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在她面前一通宣泄后走了,留在外间的夏宁也不生气。
她松开了攥紧的帕子,盯着指尖掐出深深浅浅的痕迹,无力勾唇,想笑一笑,却发现连这心思也懒怠。
谁不想活?
她挣扎了这么些年,为自由、一股傲气、为爱为情,一路披荆斩棘至今,她如何不想活?
好不容易得到的温暖、地位、权势。
她又如何甘心放弃。
可是心、身子却不由她做主。
那些猜忌疑窦整日整夜的压着她,甚至不容她一丝喘息——
她一次次清晰的告知自己,苏楠是恶又如何?
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信他,若他为恶,她死。
若不信他,她亦是死。
又有何惧?
直至今日,她听谢安骂了一通,最后又说要给自己强行灌药后,竟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受够了心中生出的那些猜忌。
尤其是关于耶律肃的……
夏宁在外间坐了许久,便觉得有些腰疼的坐不住了,撑着圈椅的扶手正要起身回里间躺着歇下,看见嬷嬷走了进来。
逆着光,她看不真切。
直至嬷嬷走到她跟前,夏宁才看清楚嬷嬷通红的双眸。
夏宁扶着圈椅又坐了下去。
拉着嬷嬷在手边的另一把圈椅上坐下,柔着眉眼的笑意,语气虽弱,却依旧温柔,“哎哟,谁惹我家嬷嬷生气了,我这就替您撑腰去。”
她常待下人如此亲近。
有时见丫鬟们不高兴了,还会拿糕点去哄她们开心。
比起主子,夏娘子更像是丫鬟们的长姐。
这会儿,嬷嬷听她这般说道,眼眶愈发红了,紧紧握着她的胳膊:“方才您与谢先生说的,我都……听见了。”
夏宁显然愣了一下。
方才小老头明明将丫鬟都赶了出去,不许她们在外侍候。
随即,她又无力笑一声。
她这几日耳力又不行了,放在之前,嬷嬷擅自靠近,她怎会不察觉?
夏宁垂下视线,看着嬷嬷紧握住自己的手,轻声问道:“嬷嬷也是要来劝我么?”
嬷嬷哽咽一声。
她原以为夏娘子的病已然好了。
却没想到,竟然还如此凶险!
连谢先生都那么说了,娘子怎还能如此坐得住?
嬷嬷心急之下,收紧了五指,将夏宁微凉的手攥在手掌心里,“我是一路看着娘子在外院里头时将军待您不冷不热,再到如今的将军夫人之位,期间娘子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心思,老奴都看在眼中。也知道……娘子如今住在这一方院子里,尊贵、荣耀、地位都有了,竟不比在外头时自在。”
她说的又急又快,有些字词夏宁听得含糊不清。
夏宁仍然听得认真。
听到最后一句时,便有些意外。
她勾了勾唇,扯了一个连淡笑都称不上的表情,“是么。”
嬷嬷真真切切的望着她,哑着声道:“可人生从来都是有舍有得,您得到了将军待您的心……难道又要舍弃了么?”
夏宁忽然轻笑了声。
“绕了半日,您竟然是替将军来说话的?”
她也不同嬷嬷较真。
只是噙着薄笑。
她与嬷嬷之间的主仆情分不过四五年,而嬷嬷与将军的主仆情分已有了二十多年。
也不能要求嬷嬷能像那两个丫鬟一般。
嬷嬷的眼泪落了下来,“我知道今日我说这些话,定会惹了娘子的厌弃,可老婆子拼着您的厌弃非说不可!您这些年吃尽了苦头,可将军的日子却也是苦的,在那样吃人的宫里,即便有当时的太后的护着,可将军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有些权势地位的都能欺负他一下。还说……将军是没人要的野种……”
说到此处,嬷嬷心疼的眉目就揪紧着。
“将军生父一族仍在京中,却不愿抚养他这个遗腹子,宫里头的谣言更是能把人活活淹死。那会儿将军才比圆哥儿大两岁……”
许是想到了陆圆如今的无忧无虑。
越是觉得那会儿的耶律肃可怜。
嬷嬷的眼泪簌簌落下。
夏宁叹息一声,捏着帕子替她拭去眼泪。
嬷嬷摇了摇,将夏宁的手拉了下来,“有一回啊,老奴寻他不着,急得险些去敲太后的慈安宫,后来在禾阳长公主生前住过的宫殿里寻到了。他就坐在台阶上,对着月光哭,哭着问他当真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吗?”
夏宁难免心软。
“第二日,将军就把宫中传谣的人打了一顿,将人打的鼻青脸肿,太后大怒,问他为何打人,也不说也不肯认错,太后气的将他关了足足一个月禁闭。”
夏宁听着,也想着。
几乎能想到幼时他板着一张脸,倔强的挺着腰背。
嘴硬拳头也硬。
长辈怎么会喜欢这般性子的孩子?
嬷嬷的眼泪缓了些,“自那之后,将军开始习武,但凡有一人敢说他的坏话,他就打,被太后罚的越来越狠,惹怒了先帝,直接将他扔进军中,他那会儿才多大啊……”
才缓和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军中哪是那么小的孩子待得了的,将军性子又傲,不肯认输,哪回回京不是一身青紫一身的伤啊!这么一年年过去,将军也越来越厉害,可性子也越来越冷,连京都不怎么回了——”
“直到禾阳长公主的噩耗传来,近一年不曾回京的将军深夜回京,竟与老奴辞行,老奴问他要去何处,他说——要将母亲带回家!那般模样的将军,根本就像是要去赴死!”
夏宁眼瞳猛地一沉。
南境、西疆。
原来那时他是去西疆为了禾阳长公主……
夏宁坠入自己的回忆之中,还未来得及细想,嬷嬷的声音又一次将她拉了回来:“京郊的所有寺庙、道观老奴都求遍了……只盼着将军能平平安安回来……可按着将军那般傲气的性子,又是孤身一人去西疆,就怕要拼个鱼死网破…好在好在……”
嬷嬷长长喘一口气,感激的望着夏宁:“将军回来了,还将您一同带了回来,老奴知道,将军这坎是迈过去了!”
夏宁心中想着,可不就是鱼死网破么。
在那荒漠之中,他中了催情的毒,若无她,怕是早早下去与长公主团聚去了。
“将军还为您置办了院子,又将我调来侍候您。老奴记得清楚,您才去京郊小院的那一夜,将军也来了,他也站在月光下,一身孤冷,那身影像极了当年哭着问月光他是否真的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后来啊……”
夏宁随着嬷嬷的话回想。
……
“大人,夜深露重,您……不进去歇息么?”
彼时,她还收敛着姿态。
不敢过于放纵。
耶律肃站在院中,清冷的月色罩着他,连着整个人都那般冷寒。
她咬着唇,心思却飘到了别处去。
这般高冷孤傲的一人,中了催情的毒后也是凶猛的厉害,虽不懂技巧,狠狠让她吃尽了苦头,可在那事上却丝毫不低俗猥亵,她从前旁听姐姐们侍候人时,那些个恩客粗鄙粗俗不堪。
虽她挟恩让他收自己为外室时,他的脸阴沉的厉害,眼神似乎恨不得杀了她。
倒也负责。
其实成为外室后,她本可以不再低媚柔顺的亲近他。
可看着这男子的皮相骨相,与别的男人不同些。
若是能得了他的心入了他的眼,护她一生安逸,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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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舔了舔唇,有些垂涎他的身子。
到底是骠骑将军。
她收起自己的思绪,抱着他的斗篷,踮起脚尖为他披上。
可他人这么高。
夏宁故作没站稳身子,往他身上贴了贴。
这男人只投来冷冷一撇,似是厌恶她的擅自靠近,冷声呵斥:“滚回屋去。”
……
嬷嬷的声音再度传来,“将军虽来得不勤,但老奴从未见将军如此对一个女子,就想着……虽是外室,可好歹也是将军的一个牵挂,今后战役再起,他念着娘子,不会再拼了命了。”
“上门提亲那一日,老奴看着将军站在院中,听着他说那些话,知道自那日之后,将军不会再是孤身一人了,由您陪着了。”
嬷嬷又握住她的手起身,要朝着夏宁跪下。
夏宁手上、身子皆无力,根本架不住她。
只垂着眸,任由她跪在自己脚边恳求,“娘子,夫人,好姑娘……老奴求求您了,为了将军,也请您要长长久久的活下去,莫要……”她落泪的难以继续,“再让将军……一个人了……”
“哪怕您逐我出门也好……”
“娘子……”
夏宁弯着腰,将帕子塞进她手中,低柔的声音,应了一个字。
“好。”
她费尽了心力,才说出这一句话。
心口细密的针扎似的疼。
这几日,她都已习惯这种折磨人的疼痛。
嬷嬷错愕的抬起头望着她,“娘子——答应了?”
夏宁单手握紧了扶手,转移心口的疼痛,笑容苍白的回她:“您没听见我先生说的么?便是我不答应啊,他也给我强灌药。我好歹是妇人,岂能容他这么欺负,还不如自己乖乖喝了的好。”
嬷嬷看她苍白虚乏的笑,眼眶再度红了红。
“娘子……”
夏宁摆了摆手,“您是院子里的管事嬷嬷,再哭红肿了眼睛,怕是要让姑娘们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没得白白吓唬她们。您就莫要哭了。”
说不哭,嬷嬷却忍不住了。
夏宁靠在圈椅之中,想要安慰几句,如往常一般。
可终究心力不济。
这一夜,夏宁坐在烛火之下,翻出笔墨纸砚,提笔落字。
自午后,她心疾痛感愈发明显,比从前更甚。
苏楠是恶是善,她不愿去想了。
就让她再拼一次。
她赌赢。
赌注是自己的性命,还有与耶律肃的携手至白首。
她手腕无力,字迹也不如从前了,笔画都有些飘软无力,与她最末一句的情话倒是相配。
她落了自己的名字,搁下手中的笔。
手腕起落时,无意看见腕间的南珠,眉间的缠绵柔色渐深,手指轻轻抚上,朝外轻轻唤了一声:“暖柚——”
话音才出嗓子,她只觉得喉间一阵辛甜,直窜口中。
暖柚应声进来,一推开门扇,就看见夏娘子用帕子掩着唇,从她细白修长的指缝间滴下鲜血。
“娘子!!!”穿书吧
这一夜,世安苑的烛火燃了一夜。
苦涩刺鼻的汤药味萦绕在小院中挥之不去。
噬心蛊毒发,夏宁命悬一线。
价值千金的护心丹、千年人参送进去,仍未见效。
雪音抓了一个暗卫去给军营中的耶律肃递去消息,夫人毒发,盼将军速归。
谢安与苏楠在床边寸步不离,所有抢救的法子统统用上了。
魏娣被差遣的脚都没沾一下地,而谢安更是焦急的汗湿了一声身上,连苏楠都面色凝重。
丫鬟们低低的哭着,后被嬷嬷呵斥了一顿:“哭什么!有谢先生、苏先生在,娘子吉人自有天相,统统给我止住了!谁在让我听见一声哭声试试看!”
嬷嬷一身威严,喝止了所有丫鬟。
这也是她头一次在丫鬟们面前如此严厉。
“春花,你不该守着圆哥儿么?跑这里来作甚!若是圆哥儿出了什么错差,待夏娘子醒了看如何罚你!荷心、暖柚,一人去小厨房盯着灶台,屋子里若是要用水要吃食,灶台热着才能速速做得,一人在屋外守着,若两位先生要什么东西,腿脚灵光点跑着!杵在门外光哭有何用!”
三个丫鬟被呵斥一顿,才像有了主心骨,各自擦了眼泪做事去。
嬷嬷望着灯火通明的主屋,眼眶红了,却又狠狠深呼吸一口气。
她是管事嬷嬷,此时,她更不能哭!
娘子会挺过去的!
暗卫得了雪音的请求后,不敢有片刻停歇,未用两个时辰已赶至军营,见到了耶律肃。
暗卫跪地回禀,一身黑衣几乎溶于帐中的阴影之中。
“将军,夫人今夜毒发危在旦夕,府中请将军速归!”
耶律肃闻声,抬起的视线落在暗卫的背脊之上,冷声问道:“苏楠与谢安去了么?”
“属下出发时,两位大夫已着手为夫人治疗。”
耶律肃垂下视线,又看着手中的信函,“那就无碍了。”
暗卫微愣,一时竟不知如何是从。
夏夫人都那么危机了,将军呵护夏夫人如至宝,为何——一点儿也不紧张?
暗卫的反应满了半拍,耶律肃再度开口,嗓音已然不悦:“还不回?”
话音落下,暗卫不敢再行逗留。
脚下赶着路,心中却开始犯愁,回去怎么和雪音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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