还有——
她忍不住调出微信,盯着上头“腾云驾雾”群的页面。袁小伟在比赛甫一结束时就祝贺他们获得佳绩,黄齐云更是看似漫不经心地疏解着他们惜败的失落:“哎呀,一队之下百队之上,079牛啤!”
潘辰则在十几分钟前发了条消息:「下次一定进全国。」
社会你云姐:「好啊,下次还是你俩搭档怎么样?@周漾」
他们好像还不知道她即将返岗的消息。
周漾兀自伤感了一会儿,整理好情绪,发了个“哈哈”表情过去,然后告诉伙伴:「齐云姐,袁哥,阿潘,我要回调度岗了。这段时间多谢大家的指导与照顾。」夶风小说
群里蓦地安静了。
好一会儿,袁小伟发来消息:「咳咳,有点突然哈。哪天?我们可得给你举办个盛大的欢送会啊。」
peterpan:「啊?那谁来当阿云的好帮手?」
周漾:“……”
粉红泡泡虽然可爱,倒也不必对着她喷,有点疼。
不过,潘大小伙儿说她是“好帮手”!
她欢天喜地地收下了潘·不懂说话艺术·辰无意间流露的肯定:「谢谢阿潘说我是齐云姐的好帮手[可爱]」
peterpan:「……」
周漾又解释道:「总部当时就是让我们轮流下一线哒!我返岗后肯定会有其他同事过来。大家互帮互助,把东华急救的工作做得更好~」
几句应答后,群里再度恢复了平静。
周漾洗漱完毕,收到了钟佑麟的视频通话邀请。
她犹豫了一下,点了“接受”。
韦壹少年的笑脸撑满了整个屏幕:“周漾姐姐!”
原来是他拨来的。
“你好呀壹壹。”
不料韦壹把镜头一转,照向他身后的人。
钟佑麟一身黑色的西服正装,长身玉立于看起来像是某卖场的地方。
那头,韦壹的语气依然活泼欢脱:“周漾姐姐,我哥遇到难题了,你能帮帮他吗?”
那一边的人看起来也很无奈,看向弟弟的目光带了些不满。
“干嘛啊哥!是谁说说好的以后一起挑衣服但没有实现啊……”
周漾:“……”
不要这种事也跟弟弟说吧!
韦壹一边说,一边把钟佑麟拉进镜头,对周漾挥手,“这套好看?还是——”他把镜头转向钟佑麟身后的另一套藏蓝条纹西装,“那套好看呢?”
“还有还有。”少年将卖场里风格适宜的正装悉数从手机镜头里展示给周漾看,“其他的有没有更好的?我怕我们俩的审美过于直男了……”
周漾:“……”
这孩子从哪里学的类似“直男审美”的词啊。她忍不住瞥了眼钟佑麟,满脸都是“不可以带坏壹壹少年”的嗔怪。
钟佑麟刚好从摄像头里与她望了个对眼,听她一本正经地问道:“是什么场合的衣服?业务饭局?项目会议?”
“不是,周周。”钟佑麟总算从被弟弟大张旗敲边鼓的些许不自在中缓了过来,接过韦壹手里的手机,自自然然地解释道,“是童梦的项目说明会,要去北京。”
“唔……”周漾暗忖,那的确是得穿得正式一点。
她从镜头里为他选了一身深灰木纹的西服,连同白色纯色衬衫和深蓝波点领带一起搭配好。
他试衣的时候,原本三人审美里一致通过的这套西服突然被周漾百般“刁难”。
隔着手机屏幕与网络,周漾毫不客气地发号施令:“挑个领带扣?”
“那把领带结再往下移一点。”
“有再小一号的西裤吗?”
“再小一点呢?就是裤腿再往上一点。”
“你那双袜子要换掉,把脚踝露出来,不然很难看的。”
“一丁点袜子边都不能露!”
另一头,钟佑麟被折腾得晕头转向。觑见店员星星眼渐变冰山脸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周周,你是不是想让我也体会一下被吹毛求疵的感觉?”
周漾笑眯眯地说道:“不是呀,既然是重要场合,当然要完美出镜。”
她觉得,这就叫吹毛求疵了?以后,他有的是机会慢慢体验。
不过,看他被折腾得快要大汗淋漓,她终于心有不忍,解释道:“因为之前的搭配太严肃了,浑身都裹得密不透风。你这个项目不是童梦嘛,露个脚踝卡个领带扣什么的,不仅点缀得活泼,还会让你看起来更年轻点。”
“……”
她又提醒,他们有“年龄差”了!
周漾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正在钟佑麟的雷区蹦迪,还滔滔不绝地建议着:“如果有大学生志愿者凑巧来参加说明会,就会觉得,哇,钟老师好平易近人啊!”
结束了“服装搭配师”的任务,周漾洗漱完毕,刚准备睡觉,钟佑麟打来了电话。
“周周?”依然是她熟悉的低沉柔和的音色。
“在。”依然是她惯用的、特别的应答。
绵长的呼吸声从听筒泻出来。
他没有再开口,她也耐心地等着。
许久,那头低声说道:“这次去北京,我会顺道去趟吉川,接……爸,”他顿了一下,改口道,“接家人过来给壹壹处理学籍的事。”
“哦……”周漾长长地应了一声,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他和父亲关系不好,大抵是不太愿意与他交流的。
她的指尖绕着手机挂坠绳,思忖良久,轻快的笑声流过去:“不会吧,业界大拿想听我的建议吗?”
钟佑麟一径沉默。
“1010。”周漾用昔日给他的昵称轻柔地唤,“你跟我说过的不是吗?真诚妥善的沟通,比回避的态度有效得多。”
那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话题说到急救技能大赛。周漾对他说起收到了返岗通知。
“好久没上调度台了,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钟佑麟很快应声:“你一定没有问题的,周周。”
又问她:“什么时候最后一班一线岗?”
周漾报了个日期,他“啊”了一声。
“怎么了?”
“我那天应该刚从北京回来,估计赶不上你的欢送会了。”Μ.chuanyue1.℃ōM
周漾笑起来:“你这么肯定,我会带你一起参加呀?”
“那我申请以男朋友的身份和你一起参加,好不好?”
“你不是赶不上吗!”
尽管忍不住吐槽,周漾心里还是感到一丝甜蜜。
“我尽量,好不好?”
嗯,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
周漾在急救中心红岭分站的最后一段时间,每一天都过得弥足充实且有意义。她的手册上更多了些手绘的伙伴们的身影。她想用这样的方式,留住这段不长却难忘的一线时光。
六月十二日,晴,白班,7:10考勤打卡。
看起来稀松平常的一天,和之前那些出急救任务的日子并无区别。
打卡后,周漾换好制服,转身迎向早已到达办公室的黄齐云。她笑着递来手里的早点,豆浆微温,妥帖地置放于周漾的掌心。
周漾吃完早饭,理了理制服肩章和工号牌,跟着几位伙伴大步走向分站的停车场。
刚是早高峰,阳光已经明澈透亮,照在露出短袖的手臂,显得热辣辣的。
已经是夏令节序了。
从冬入夏,一百多个日夜轮转,看惯了朝晖,沐浴过晚风,雪地里打过滑,雨天里发过烧。现在,她即将告别这日夜兼程的一线急救生涯。
午后,079号车组在运送一位病人去就近的二级医院时遇到了压床问题。该院床位紧张,担架临时充当了抢救病床,无法继续出车。袁小伟向总部反馈后,那边很快就从别的分站调度了另外的担架床过来。
问题解决后,潘辰嘀咕道:“效率够高啊。”
周漾暗笑,他一定是想起了之前食物中毒那次因为急救车压床差点与郑晓吵起来的经历吧。
可以继续跑车了,袁小伟心里轻松,乐呵呵地说道:“真是精准、周到又高效。”他转脸看向周漾,“得亏小周来了,感觉现在总部越来越好沟通,也越来越体谅我们了。嗐,真舍不得你走。”
“袁哥,”周漾也颇多感慨,“总部的伙伴其实也经常说一线急救人员很辛苦,但有时忙起来可能不是那么面面俱到。大家都是奔着争分夺秒抢救生命去的,以后也要继续互相理解呀。”
“嗨呀,说的是呐。”袁小伟用手巾抹了把额头的汗,刚揣回兜里,腰间别着的电话响了起来。
郑晓在那头说道:“079号车组,袁小伟,东都高速,车祸。”
她冷静准确地报出事故地址和目前的现场状况:“紧急任务,辛苦大家。”
“好的!”袁小伟立刻应声,同时汇报车组其他伙伴。
“东都高速……”周漾重复了预报里的地点,“刷”地白了脸色。
“怎么了周漾?”黄齐云见她表情不对,关切地问道。
“我……我男朋友正在高速路上,和他……和他爸爸一起。”
短暂的失神后,周漾迅速镇定下来,拨打钟佑麟的号码。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电话那头,冰冷的机械音宣告着她与钟佑麟的失联。
预报里出车祸的是一辆大巴,钟佑麟是驾车往返的。
此刻,周漾只能如此宽慰自己。
跳上急救车厢后,黄齐云瞥了眼她紧攥着机身的手,心里暗暗叹气,却不得不提醒她:“周漾,车祸现场急救要素记得吧。”
周漾迅速回答:“检伤,分配,先抢救重度,再处理轻度。”
黄齐云点头,一脸凝重地望向外头飞速后退的高速绿化带。
这个下午,079号的节奏乘以了无限倍速,每人嘴里交代性的话语也急剧压缩成三两字的短句。
他们组是第一台抵达现场的急救车。
封闭的道路血迹蜿蜒,不辨原型的大巴车旁,不断有伤者被抬出,也不断有新的受损车辆被发现。
周漾一颗心越来越沉,克制地回复耳麦那头的调度中心:“七名,四名中重度,两名中度,一名重度。”
检伤完毕,四人简单分配,周漾配合黄齐云抢救重度伤患,袁小伟潘辰处理中轻伤患者。
裹上纱布的舌钳递过去,“啪”地落进黄齐云掌中。
伤者的舌头伸出,滴落新鲜血液,伴随着的痛苦呻吟揉进急救车呼啸的警铃。
黄齐云抬头:“周漾你去那边。”
中度判定的年轻女孩,尚有意识,浅麦色的脸因为剧痛皱成一团狰狞。周漾心脏跳得飞快,手上毫不打顿。
无菌巾、塑料袋,模糊的一截手掌迅速收放完毕,阻断了代谢。
周漾翻叠手里的无菌纱布,左手拿着盖上年轻女孩露出的伤口,右手迅速拉扯绷带紧紧绕好。
耳机的调度指令中,郑晓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任务分派。
又有几组急救人员到位,各自投入抢救。
更多的伤者被发现,被施救,大巴的车牌号成了此刻社交平台的热门话题,网友们不停地查看广场上的实时抢救进度,祈祷生者平安。
周漾处理完女孩的断手伤势,拿夹板固定了她折断的左臂。
袁小伟和潘辰合力将女孩抬上一旁的急救车。
道路清障结束,五辆急救车次第鸣笛驶离。
周漾坐在079号的后车厢,观察完伤者情势,终于觑空望向窗外,目光迅速穿梭寻找,期待看到她熟悉的身影。
她依然联系不上钟佑麟。
——“小哥哥,我听到急救车的声音了,我们得救了!”
钟佑麟,你听到我们到来的声音了吗?你知道当年车祸时因为你的陪伴,我才有了继续等待的动力吗?
——“小哥哥,你的手怎么了?”
钟佑麟,如果那时不是你把担架让给伤势更重的我和妈妈,你不会从此不能再弹钢琴。我还没有对你说一句“谢谢”,还没有告诉你初见时的愧疚是真的,后来现在将来的爱也是真的。
——“小哥哥,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钟佑麟,你说过尽量陪我一起参加欢送会的,你要失约了吗?
周漾的手越攥越紧。
东都高速附近的江都医院。
运送伤患的担架床滑下急救车,院里派来的医护接手过来,迅速推动着向急诊大厅狂奔,层叠的白大褂一角在周漾眼中猎猎飞扬。
然后,人群中蓦然跃入一个令她牵肠挂肚的身影。
他搀扶着一位经过简易包扎的阿姨,站在急诊科预检台前,镇定自若地交代着什么。
他之前让她帮忙挑选的外套并不在身上,衬衣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撕得参差的边。
周漾听到医护们互相传达:“路过的热心人,帮处理了一些轻伤患者,又送来了医院,讲得也蛮清楚的,像培训过。”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是那个助他人出绝境的勇敢少年。
听到他身边的阿姨不停道谢:“谢谢你啊小伙子,回头衬衫的钱我让我家孩子转给你。”
听到那个她迷恋的声音淡然表示:“不客气阿姨,衣服真的不要紧。我也是刚好从女朋友那里学了点创伤急救知识。”
“女朋友”刚想奔过去佐证他的话,又听到一片嘈杂声浪里猛地插入一道惶急的呼喊:“小麟!”
头发花白的老人腿脚已有些不利索,一步一踉跄地走来,眼睛浮光掠影般扫过人群和科室,逢人便问:“我儿子,我儿子在不在?他说他去前面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帮忙,然后好多人说车子爆炸了,我联系不上他。”
医院的志愿者赶忙走过来问道:“大伯,您儿子的名字是?”
老人的口齿倒是很清晰:“他叫佑麟,保佑麟儿的佑麟,韦……噢,钟佑麟。”
“您别急啊大伯,现在送来的伤者比较多,我们给您查一下。”
“啊?受伤了?”老人顿时慌了,“怎么又受伤了?他不能再受伤了啊……那大夫、大夫呢?”
“您别着急。”志愿者不停地和声安慰他,“我先找人帮您……”
“……爸。”
随着这声犹疑的呼唤落地,钟佑麟也同时发现了离父亲不远的周漾。
他的目光在二人间切换,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哎哟,是小伙子的爸爸?小伙子人超好,一直陪着我安慰我的……”阿姨的致谢打破了短暂的僵局。
周漾扬起嘴角,远远地对他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她的头微微转向斜前方的老人,又指了指他。
钟佑麟愣了下,不甚自在地对父亲挤出三个字:“我没事。”
“哎,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钟父的脸上恢复了寻常神色。
周漾偏过脑袋,笑得更加灿烂。
他只迟疑了几秒钟,大步穿过人潮,奔向她身边,张开了手臂。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她终于确定了他的归来。
周漾猝然红了眼睛。
她含泪望向他:“不许参加我的欢送会了,惩罚你不及时报平安。”
“……好。”他也低头凝视着她。
目光流转间,年少往事如风般在心尖呼啸而过。而清晰映照彼此的两双眼睛阅尽世事,依旧清澈澄明。
*
“您好,15026号调度员为您服务。”
朝晖漫洒调度大厅,周漾戴好耳麦,坐在了久违的工作台。
听筒另一端不断传来求生之音,再被她精准的调度指令一一托付给如那样穿行在城市街巷的院前一线急救人员。
这座高楼林立的城市,每天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濒危的生命有如迟暮夕阳,但只要街头巷尾荡起急救车的鸣响,闪现院前急救人员的银蛇肩章,总有可能托住生的希望,穿越漫漫长夜,迎来新一天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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