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和枫最后还是没有对威廉生气。
毕竟对方的语气听上去虽然带着强迫性质的强势,但真的要探究的话,其实更像是某种悲伤的请求,只是某个人从来都不愿意拉下面子,而且根本不知道和人怎么交流而已。
更何况,在对这座小镇的情况逐渐有了猜测之后,北原和枫大概也能明白威廉的心理:
就像是溺水的人明明知道自己有可能会带着施救者溺死,但是无论如何都松不开握着对方手臂的手一样。孤独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的超越者也下意识地紧紧拽着这个唯一路过者的手。
无关于道德,无关于品性,只是人类渴望生存的本能,就算是想责备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威廉不知道北原和枫的想法,他只是抱着自己看上去难得有些紧张的朋友笑了好一会儿,把人落在自己的怀里心满意足地抱着,一副胜利了的愉快模样。
再然后……
北原和枫很认真地偏过头想了想,但是发现自己的这段记忆有些模糊,模糊到他都有点想不起来的地步。
然后怎么了呢?
旅行家很固执地思考着,好像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事件,所以他必须、必须要把这件事情想起来一样。
——要乖哦。
这是什么?
——别怕,别怕,不要反抗,没什么的。
好熟悉的感觉……
北原和枫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橘金色的眸子愣愣地看着前方,在昏沉的视野边缘捕捉到了一缕灯光。
惨白的光只是吝啬地照耀着一角,即使足够逼仄,但房屋内部区域的轮廓在过于微弱狭小的光照下依旧带着混沌未清的模糊感,好像是某种潜伏在黑暗里的不定形之物。
是这里吗?
旅行家对着好像一半都淹没在漆黑的雾气里的墙了好几秒,才把对应的场景和自己记忆里的某个角落重合起来,随后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看灯光最为明亮的那个地方。
乍然落入眼睛的光芒太过强烈,让北原和枫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只感觉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像是反射着一百颗太阳光线的雪。
而在那发着光的雪里有两个人。
北原和枫努力地把眼睛重新睁大,望过去仔细打量着其中的人影:过于纯粹的光只能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但是却模糊了很多细节。
但是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他看到一个有着瀑布般黑发的女子正弯下腰看着自己的孩子,用手指抚摸孩子的面颊,声音很温柔,温柔到了异常的地步:
“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不要怕。”
孩子抬起头看她,没有说话。
那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乖巧得就像是一只兔子,也和兔子一样有着温顺的天性。
兔子骨折的时候不会叫,没磨好的牙齿刺穿口腔也不会叫,寒冷到瑟瑟发抖的日子不会叫,血肉模糊了也不会叫。ωWW.chuanyue1.coΜ
就算是摔下来,摔得内脏变成了碎片,摔到嘴里血流出来,兔子也不会叫出声,而是安静的,安静地睁着自己的眼睛,像是它已经看到了命运中所有的苦难与沉重,并且全部吞下去。
他也一样。孩子是安静的,也有着一对安静的黑色眼睛,以及柔软而又驯服的目光,柔软到莫名让人觉得忧郁。
也许是他在黑夜里穿了一件白衣服,也许是因为他在没必要说话的时候总是很少说话——总之他就像是兔子,或者干脆是兔子标本。
北原和枫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那个孩子,即使他看不清,但是在这一瞬,他甚至已经想到了对方的表情。
应该没有笑,因为那个孩子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但那对黑色的眼睛大概是明亮的,正亮闪闪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他想要她开心一点。他想要这个说不清到底爱不爱自己的人,自己的亲人开心一点。
似乎有些不由自主的,北原和枫往前面走了一步,有些怔然地看着离他更近,也更清晰的人与事物。
孩子在手术台上,有东西固定住了他的身体防止乱动。女子正在用消毒过的布仔仔细细地擦着手术刀的刀尖。
她的身边放着各种各样拙劣得就像是小学生涂鸦一样的物品,那些物品也看着孩子,似乎正在微笑。
“阿枫。”女子擦完了刀,看着自己的孩子,垂下眼眸,用气音轻轻地说,“要乖乖的,只有乖乖的才是好孩子。”
孩子沉默地听着,没有被任何一个人看到的旅行家在边上沉默地听着,然后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吧。
他再次睁开眼睛,之前所看到的所有晦暗风景全部都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房屋内撒着光的窗户。它还在大方地与难得晚起的旅行家共同分享着埃尔瓦希尔小镇明媚灿烂的阳光。
似乎还有一只鸟正在不远处的某个枝丫上唱歌,唱得很好听,婉转得像是只有风笛才能吹出来的声响。
北原和枫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天花板,接着用了点力,把自己撑坐起来,手指微微按住眉心,把自己从梦境的迷乱感中拉了回来,橘金色的眼睛中带着无奈:
“怎么梦到这个了……”
他睡觉之前的确因为威廉的话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所以想要做个梦缓解缓解,但是他真的没想到会梦到这个。
因为那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段很遥远的记忆了,甚至遥远到当时的细节他有太多太多都已经遗忘。
所以这个梦才显得那么模糊和抽象,有的地方甚至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很多东西都像是儿童简笔画的拙劣涂鸦。
或许是威廉说出来的那几句话比他想象中的威力还要大上很多吧。毕竟,他在听到那几句话的时候的确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旅行家从床上下来,随意地往自己身上套了几件衣服,接着在身上裹上厚厚一层镶着雪白兔子毛的香槟色披风,又裹上一条米黄色的围巾,目光扫视过房间里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头发有点乱,模样看上去有这着东方人特有的精致,略长的头发扎成了一个小辫子垂下,橘金色的眼睛看上去稳重又柔和。
和前世完全不一样的一张脸。
但是北原和枫还是有些出神地看着,耳畔似乎回响起了在梦境结束的同时,母亲在他身边轻声说出的那句话:
“要做一个好孩子哦,阿枫。”
那是他还在上辈子,还被叫做“夏望枫”的时候,他的母亲经常对他说的话。
夏望枫要足够乖巧,足够听话,要做一个好孩子。夏望枫也要足够温柔,足够讨人喜欢,然后学会利用别人的善意。
北原和枫安静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一个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用过的微笑。
很标准,不管是嘴角的弧度还是微微弯起的眼睛都显得很标准,标准到像是工业流水线上走下来的产物,也标准到好像这个截然不同的身体里也有着相同的肌肉记忆。
北原和枫还记得他母亲说的话。
这种微笑只是模版,如果直接拿出来可能反而会被人感到害怕:所以他要做的便是让这个表情改动一下,变得不那么标准,能够清晰地表达出某种特定的情绪。
于是旅行家稍微变动了一下表情,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灿烂了起来,明亮到就像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阴霾造访过这个人的内心。
“真糟糕啊。”
旅行家垂下眼眸,小声地说了一句。
原来他还没有忘掉这些东西,甚至还把它们都记得那么牢固。
但最后,北原和枫还是呼出一口气,甩了甩脑袋,收敛起了自己脸上的表情,把脑子里翻涌起来的念头也逐一按了下去,只是目光有着一瞬间的黯淡。
——所以,他交朋友,到底是出自于自己对这些闪闪发光的灵魂真心的喜爱,还是因为自己从小被教导的东西呢?
怎么样靠近一个人,怎么样去发现一个人生命中缺失的部分,怎么样赢得对方的好感,怎么样利用对方:这些他都太熟悉了,熟悉到他甚至都有点恶心的地步。
但他还是想要尝试着去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一个以“普通人”的身份,而不是“最终目的为利用他人善意的工具”的身份交到的朋友。
“北原!北原北原北原——”
正在旅行家有些怅然的时候,一个带着十足欢快意味的声音响起,“啪嗒”一下子打开了他的房门,露出来了莎士比亚那一张漂亮得可以称得上绮丽的面孔。
“你醒了啊,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坏心眼的超越者愉快地眯了眯眼睛,接着从身后逃出来了一本厚厚的本子,脸上露出来了一个灿烂无比的微笑:“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超级典藏版哦,北原。”
北原和枫愣了愣,接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耳朵一下子变得红得发烫,像是一只被人类欺负到毛都惊恐地炸起来的猫,下意识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但是没什么用,或者说这正好符合了某个人的意思。
“我就知道。”
威廉得意洋洋地哼哼两声,伸手把人捞到了自己的怀里,把手里面的书翻开盖在旅行家的脸上,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有本事这辈子都不睁眼啊,北原。”
北原和枫还是固执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唔,北原真的有这么讨厌吗?”
威廉眨了眨自己翠绿色的眼睛,声音一下子委屈了起来,同时得寸进尺地把自己的脸靠在对方的脸颊上:“这里面可有不少的内容都是我写的呢。我可是很矜持的人:用的大多数都是隐喻和双关诶。”
北原和枫扭过了头,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超越者郁闷地眨眨眼睛,接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挂起一个坏笑,语调一下子拖得长长的:“北原——如果你再不睁眼睛的话,我就把你扑到床上脱衣服哦。”
“……你不会。”
北原和枫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半晌过后才无奈地回答道。
“诶诶诶?竟然被发现了!北原你真的一点也不好骗。那我只能在大街上朗读我昨晚给你写出来的十四行诗了,相信我……唔?”
北原和枫没好气地睁开眼睛,伸手把身边的人拽着和自己一起倒到床上,然后在对方伸手捞人之前先一步缩到了被子里,蒙着脑袋,一副消极逃避的架势。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里面的性暗示也不少,而且除了情诗基本上就是催着人生孩子——这种东西到街上读……基本上可以判一个当场社会性死亡。
超越者悄悄地打量了一眼把自己藏在被子里的北原和枫,最后心满意足地连着整个被子都抱在了怀里。
“北原?”威廉歪过脑袋,习惯性地喊自己的朋友的名字骚扰对方,身子也跟着贴过来,似乎想要做些什么撒撒娇。
但是旅行家这次罕见地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嗯,我在这里。”
超越者眨了下眼睛,突然感到自己的内心有些不安起来,手臂忍不住把人抱得更紧了一点,但很快又慌慌张张地松开。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安,但是就是有某种感觉让他突然有些惶恐。
“北原?”
他又喊了一声,接着又摇摇头,把身子压在对方的身上,努力做出上扬的语调:“你该不会是生气了吧?那我以后不给你看这个,也不拿这个威胁你了,好不好好不好?”
“嗯?不,没有。”
旅行家这次的回答相当快,好像上一次的延迟只不过是一个幻觉,声音里甚至带着浅浅的笑意:“我只是刚刚正在想事情。”
他的确被对方折腾得有点累,本来那个梦和低落的情绪就已经让他感觉足够疲惫和沉重了,更何况还要应付自己的这位朋友——在折腾了这么久之后,他现在真的很想要一个人稍微安安静静地独处一会。
但是他也不想要对方误认为自己讨厌对方而感到伤心。
北原和枫默默闭上了眼睛,突然觉得稍微有一点讽刺:如果是过去的他……
如果。
穿越者没有继续假设下去,但是感觉自己似乎动弹的力气更小了点,只想要找个安安静静的角落,就算是衣柜或者桌底也行——总之让他稍微缩上一会儿。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离自己的这位朋友稍微远一点:至少在他能够分辨清楚自己到底以什么样的心态和对方做朋友之前远一点。
北原和枫不想自己对这个人的友谊里出现任何一点寻求利益的成分。因为这很不公平,相当不公平。
莎士比亚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为这短短几个月的友情付出什么,甚至自己住在小镇的日子都足够给他添麻烦的了。
索性他认识这一点还算早,可以及时把某些念头彻底地掐掉。
威廉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脸贴在被子柔软的布料上。
“你想休息一会儿吗,北原?”他问。
“嗯……”
“那就睡吧。中午我做完饭会喊你的,但不准说我饭难吃。”Μ.chuanyue1.℃ōM
春天正在下过雪的小镇里孕育,一只鸟从窗户口飞走了,炸鱼薯条的香气在街上乱飘。
今天小镇里的人类依旧在上演着鸡零狗碎的故事,一只黑色的狗正在晒太阳,绿色的狗在岔路口趴着。
北原和枫想着想着自己的事情就睡着了,这次他没有做梦,只是安稳地睡着,灵魂浸泡在小镇日光发酵中的春天里。
——祝好梦。
威廉心里这么说,接着握住对方的手,也睡在了对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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