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那天邯郸又落了雪,雪花小小的,像冰粒。白雪将青砖灰瓦覆盖,调皮地落在人的肩头。
云昭倚着门看廊外落雪,想到从前与砚书在廊下煮酒对弈,煎茶作画,心中凄凉。她拢紧身上的大氅,微微缩起肩膀。
砚书,又是新的一年了。你等我等得久了吗?
院中来人,青衫如旧,眉眼俊秀。云昭怔怔地看着,目不转睛。
他一如记忆中的样子,嘴角有温柔的笑,看过来的目光像冬日的暖阳。
“砚书……”她轻笑一声,垂下眉眼。再抬眼,院中只有静谧的雪,连个脚印也没有。
“瞧我,只是太想你了。”
她嘟囔一声,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屋里。桌上的热茶才添上,捧在手里是烫的。
云昭却好似没有知觉,紧紧地捧在手里。她的指尖泛红,手背却是青白的。
老五和老九一同进门,就见她失神的样子,彼此对视一眼,朝她拜下:“小主人。”
云昭朝他们虚弱地笑笑:“五叔,事都办好了吗?”
“是,属下已经和宣平侯府的人商定了二姑娘的婚事,方侯与夫人也已确认,婚期就定在三月初十。虽然赶了些,但我们一定会把二姑娘的婚事办好。”
“嗯,你办事我是完全放心的。云朵出嫁,不能委屈她。”
“小主人放心。”
云昭的目光看向老九,轻声问:“老九,人选好了吗?”
“小主人,属下已选定一人,平南士族之首付氏,付源清。”
“源清,倒是个好名字。”
“付源清今年二十三岁,家中母亲早亡,继母掌权,自小他备受苛待。且属下查知,其母早亡与这继母有脱不了的干系。他一直想要在族中争权,为母亲立碑写传。此人可用。”
“好。你选的人,当是不错的。等过了十五,邀他来京城一叙吧。”
“是。”
云昭抿了口茶:“派去蜀国的人,可信否?”
老九拱手回道:“四个人都是属下亲自带出来的,并且未曾在比赛面前打过眼,可信。”
“嗯,这事儿不能透出一点风声。要你操心了。”
“听命于小主人,属下万死不辞。”
云昭莞尔。她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院子里。
院门处走来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声音令人愉悦。
云朵穿着一身梅花色的衣裙,裹着浅色锦缎白狐裘,美得如着落雪一般令人惊艳。
自那天皇帝下了两道赐婚圣旨,方景良到荣莱侯府来也不再避人。
此时他一手里拎着青菜和梅花肉,一手撑着伞走在云朵身后,跟着进了云昭的院子。
“不知道今天云朵又要做什么。”云昭笑起来,朝他们说,“五叔,你们都留下吃饭吧,叫上十三,人多热闹些。”【穿】
【书】
【吧】
“是。”
“阿姐!”说话间云朵已经跑进来,抖落身上的雪,朝老五和老九笑道:“五叔,九哥好。”
“二姑娘见安。”
方景良将伞放在门外,跟进来。
“七公子见安。”
他颔首,把手里的肉和菜递过去:“劳烦五叔送到厨房。”
“好。”
“不送厨房。”
老五和老九正要接过来,云朵冲过来挡住。她笑嘻嘻地咧开嘴:“五叔,能不能把东西搬到这儿来?”
“这?”他瞄了一眼云昭,后者颔首,他道:“我这就去办。”
云朵蹦蹦跳跳地坐回来。云昭看着她笑:“你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阿姐,今天中午我给你烤肉吃。”
方景良朝云昭一礼,这才坐下来。婢女上了茶,他坐在一旁看着她们姐妹。
“烤肉?”
“廊外飞雪,廊下炙肉煮酒,岂不快活?”
她笑得那样明艳好看,云昭眼睛有些酸,低头抿了口茶,点头道:“朵儿巧思,确是好主意。”
老五让人搬来两张桌子,廊下点了火炉,一支炉子上滚水里烫着酒,另两支火炉上放了大大的青瓦片。
另一旁置了一张齐腰高的大桌子,放着案板菜刀,还有一些碗碟和刚带回来肉和蔬菜。
云朵在大桌子拿着菜刀切肉。云昭过来探头问:“我帮你做点什么?”
“不用不用,阿姐去坐着等着吃,我马上就好。”
云昭走了,方景良又晃荡过来,撸胳膊挽袖子:“朵儿,我帮你。”
云朵摇头,手上沾了油星,便用手肘推搡他:“不用。你去陪阿姐说话,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方景良颔首,乖乖走了过去。
云昭窝在摇椅里喝热茶,身上披着厚厚的羊毛毯子。老五和老九忙着在一旁烧火洗菜,方景良走过来坐下,捧起一杯热茶。
云昭从廊外飞雪中收回目光,温平的眼神落在方景良身上。
“怎么不去帮朵儿。”
方景良一哂:“她嫌我碍手碍脚。”
云昭笑起来,看着云朵忙碌的背影。方景良在她的眼中找到了温柔,杀伐决断的荣莱侯此刻是个暖心又温柔的姐姐,对她的小妹充满了喜爱与疼惜。
“冀州是个好地方,山明水秀。只可惜老冀州丞就要致仕,你们的婚期赶得有些紧张。”
方景良浅笑:“陛下许了我半个月的休假让我筹备婚礼,侯爷放心,我一定会给朵儿一场盛大的婚礼,不会委屈她的。”
云昭喝了一口茶,嘴里呼出热气:“好。”
“只是这么快就要离开邯郸,朵儿肯定很舍不得侯爷。”
她莞尔:“朵儿总是要离家的。有你在,我想她不会孤单难过的。”
“侯爷放心。”
云昭浅笑:“既定了婚约,你就随朵儿唤我一声阿姐,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方景良从善如流地叫道:“阿姐。”
云朵将切好的肉片端过来,方景良很有眼力见儿地把桌上的瓜果挪到一旁,给她腾出地方。
红白相间的厚肉片贴在刷了一层薄油的瓦片上,火炉的高温令油花跳起了舞。肉片卷起边,肉汁和油混在一起,噼啪作响。
炙肉的香气袅袅升起,炊烟的气息抵挡住风雪的味道。
他们拥炉而坐,热烈温暖地感受生命的跳动。
云朵一边煎肉一边手足舞蹈地说着来日上元节的期盼。
花灯、水灯、天际的烟花和流向月光的孔明。
云昭想起很多年前的上元节,他们牵手走在街头,有琳琅满目的花灯,有银钗美钿,人声鼎沸,潮流如织。那时街头一碗馄饨就如此味美,那时想着春天的大婚。
她落寞地低下头。恍然如隔世,那仿佛只是她的梦。
云朵瞥她一眼,举起酒杯笑着说:“咱们共饮一杯,敬今时今日我们相聚。”
“来来来。”他们欢呼雀跃,云昭也笑起来举起酒杯。
热酒入腹,辛辣热烈。她微微红了眼,目光眺进庭院。
这个落雪的中午耀眼地成为记忆里抹不去的画面,带着肉香和酒香,每每想起都是醉人的。
那时云昭的笑容那么明媚温暖,眼里细碎的光芒都是夺人魂魄的。
可云朵看着她,总能在她的眼底寻到悲伤。她的所有喜悦都被关进忧伤的盒子,人生里所有的纯粹都被带走很远。
上元节那天一大早,云昭带着云朵去了祝国寺。
这条上山的路她走了无数遍。
“阿姐,这一大早你就来上香吗?”
“我带你去奉先堂。”
云朵脚步一顿,茫然地看着她。她入过侯府宗祠,逢年过节也都同云昭一起祭拜先祖。
可她从没来过奉先堂。
这里对云昭来说有不一样的意义。
她伸手拉住云昭的手。“阿姐,为什么?”
“这许久我都没有带你拜见父亲,是我心结难解。不过你已经快成亲了,即将离开邯郸,也许要很久才回来。我该带你来见见他。”Μ.chuanyue1.℃ōM
她的理由无懈可击,然而云朵心里仍是惶惶不安,无声的恐惧攥住她的心脏。
从奉先堂出来,云昭进了万佛殿。她在里面诵经、上香、拜佛。云朵在一边的禅房读书等她。
圆通大师见她出门,朝她一礼。云昭回礼,浅笑:“大师,云昭有礼了。”
“侯爷,可在佛前求得心安?”
云昭想了想,颔首:“我佛慈悲,渡我苦难人。”
大师有些悲伤地垂下眉眼,轻声叹息。云昭看着他问:“大师可否再为我算一卦?”
“贫僧愿意效劳。”
云昭纤细的手指握住签筒,斜着竹筒几番上下摇晃,落出一支竹签。
圆通大师捡起桌面上的签看了看,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他圈住其中一个,朝云昭说:“心之所向则所向披靡,侯爷的心愿,佛祖自会保佑。”
心愿。
如此便好。
云昭微笑,深深弯腰拜下:“多谢大师。”
“阿弥陀佛。”
云昭想去禅房找云朵,走了两步又折身回来,圆通大师疑惑地看着她。
“大师可还记得五年前我曾与先生来测算婚期吉日?”
他当然记得。一双佳人,眉眼间都是幸福与愉悦,令人难以忘怀。
祝国寺自大魏朝起便是皇家寺院,与皇城关系密不可分。那时那位高权重的太子亲手抹去吉日,后来京中多变,眼前的姑娘必是变数之一。
他深知该缄口不言。
圆通大师摇摇头,有些苦恼地说:“事杂繁多,贫僧已经不记得了。”
云昭盯着他看了看,他那样的低眉顺眼。云昭忽然轻笑一声:“云昭明白了。大师劳累,请多注意身体。”
“多谢侯爷挂怀。”
原来,天命、佛旨,都可以被碾于皇权之下,化作齑粉。
人啊,总归不会是佛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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