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月儿阴晴圆缺皆有,但从未变过的,是清澈的河水上倒映着的那一道倩影。
但是等了太久太久,等到那少女的病自己都奇迹般的好了起来,却仍旧未曾等到那信誓旦旦说要采回灵芝治好她的病,就与她远走高飞,再也不留在这里的青年人——后来少女才知道,崇山峻岭,艰难险阻,他是真的上了山,可却再也没下来过。
少女也许猜到了他的结局。
她不顾一切的去了山脚下的崖底,在崖底里寻到一枚摔得乱糟糟碎裂成好几段的手镯——那是她曾许他的信物。
手镯并没有在风吹雨淋之中消失,只是变得更为灰扑扑的,失去了从前的光彩。
但她的少年人却永远消失在了崖底,不知他究竟是成为了野兽鸟儿的盘中餐,亦或是去了哪里,留给她的,只有这一节断裂的手镯。
少女的病好了,心却再也不能填补。
正如同从前多少个夜里他们悄悄相会的那样,在找到镯子的那一天夜里,少女又捧着那几节碎裂的玉镯,走到了河边桥下。
那日难得的是个满月之日,圆月高悬,投下清光一片,满河都是银辉,偶尔有涟漪泛起,就将那些月光都打碎成一池荡漾,温柔缠绵。
少女就抱着那玉镯,在河边,静静的看着等待。
直到河面上的涟漪终于平静,直到那一轮圆月完美无缺的倒映在水中,少女手捧玉镯,一步一步的走入河中,向着那河面中心的月儿去。
她,与月融为一体。
这,就是水中月的故事。
明棠心想,这果真是一篇浪漫凄美的戏本——可是出现在那位高人的口中,又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含义呢?
阿泽也不知道自家郎君为何突然想听故事,她尽职尽责的将自己所知的水中月故事说完了,眨巴眨巴了眼睛:“可还想听其他的什么故事吗?”
明棠喊她过来,只为问的就是水中月,遂笑道:“眼下并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情,你先去歇着吧。等下回我得空了,专门听你多讲些故事。”
阿泽笑嘻嘻的站了起来:“好,那郎君下回还是要奴婢的时候,奴婢再来。”
她告退了,一面往外头走去,一面自言自语道:“我们那儿倒还是有许多好故事。”
明棠闻言,多看了她一眼,很快就反应过来,她那儿确实是有很多故事,并没有再问她什么。
此后,今日的空余时间里,明棠一直都在心中想着这水中月究竟有何用意,心中有许多猜想,却无法一一证实。
不过,她自然还要再去拜访那位高人,若是始终想不出来,不如直言问之。
明棠如此想着,暂且将这件事情抛到另外一边,眼下她还有另外一桩正事亟待解决。
鸣琴在明棠的桌案旁边为她磨磨,却见她一晚上提起笔来,望着手下的一堆白纸,迟迟不知从哪落笔。
鸣琴便问:“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怎生这般焦灼?”
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明棠便将自己今日拜访了一位高人,而高人想要试探自己,竟叫自己续写出一本戏文的事情尽数告知鸣琴。
明棠前世今生写过的诗词骈文不知其数,但着实不曾写过戏文,更不曾写过话本,叫她将那故事补全,她心中又时时记挂着自己写的不好,是否会惹怒那位一位高人?
而鸣琴听了,并未多想什么,只是说道:“郎君博览群书,却唯独不曾怎么接触过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写不出来也是理所应当,不必强迫于己。若是要的紧了,不如就将阿泽喊来,她最会写这些,叫她写便好。”www.chuanyue1.com
明棠自然也想过这个法子。
但是回想起彼时高人说的那些话,明棠便知道这于自己来说绝对不会是一个好办法。
写好的话本子就相当于一个扣门砖,其实这已经是高人给她的机会了,那一位在此道上十分精通,又通晓八卦之术,对她所做之事几乎是十拿九稳的肯定。
但,若是在此事上还要弄虚作假,写不出属于自己的话本,恐怕这最后的一个机会也要从掌心流去了。
所以这绝不能叫阿泽来写。
那一位高人想要知道的,是她自己能够谱写出的故事,而不是让精通话本的阿泽来为她的代笔。
明棠便答:“此事须见诚心,不能假以他人之手,此次便不请阿泽来为我代笔好。”
鸣琴点了点头:“郎君言之有理,只是也不必将自己逼得这样紧,一时半会写不出来,兴许是没什么灵感,平常若是多想想,说不定心中会有什么别的新念头。
夜里天色也不早了,小郎君来回奔波,不如早些休息,一觉醒来,明儿个再想也没问题。”
鸣琴与旁人不同的是,她事情想的都极为仔细,尤其是生活起居相关的。
如今她更在意的,是明棠是否能好好歇息,就算这话本子的重要性不可忽视,但是如今的时辰正是休息的时候,怎能任由他一直坐在作案前如此这般冥思苦想?
若是鸣琴不说也就罢了,这样一说,明棠才觉得她浑身酸痛的很,不知究竟是否上次遇到袭击的后遗症,还是今日太热,出门的时候热的坏了,总而言之,身上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休息。
身体都已经发出了疲倦的讯号,她这些日子来回奔波,确实急需休息。
不提那些旁的缘由,总归她的性子并非如此顽固不化,在那一刻,明棠忽然意识到,不必这样逼着自己,一定要在一个自己全然不擅长的领域交出成就。
且,虽然阿泽不能写,但是在此道之上她确实更为精通,虽然不能让她代笔,却能问问她对于这个故事的看法,届时自己也能获得许多其他的灵感。
打定主意后,明棠也起身离开了书房,不在此事上继续纠结,只想自己今夜要好好休息。
她果真是有些疲累了,洗浴后一挨着床榻,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些日子她其实已经不再常做梦,却不知是不是今日的种种缘由,她一睡过去之后,竟做起梦来。
梦中朦朦胧胧的,隐隐约约的,似乎瞧见一个人的身影。
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他的模样。
隐约辨认出,她己好似还是腿脚不便的情形,小小一个,窝在一只木轮椅之中,手中拿着一只圆圆的饼,正往前递出去。
即便是在梦中,她也还记得那饼究竟是何等美味的滋味,下意识想要将手收回来。
但她也很快想到,不过是一只饼而已,若能救人一命,总比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要好。
所以她没有收回自己握着饼的手,仍然保持着向前递出的姿势。
不知那圆圆的饼究竟递给了谁。
有人接过了饼,明棠却看不清他的模样,分明好似与此人颇有渊源,可是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在梦中只依稀听他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这声音带着少年人青年人独有的嘶哑,十分难以辨别未来他的声音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可是落到她的耳中,却不知激起多少熟悉之感。
明棠模模糊糊地想,那人应当是自己熟识之人,她到底有几分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了,只想,自己原来也会在梦里梦到自己的熟悉之人。
可是,那人究竟是谁呢?
明棠并未反应过来,她又模模糊糊的睡了过去。
后来的梦十分琐碎,自己也记不得究竟在梦些什么了,有时候是梦见自己尚且还在田庄之中的生活,有时候是梦见被接回京城时那般茫然无措的心绪,有时也梦见在驿馆的那一夜,她一下子扑倒在台阶上,朝着那人伸出的求援之手。
太多太多,好似都直接眷刻在了她的记忆之中,一时之间难以分辨。ωWW.chuanyue1.coΜ
等到天将将要亮起的时候,她忽然就惊醒了,将那梦中的东西来来回回的思索一番,忽然得出了答案。
明棠在梦中梦见的,几乎都是自己在意的东西。
田庄的生活虽苦,却也有许多乐趣是京城没有的,她其实难以承认,也许当年幼年那样的日子,也比起如今整日的勾心斗角,要和平愉快的多。
而那一位在驿馆之中朝自己伸出了手的人,才是她此生余下的全部在意。
零零碎碎,碎碎零零,虽然在梦中那样的琐碎,可是拼在一起,桩桩件件都是她心中在意他的证据。
谢不倾。
她在梦中见到的那些细碎的记忆,都是这段时日她与谢不倾之间的那些故事,虽然不见如何波澜壮阔,可是每一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若是没有他,自己这一趟重生后回上京,又是何等模样呢?
明棠内里其实是个十分残酷冷血之人,又像是漂泊无根的平草,仿佛自己能飘到哪里就算哪里——她甚至没有想过,自己将所有想要解决想要复仇的人都结束了之后,她又应该做什么?
她什么也做不了,如今冷静的想想,恐怕她只会觉得世俗无趣,就此离开这一切也不一定——是那种天人永隔的离开。
*
明棠双眼微阖,身后却隐约显现出九尾的轮廓模样,她这周身气势太过可怕,罡风一起,刮得桌案上供奉的种种灵果仙丹掉落一地,就连一边的长明灯都被这气势刮倒,整个祖祠之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而她霍然睁开了眼,那双独属于九尾狐族的盈盈碧水双瞳,在黑暗之中显得更加夺目耀眼。
这祖祠加持的阵法不过如此,她之前被关,不过是因她被剧情所控,心甘情愿留下来。
而她如今不想留下来了,这里就绝不可能再留住她。
明棠的目光从这些列祖列宗的灵牌上一一划过,唇角一勾,清润的嗓音散在静寂的风里:“要怪就怪你们那好后辈如此忘恩负义,九泉之下若不瞑目,就去索封无霁和姜思绵的命吧!”
下一刻,整个供奉灵台就从中间断裂开来,随后被明棠手中真气搅碎成一团齑粉。
数块灵牌再没了先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模样,明棠甚至从一块儿不知从哪里掉落下的檀黑灵牌上踩过,雪白的赤足将那灵牌碾成一滩碎末。
她的身影混在烟尘之中,难再看清。
而不知哪儿睁开了一双眼,静静地看着这青丘的小帝姬掘人祖祠的模样,看了好半晌,竟微微漾起一点儿玩味的笑意。
*
那头封无霁正带着姜思绵在山门口等待逸仙仙君的到来。
如今正是修真界的凛冬季节,又逢夜晚,寒冷刺骨。
姜思绵穿得流光溢彩飘逸出尘,望之如天女下凡,却着实是有些寒冷了。
她确实并无多少修为,多年的病弱叫她活下来都实属不易,哪还有什么余力去修炼。
明棠的内丹之中封了她半数的修为,但那并非姜思绵所修,这内丹到如今也不大认主,她用不了那修为御寒,整个人冻得有些瑟瑟发抖。
封无霁是个不苟言笑的冷漠模样,他生得剑眉星目,俊美无俦,但因他眉目之间总无笑意,这容貌便宛如罩着一层冰霜,高不可攀起来。
今日是他与姜思绵的成婚大典,便穿的格外隆重些,平素里的一身白衣也换了织银的白色氅衣,脖颈边一留银狐毛领,贵不可言。
但如今姜思绵在他身边,在这凌冽的寒风之中微微颤抖,他那风雪似的眉眼微微皱了起来,下意识去握了握姜思绵的手背,见她手掌一片冰凉,便下意识地给她渡过去一丝暖意,更甚至是将身上的银狐氅衣脱了下来,亲手为她披上。
姜思绵瘦削娇小,这氅衣她穿着不大合身,但越发显得她可怜可爱,小小一捧脸儿陷在毛领之中,美得不可方物。
封无霁性情冷淡,从未有过这等体贴模样,他丝毫不避着人,也正是在向诸位宣告姜思绵之与众不同。
这时天边鹤唳声渐起,远方云雾之中逐渐显露出个乘着仙鹤而来的身影。
逸仙仙君性情温润高洁,最喜松鹤白鹿,这仙鹤正是他坐下灵宠,想必是他已经到了。
果然须臾,那仙鹤便盘旋落在山门附近,封无霁牵着姜思绵往前走了两步,正欲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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