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来投奔我的?”
姜星火似笑非笑地看向这位礼部右侍郎。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姜星火与这位宋大人素昧平生,自问还没有令其纳头便拜的能力。
那么,宋大人图什么?为什么要给他“送礼”?
“当然如此,在下自小钦慕王荆公,与那些诋毁变法的迂腐之辈决然不同,在下只为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宋礼一本正经地说道。
“宋大人说得好。”
姜星火收敛笑意,冷冷地看向对方。“那宋大人,是要做吕惠卿吗?”
这里的意思便是说,吕惠卿是王安石变法的二号人物,在熙宁初年王安石执政时期,帮助他推动了青苗法、市易法等数项改制,王安石第一次被罢相后,吕惠卿代表变法派出任参知政事继续推动变法,但却试图取代王安石的地位,成为了变法派内部的叛徒。
听了这话,方才说自己钦慕王安石的宋礼,不可能听不出其中讥讽的含义,按常理来说,本该恼羞成怒的。
但出乎姜星火意料,宋礼反而笑吟吟地摇头说道:“吕惠卿,非我所愿也。”“宋大人所愿何也?”姜星火微微眯起了眼眸。
宋礼长身一揖道:“愿效李斯执羔故事。”姜星火闻言刹那一怔,这人,有点意思啊..m.chuanyue1.com
这里面有个典故,便是说在《周礼》盛行的时代,人们以《诗经·羔羊》来隐喻品行高洁、德位相配的官员,也有党而不群的意思。
执羔送礼,是卿大夫奉承国相等高官的最高礼节,按照《周礼》的要求,送礼的过程也是大有讲究的,这个羊羔得给它穿上衣服,四個脚还得用绳索拴起来,从腹下交出其背上,在胸前结上绳子,而捧羊的时候,还得两只手各执羊羔的前后腿,就像捧小鹿那样才行。www.chuanyue1.com
而流传颇广的野史记载,当年吕不韦为大秦国相,李斯一介白身,便是自比卿大夫执羔求官,得到了吕不韦的青睐,吕不韦倒台后,李斯接任大秦国相,继续主持变法。
“羔羊何在?”姜星火问道。
宋礼看着姜星火在仓库阴影下明暗不定的眸子,忽然狡黠地笑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宫城。
“九重宫阙,便是在下的羔羊。”
姜星火轻声道:“宋大人好大的胆子。”
这句话,已经几乎是明着告诉姜星火,是皇帝派他来的了。
事实上,宋礼压根就没打算藏,他自己都很清楚,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藏不住的。
更何况自己做的太糙、太突兀,荣国公刚才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有了猜度。所以宋礼干脆自曝了来意。
我就是皇帝的卧底,你这变法派收不收我?
你不收我,皇帝会怎么想?还没有开始变法就搞独立王国了?
你收我,那我有皇帝卧底这层身份,真到了做决策、分功劳的时候,要不要多考虑考虑?
但同时,宋礼也没有逼得太过,他也说了,他不想做篡夺变法派权力的吕惠卿,他要做李斯。
“国师以一介囚徒,能在诏狱中谋划一国之命运,不出方寸之地,便已捭阖天下,古之谋圣不过如此......所谓《国运论》,在下亦有耳闻,若是论胆子大,在下是远远不如国师的。”宋礼认真答道。
“那宋大人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当李斯呢?”
姜星火审视着对方,不紧不慢地说道:“姜某比宋大人还年轻许多的。”
宋礼毫不留情地说道:“商鞅、吕不韦、王安石的结局,是因为他们老了吗?”若是换了旁人,这便是戳肺管子扎心的话了。
可姜星火沉默了几息,却忽然笑道:“吕不韦死的惨,李斯死的也惨。”听到这句话,宋礼一直以来强自提起来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宋礼通过之前从李至刚口中的耳闻,和不久前在兵仗局火药司的默默观察,得出结论并没有错。
..这位国师,为了推行变法,并不是谋求个人私利。他是真的想做事、做大事的人。
这种人,不在乎能活多久,或者说是否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种人只为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理想能够实现,自己的精神永存于世。
所以,国师需要权力,并不是因为贪恋权力,而是因为,这是他达成目的的必要手段,仅此而已。
当时机成熟时,他绝不吝于把权力交到别人手中。
——那么,只要自己能在变法派里做到最好,一心一意地推行他的变法,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加入,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宋礼给出了他的最终答案。
姜星火清隽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姜某有眼不识英才,却似刘皇叔错认庞统为百里侯了,还好宋大人自荐......宋礼宋大人有凤雏之才,实乃姜某今日之幸事,要不怎么说左眼皮一直在跳呢。”
姜星火没撒谎,他的眼皮确实在肉眼可见地跳。
对于宋礼来说,成功说服了姜星火,加入了变法派的阵营,也确实一件喜事。接下来,客套两句就好了。
但是宋礼仔细观察了片刻,这似乎,只对于他来说是左.宋礼哑然失笑,不过是对方找个临场找个话头罢了......自己认真什么呢....
都是迷信......
“——国师,不好了!”
两人在仓库下的短暂谈话,很快被打断了。郑和紧抿着嘴唇,神情带着几许难以置信。“什么不好了?”
姜星火揉了揉狂跳的眼皮问道。
郑和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国子监的数千监生起来闹事了!”闻言,姜星火心头一沉。
变法的阻力之强,他其实比谁都清楚。
但甫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阻挠变法的手段,愈发激烈。
从景清血誓,到如今的国子监监生闹事,背后或许没有一只有型的手......这才是最麻烦的!
若是真有个什么东林党之类的,倒还好办得多,有组织的一网打尽便是。
可问题是,根本不会出现一个臆想出来的“江南士绅大联合秘密组织”,而是整个大明掌握着话语权的社会各层级,无数原子化的个人,都在局势的煽风点火下,以某种愈发显得玉石俱焚的强硬态度,自觉或不自觉,鼓动或被鼓动地裹挟进了这场风暴之中。
郑和补充道:“荣国公和二皇子已经入宫面圣了。”“不能调兵!”
姜星火和宋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或许,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刚上船,船就开始漏水,偏偏又得同舟共济?
宋礼不自觉地原地踱步:“这跟治水的道理是一样的,堵不如疏,国子监的监生不止有南京的,还有江南各处,乃至各藩属国的王子、贵族,绝不能这么干!”
随后,宋礼适时地止住了话头。
没有交浅言深的道理,变法可谓是关关难过,这第二关,能不能过去,得看这位国师的水准,自己表个态展示一下能力就好了。
所以,宋礼开始观察起了姜星火的反应和决断。
“国子监监生起来闹事的原因是什么?诉求又是什么?”姜星火略一思忖后,向郑和问道。
“不知道,现在一团糟,宫城已经开始戒备了。”郑和无奈答道。
事起仓促,现在谁也闹不清是什么状况,只知道监舍里的数千监生起来闹事,因为什么,想要什么,谁组织的,一概不清楚。
这便是说,大明的国子监,是设立在覆舟山—鸡笼山以南的一片广大区域的。而覆舟山—鸡笼山以北,是南京的城墙,再往北,则是玄武湖。
而且最要命的是,国子监往东南走,过了小校场,就是宫城!还是后宫!
眼下已经临近夜间,军队调动起来,势必会造成更多的变乱......这是有先例的,当日谷王谋反的时候,李景隆和朱高煦去五军都督府请求走那里的信息渠道让皇帝下令紧急调兵,就没少出乱子,只不过最后趁机作乱的人,都当成谷王一系给咔嚓了,方才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而且,其实不管是调兵本身的混乱、连带的影响,这些都还算可控,甚至国子监的数千监生,硬要说也是可控的,可往深里想......会不会这个结果,就是对方所求呢?
变法本就阻力重重,如今一旦闹起严重的对立,那刚刚布置下的舆论三策,还要不要执行了?
等等......
姜星火的脑海里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
国子监的监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闹事,逮着他回京的当天晚上就闹事来向他宣示些什么,可能性也不大。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被某些消息刺激了。会是被什么消息刺激了呢?
姜星火看向郑和疾声问道:
“邸报的印刷厂,是不是在国子监?”
郑和有些茫然,他自从跟着朱棣渡江打进南京以来,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是在船厂监工,或者海上挖鸟粪、打倭寇,对于南京的很多情形,并不是特别知晓。
宋礼闻言也是一惊,似是醒悟了什么,随即答道。
“是,南直隶、或者说天底下最大的印刷厂,就是国子监的印刷厂,经史子集和科举的辅导书籍“监本”刻印精美,销量极好。”
这便是了!
邸报是六科给事中收录的信息,六科给事中相当于记者,然后送到内阁这个编辑部里,内阁整理好再交由国子监的印刷厂印刷。
关于“雨的天理”,根本没有经过六科给事中,是直接进入内阁的,由内阁具体落实.......可内阁哪有胆子在这种皇帝亲自批示的事上作梗?
这件事,恐怕问题就出在了印刷环节!
姜星火不再犹豫,直接说道:“凤大人......宋大人先随我入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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