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好像等了很久,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说罢若释重负,微微斜靠在一边的塌上。她的眼睛极大,亮晶晶的,一眨一眨,眼里泛着的微光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像是期许她能说出什么自己不曾听闻过的奇闻妙事。
沈容青看着皇后认真的眼眸,不忍拒绝,努力回想着儿时在岭南的生活。皇后自幼在宫中,来往的也都是京中贵女,说话做事,圆满周到,举手抬足间都是汴京风范。
太医署自古以来便是世袭制,里头多的是世代行医者,或有极个别几位才华横溢者,受了师傅的点拨,才得以进入太医署。像她祖父这般不知是祖坟冒青烟,还是上辈子积了德的,竟能破格挤进太医署的,自开朝来便没几个。因而沈容青幼年也曾在乡下过些个贫苦日子,直到一家进了京,虽比上不足,但比下还是很有余的。
“娘娘…可曾见过海?”沈容青终于想到,汴京没有的,汴京是五湖四海汇聚之地,什么西域的草药,江南的绫罗,在汴京的东西大街什么都能找到。岭南地处西南,山高水远,物资匮乏,若是想寻到汴京没有的,那便是名山大川,自然造化了。ωWW.chuanyue1.coΜ
“海?”皇后晃了晃手中的茶杯,饶有兴趣地问道,“本宫只听过‘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却是不曾见过海。”
素闻新来的沈贵人对膳食颇有兴趣,日日派人去御膳房‘点卯’,皇后本想着,她大抵会说些岭南的吃食吧,竟问她见没见过海,这是她所意想不到的。
想到此,皇后不禁笑了一声,思绪确是愈飘愈远。她是尊贵的崔家嫡长女,自幼锦衣玉食,养在闺中,来往的也都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
长大些便被太后接进宫抚养,好似金丝雀进到了另一个金笼子,眼前来来去去,还是同样那些,举手投足都像装了尺的人,率由旧章,遵而勿失。
她甚至有些想不起来,上一回自由自在地出门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进宫前一年,元宵灯会上,兄长偷偷带她出门去看大鳌山,回来还受了母亲好一顿责备。
像她这样的贵女,未来皇后的强有力人选,不被容许出一点的差错。她从前是崔家大姑娘,进了宫是太后侄女,后来还成了皇后,但是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没有人记得,她是崔娇娇,连她的母亲也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她了。
“皇后娘娘,”耳边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嫔妾拙嘴笨舌,也不曾读过些什么书,只会说些大海很大的话,实在不成样子。听闻历代君主东巡,均至黄海,若是今朝皇后娘娘也能亲眼看看才好。”
“东巡啊……”皇后喃喃,“那我怕是等不到了。”她后半句话的声音,越来越弱,只有自己听到。
沈容青只听见她说东巡二字,估摸着帝后大婚后,皇上还没有亲临东巡,想必皇后是不知道此事的。前世皇上也是一直等到太载六年,才第一次出巡,由汴京出发,沿着驰道东行近两千里,途径泰山、琅琊等地,直至齐北勃海。
她想起来那会子一路舟车劳顿,颠得骨头都快散了架,沈容青是绝不想再体验一次。
那会,皇后娘娘已经大行一年有余了。
沈容青想到这,下意识将手中的帕子越握越紧。既重来一次,她想要将前世的一切都推翻,无论是皇后的蹊跷之死,还是自己的枉死。
她原很憧憬五柳先生“悠然见南山”那样的松弛感,至少前世在她的福元殿里是这样的,无所求,亦无所图谋。
她一直躺得平平的,但是她躺得越平,旁人就越想卷她,这是她想破了脑袋,想了两辈子也没想明白的事儿。横竖她人都进宫了,她与谁都不争,也不屑与谁争,怎么这也有人想来克扣一点她的银子,那也有人想来她脸上奚落一番,图什么呢。
总有人见不得她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吗?横竖她人都进宫了,总不能还把她赶出去吧。但是前世确实是被赶出去了。
皇后见沈容青许久没有言语,只呆呆看着地上出神,以为是她听见了自己刚刚那番‘怕是等不到的话’,正苦恼着怎么圆回来。
沈容青忽而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放下茶杯道:“嫔妾也是闲来看了些杂书,才知历代帝王即位之后,须祭拜四方诸神,以告天下。”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皇上少时登基,还未亲临巡游,日后,说不定有机会能出巡呢。”
“是啊。”皇后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本宫已经好久没有出过宫了。”
“外头也没什么好的。”沈容青脱口而出,马上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得体,抬眸偷偷看了一眼皇后,见皇后的眉眼间露出些许不解,便又道,“嫔妾一家在岭南时,父亲的年俸是二十五两白银,供养一家老小二十口人,岁末尚且还能有余粮。”www.chuanyue1.com
沈容青放下手中正在拨弄的荔枝,微微正坐,“嫔妾入宫后,虽品级不高,俸银也有百两,殿中宫娥内侍亦无须嫔妾供养,逢时遇节还有诸多赏赐,”她顿了一下,“可普通的百姓,若遇上风调雨顺,一年到头不过三两银子的收入,嫔妾听闻早些年大旱,民间尚有易子而食之事,骇人听闻,这是在汴京,在这大内,所不敢想象的事情。”
皇后有些讶异,自大选来,她只听闻新晋的沈贵人,整日就只知道往御膳房跑,想必也是胸无城府,贪图享乐之辈。
沈容青见皇后没有说话,忙起身行礼,“是嫔妾失言了。”
“沈贵人请坐,”皇后伸手示意,“本宫自幼生长在汴京,总以为天下都如同汴京般九衢三市,安乐太平。今日一闻,倒想起了《齐策》中‘王之蔽甚矣’一言。”
“皇后娘娘宅心仁厚,能懂百姓之苦,是黎民之福。”沈容青答道。
皇后笑着摇摇头,“沈贵人是个心怀天下的,只可惜你我皆为女儿身,有太多的不得已。”
“嫔妾愚钝。”沈容青低垂着眼眸,轻声说道。
皇后的母家崔氏,已权倾两朝已久,但如今太后年迈,皇上正值强盛。崔家害怕这份荣宠不能久远,皇后崔娇娇正是他们送进宫固宠的工具。前世皇后大行不久,宫里很快又送进来一位崔氏女。
沈容青抬眸,悄悄往前伸了伸脖子,瞧了一眼外头。来坤宁殿说了好多话,竟没注意到日头已经过半,约莫快到传午膳的时候了,皇上不忙的时候,常往坤宁殿用膳,若是此时再不走,怕是又要遇上了。
想到此,沈容青忙起身,“同娘娘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竟没注意到时刻,怕是要累着娘娘了,嫔妾先行告退了。”
皇后有些不解,皇上三餐常往坤宁殿,多少妃嫔晨省昏定后赖着不走,就为着皇上能瞧自己一眼,倒是眼前这个沈贵人,每每到了时候都匆匆忙忙想离开,倒像是,不想见到皇上一样,更有甚者,她像是很惧怕皇上?
“如此,本宫就不留沈贵人了。”皇后示意宫娥将一应册子交由沈容青,“七巧节一事,就拜托沈贵人了。”
“嫔妾定当竭尽全力,”沈容青接过装着册子的锦盒,起身朝皇后行了个礼,“嫔妾告退。”
坤宁殿旁夹道,沈容青一路走得极快。这里是连接着坤宁殿和乾清殿的唯一道路,直到过了坤宁门,走到御花园,她才放缓脚步,沿着龙舟池安步当车,她本就是一个慢性子。
“入宫前老爷夫人还担心姑娘贪吃呢,古人说‘能吃是福’果然没错,”北月上前欢喜地说道,“皇后娘娘定是极信任姑娘的,才会把这么重要一件事儿交给姑娘。”
沈容青笑了一下,拿着手中的团扇轻轻拍了一下北月的头,”你这小丫头,同你说过多少次,现在要改口叫娘娘了,被人听见又要说我们没有规矩了。”
“奴婢不是瞧着这里不是没有外人嘛,”北月紧紧跟着沈容青,“今天日头大,奴婢午后去膳房寻些解暑的甜食来。”
“就属你懂事,走吧,咱们回宫去好好研究研究这个册子。”
虽说沈容青对吃食颇有心得,那是委婉的说法。实际上,她只是贪吃而已,真的让她上手,只能说有心无力了。
她躺在自己的塌上,呆呆看着顶上的平闇出神,没有一丝的头绪。皇家规矩森严,往往庆典礼仪,都有一套完整的规格仪制,沈容青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又或者是,皇后想要她做些什么。
难道就只想让她按着册子上的流程走一遍?沈容青坐起身来,可是这样按部就班的事本也不必特地来吩咐她,且操持典礼是极体面的事儿,无论怎么想,她都觉得自己的身份多少是有些不配了,想到着,她又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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