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明棠又生疑——乔氏这样厌恶明二叔后宅之中的侍妾,她是否会因为极度不愿看到妾室再诞下子嗣,且她先前有一个健全的明以良傍身,不需再考虑子嗣之事,遂对明二叔痛下杀手,叫他再生不出任何威胁自己地位的子嗣来。
如此这般,一了百了,也免得这些轻狂妾室有了宠爱和子嗣,就将她挤兑得毫无地位,只是她也不曾想到后来明以良会死在明棠之手。【穿】
【书】
【吧】
明棠心中这般想的,便也这般同谢不倾说了。
她原以为谢不倾还要垂眸想想,却不想他定定地看着自己,那双往日里深潭一般探不见底的双瞳之中清澈地倒影出她的形貌。
他道:“你想的不错,何必担忧自疑。”
明棠怔了一下,情不自禁重复了一遍道:“我想的不错么?”
“你事事都好,只是有时候太过犹疑,心中摇晃,连自己都不信,反而成了自己的迷局。”
谢不倾绕过了桌案,踱到明棠的身侧,随后便从后伸出手握住她执笔的那只手,将她原本在纸上写画的那些困惑皆划去。
谢不倾边写边道:“乔氏是内宅妇人,她从小不过是在个富商之家之中养大的富贵女郎,纵使有些手段,也不过仍旧秉持着以夫为天的念头,否则不会在明二接连纳妾后,仍旧替他操持后宅,甚至将庶子抱养在膝下。”
他笔下一顿,在乔氏下写了个“无子抱养”,又写“庶次子死后接庶长子回府”,便侧身看着明棠的面颊:“你道,她两次三番都如此这般,是因何目的?”
“需要庶子充作嫡子,为己撑腰。”这毋庸置疑,明棠心中明白。
“既然如此,便足够说明乔氏在意子嗣,但庶长子明以渐与她有害母之仇又已残疾,庶次子明以良已死,整个二房没有半个男丁为她傍身,若她知道明二已然被下蛊绝育,以她的性子,还能在你回府之后稳到今日?”
谢不倾在乔氏的名下,蘸朱砂写了个大大的“急”字。
乔氏性子,确实一个“急”字便能概括所有,明棠布局,也正是抓了乔氏这个“急”字,才能这样顺利地将她套入局中。
谢不倾一言道尽其中关窍——以乔氏的脾性,若是她给明二叔下的绝育蛊,这时候早不知道该急成什么样子了,怎还坐得住?
“诚然如此。反倒是我平素里太着相,谨慎太过,不敢确信自己心中所想。”
明棠点了头,心中的困顿已消,便又写写画画起来,甚至不曾注意到自己一直在谢不倾的怀中,他那平稳和缓的呼吸就在耳边。
身心亦静,万物好似都成了空。
谢不倾见她垂眸凝神在想,见她微垂的眼睫如缕,纤细的脊背挺直如同松竹,心神便晃荡到了当年。
当年的小小女郎,已然在那样多的磨难之中,成了浴血而飞的凤凰。
若是往常,离得这样近,谢不倾定也要偷偷摸摸做些这个那个的;
但如今他这般半拥着明棠,反生不出半点旖旎之心,只觉得回首向来的那些狂躁风雨,如今皆落他的心安之处;他的归剑之鞘,如今都在他的掌中。
当年他从那些颠沛流离苦痛之中走来,自然也不是没有自我放逐的时候。
但那时候偏生有一只手,递给他一块儿还带着她身上药香的油饼子,将他从力竭之境拉起,告诉他活着前路才尚有微光。
他那时候并不知,小小的人儿身负九阴绝脉,只知道她病弱如此,却仍旧这样用力地活着。
于是他那枯竭干涸的心也开始跳动,随着她那天真过妄的语气,一下一下地跳动,直到后来在驿馆之外,再度重逢。
她认不出他,却红了眼地攥着他的衣袖求他相助——那是他藏在心底多少年的月华,如今竟肯落到他的指尖。
如他在心中痴痴拜望多少年的神与仙,那一夜成了他的大幸。
是她,他才肯应下一夜驿馆之中的迷乱。
平生不知欢喜,遇她才生欢喜。
是千金一诺,是九死未悔。
谢不倾眼中不知多少温和,若是明棠侧身看他,恐怕正能逮住这一眼的深邃温柔,只可惜她此刻心中只记挂着明家之局,半点注意不到谢不倾。
纵使一直弯着腰身难免疲倦,谢不倾却也舍不得起身半分,只觉得若天地只剩下这一瞬,倒也不错。
他随意跽坐在明棠身侧,半撑着头,仍旧将明棠半边都笼在自己怀中,就这般看着她。
桌案上的绿纱灯一团莹莹微光,将两人都笼罩在灯下,鸣琴正端了一盏明棠每日这个时候都要喝的滋补燕窝推开了书房的门,便瞧见那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
明棠娇小,被谢不倾在身侧后将她整个笼进自己的怀中,仿佛天生契合。
一团莹莹暖光将二人都笼罩其中,如梦似幻,鸣琴都怕自己的呼吸将他二人打搅,便将燕窝悄悄放在门边的小桌案上,为他二人阖上了门。
“我想得极明白了。”明棠忽然将手中的笔放下,一面抬头下意识去寻谢不倾,一面说道:“害人的事情,看既得利益者便。二房绝后,能受利者……”
她正这般说着,便一下子瞧见谢不倾的脸就在身侧极近的地方,不由得收了声。
这位权倾天下的九千岁就在她的身边,将她笼在自己伸手就能环住的范围内,仿佛将她罩在他的羽翼下。
而他的眼睫微垂着,在淡淡的灯下洒落一点点暗色的阴影。
谢不倾睡着了。
明棠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了,有些愣愣地想,以他的机警,不应当在这里都能睡着才是,甚至连她说话都不曾醒过来。
他的呼吸轻轻,明棠甚至能感知到身后胸膛里心脏的沉稳跳动。
她不曾在这般清醒平和下看过谢不倾,目光从他棱角分明的眉目轮廓上划过,最后落在他眼下一点点乌沉下。
睡不好,才生这般乌沉。
谢不倾大抵是真的累了,她这屋中又时常点着安神静气的香,叫人容易沉眠。
明棠原不觉得冷,这会儿却不知怎的,下意识将自己夜里看书时备着的绒毯抽了出来。
若非那绒毯没生眼,这会儿恐怕要与明棠大眼瞪小眼。
明棠看了看手里的绒毯,看了又看,最终还是虚虚地披在谢不倾的身上。
而她又见谢不倾的发髻束得有些紧了,遂又轻轻抽了玉簪。
谢不倾的发散落下来,将他皮相上那一点儿凶煞之气一同化去了,只余下温润。
他若不开口不睁眼,皮相其实甚是温润如玉,但又与小皇帝那样的纤纤玉质不同,他如墨玉古朴沉敛,静默而不生辉,百川入海。
桌案边的博山炉一点青烟袅袅,如同飞鹤似的在他背后盘旋,愈发显得他沉静至极。
明棠定定地看了很一会儿,然后才惊觉自己看的时间有些长了。
但谢不倾现下睡了,也察觉不到她在看,明棠遂允自己多看几眼。
却不想谢不倾忽然睁开了眼,那眼中哪有半分睡意?
“怎么,是担心本督着凉?”谢不倾坐没坐相地往旁边一倚,伸手去勾弄明棠的手指,一面拢了拢身上的绒毯,又伸手拨开鬓角的发,愈发显得眉飞入鬓。
明棠心中一顿,不知如何作答。
谢不倾也不要她立刻回答,只是戏谑地看着她。
这男人今日穿的绯衣像只花蝴蝶,又披散着长发,如同骗人灵魂的精魄。
明棠想了想,面部红心不跳地说道:“不是,绒毯生了眼和腿,自己爬到你身上去了。”
谢不倾从没听过这样荒谬的借口,只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又仿佛格外可爱几分,眼角都染了些笑意:“是么,那还请明世子给本督瞧瞧这生了眼的绒毯眼睛与四肢都在何处?”
明棠便伸手要去取这绒毯,心想着干脆用笔在上头画两个大圆就是眼睛,再牵出四条墨线来,就是四肢了。
倒不想她才伸手,谢不倾也伸了手,于是她反而一整个扑到谢不倾的怀中去了,成了个投怀送抱。
谢不倾一手揽了她的腰肢,另一手便去捏她的下巴,指腹在她的下唇上轻轻摩挲:“明世子究竟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连这样的妙言也说得出口。”
明棠顶道:“吃了‘妙语连珠丸’。”
“这是什么丸药,这样新鲜?”谢不倾眉眼一弯。
“《丹记》第十九页第二方,就是‘妙语连珠丸’。”
《丹记》乃是相当杂且偏僻的一本杂书,其上确实记载了一些有用的丹方,不过大部分都是作者闲暇时候胡诌所作,奇思妙想,什么人间不存在的丹药作者也归纳其中。
明棠遂确实看过《丹记》,但她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不住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之中是否有那“妙语连珠丸”,不过只是随口胡诌。
“唔?果然如此?”谢不倾眼中的笑意愈发浓厚。
“正是。”
却不想谢不倾伸手将二人的发叠在一起,一同绕进了自己的指尖,一面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若是不是,明世子输本督一件什么?”ωWW.chuanyue1.coΜ
明棠不信这样偏杂的书谢不倾也看过,但她生来警惕,便道:“……什么也不输,记错也是人间常情。”
谢不倾嗤笑一声:“可没有这样的道理。文人相赌,哪有什么记错之说,不过技不如人而已。”
“是是是,我技不如人。”明棠见谢不倾如此,也摸不透他是不是当真看过《丹记》,遂不接话了,能屈能伸向来是好品格。
“《丹记》第十九页第二方,不是妙语连珠丸。”谢不倾却倾身下来吻她这张吃了“妙语连珠丸”的唇,在含混里说道:“如今再认输,已然是晚了。”
他还要冠冕堂皇地说:“《丹记》里头都没有的好丹药,且让本督尝尝究竟是什么滋味。”
羞窘得明棠恨不得踢他。
“妙语连珠丸”究竟是什么滋味,这谁也不知道。
但明棠的唇舌柔软,被谢不倾勾着柔肠百转,气喘吁吁。
明棠被他结结实实亲了个遍,心中却还是很不服气。
在他终于松了自己的唇,闲闲地依靠在侧的时候,忍不住还是问道:“我不信你当真知道那一页上写了什么。”
谢不倾的眼一看她,横生了许多温柔笑意:“《丹记》第十九页第二方,乃是记载的一枚‘忘情丹’,服下此药,顿时断情绝欲,人间千百种情欲顿消。”
明棠思索了一番,却陡然发现,自己纵使是问了也没甚意思——她又记不得,手里头也没有《丹记》的原书,问了也不知道谢不倾究竟是说对了,还是满口胡诌骗她。
于是她道:“我不信……”
她后头那句“定不是这‘忘情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见谢不倾懒懒的笑意传过来:“本督也不信。”
“人间千种情,又岂是一枚丹药便能消弭殆尽的?”
谢不倾说的不是那一页是否是这丹方,而是他不信这忘情丹。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二人缠绕在他指尖的发松开了,又系在一处。
明棠还在思索他这一句话究竟是何等含义,不曾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知谢不倾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将两人系紧在一处的发以内力切下,悄悄地收拢在自己的衣袖之中了。
他看着明棠的脸儿,一眨眼掩去眼底漏出的淡淡情思:“世间种种,皆不是那样好忘怀的。若是当真有这样的丹药,恐怕也不能奏效,须知连时间都淡不了情,一枚莫须有的丹药又如何能够做到?”
当年在乡野田埂上的初见,便是过了这样多年,谢不倾也从未忘记;
亦是这样不曾忘记,才能在阔别十余年后的驿馆里,隔着跪伏了一地的人,一眼认出那一身白衣,就是当年的陌上小郎君。
若当真有这样的丹药,谢不倾也信自己无论再吃多少,也忘不了她当年朝自己伸过来的手。
白皙柔软,与他那被厚厚的血污和泥垢覆盖住的手有天壤之别,却毫不介怀地将她想了那样久的油饼子,一下子塞入他的掌心。
明棠却不懂他话中深意。
她只觉得谢不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深得叫她有些招架不住,于是忍不住侧过身去,只道:“……讨论这些莫须有的丹药,原本也没甚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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