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由蓝转黑,马车走到僻静的地方,小腹隆起的宫女偷瞄车窗外的景色。她看上去很放松,可见不久前扒着周贞衣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完全是装的。
周贞:“正规的医馆不会接收你,所以我们要去的医馆不正规。病人多是穷苦人,大夫也是是能下狠药的。”
含巧问:“会不会有危险?”她进宫多年,见过不知道多少被一碗药害了性命的人。
“按照她的医术,一半一半吧。”周贞说,“所以你自己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见到含巧面露不忍,小宫女说,“姐姐,这就是一块肉。”
含巧咬牙切齿:“那也是你李奥漪的肉。”
周粥在她怀里翻了个身,逐渐睁开眼睛。他已经醒了,但是想让人抱着,就闭着眼装睡,长长的睫毛不停颤抖。Μ.chuanyue1.℃ōM
周贞看到了,故意说:“等下咱们下去,就把周粥一个人放在马车上睡觉。”
周粥一秒睁开眼,用蹩脚地演技装模作样:“啊,你们在说什么?我醒了。”
李奥漪伸手摸他的脸闹他,含巧一边躲一边把他端端正正摆在周贞腿上。
到了医馆,大夫明显和周贞相熟,不废话,看了眼李奥漪的肚子摇头:“不行不行,怎么拖到现在了,周贞你也懂医术,还看不出来这已经打不掉了。”
没等周贞说话,她又转头说:“不管是按天理还是人伦,有孩子都是好事,你就生下来吧。看你的衣着打扮也不是养不起。”
含巧被说动了,她附耳道:“我去求求娘娘,她一定会让那个侍卫娶你的。到时候风风光光嫁出宫,有娘娘给你当靠山,不会苦了你的。”
“不不,我不想出宫,谁要嫁给他啊!”李奥漪越说越理直气壮,“我又不是笨蛋,现在还有你们帮我。等生下孩子,就真的没有人站在我这边了。”
“不是笨蛋你怀孕!”含巧服了这个祖宗。和这个祖宗一起进宫的小宫女都叫红珠、绿珠、橙珠等。轮到她了,她对贵妃说她自己的名字就很好听,不用改了。
全宫上下,就这么一个李奥漪。
“我不知道能怀孕,我上次问你们都躲躲闪闪的。”李奥漪十一岁进了宫,现在十六岁,性教育一片空白。别人只告诉她不能和侍卫走太近,也没说为什么。她看侍卫长得好,情不自禁走得近了些,后来撞到侍卫与别的宫女幽会,就散伙了。再后来,不晓得为什么她的肚子就像皮球一样。此情此景她感叹,“无知是罪啊。”穿书吧
含巧:“……”
大夫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就去问周贞,周贞脸上神色淡淡:“她说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她亲叔叔。”
李奥漪一听,这个理由可以欸,大叫:“没错没错!”
“什么!”大夫捂着胸口,“造孽啊造孽。”
含巧面露震惊,看着紧紧跟着周贞的周粥,心里也说造孽,这两个人胡说起来是一点都不顾及孩子。不过幸好大夫是愿意接手李奥漪了,她把人带到后面的小房间,接着出来抓耳挠腮地抓药。
前厅供奉着药师佛,含巧坐不住去拜了拜。
李奥漪从布帘里伸出脑袋:“打胎拜什么佛,不如给我加油鼓劲。”
含巧看在她是病人的份上,拼尽全力没打她,只说:“你能不能闭嘴……”
大夫把捣乱的赶回房间一边抓药一边说:“上元佳节,你不来送礼,反而让我做这活计。佛祖还看着呢!”
她不说最后一句话还好,她一说周贞想起刚刚李奥漪的胡言乱语,没忍住笑出声。
“我不干了。”大夫把抽屉狠狠一关。
“嗯……人有时候不违背天性活不下去。”周贞说,“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追求的是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想必佛祖也能原谅。”
大夫撇了一眼周粥,“你说得干脆,还不是带了个尾巴在身边。”
“阿弥陀佛,保佑保佑……”小尾巴在恭恭敬敬给药师佛磕响头,五体投地翻来覆去,透明泡泡拉不起。他可能是这一群人里最迷信的。
大夫抓好药又检查一遍,让小药童去煎药,“至于你们可以走了,运气好的话,你们明天来接她……”
李奥漪又探出脑袋,补充说:“运气不好,娘娘赏我的东西都归你了。”
“我还贪图你这个!”含巧想留在这里陪她,但她摆摆手:“你今天本来是有事要办的,我已经很耽误你了,你快去吧,办完事再来看我。”
周贞一手提起还在拜佛的周粥,一手拉着欲言又止的含巧出去,“她虽然看上去不太聪明,但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拎得清。”
马车出了窄巷子,一路驶向将军府邸,但是并没有进去,因为车夫在靠近府邸的街角馄饨摊上看到将军了。马车改变方向,向馄饨摊靠近。整个街道热闹非常,小贩推着装有各色花灯的车来来往往,一个球形滚灯不偏不倚刚好出现在周粥视线范围内。
透明泡泡:【完蛋了。】
周粥眼睛一亮,蹬着腿就要从车窗爬出去,被周贞死死拽住,“你干嘛?”
“你好你好!”周粥半个身体伸出去,朝着商贩打招呼,手向后勾周贞的手,“我想要泡泡灯!”
什么东西?
周贞没听清楚,想朝外面看但又被周粥挡得死死,“先停车。”
车夫嘀咕着还有一段距离,避开人群把车停下。周贞把孩子从车窗上抱下来时,被周粥召唤的商贩刚好推着车过来。
“你要花灯?”周贞没见过他这么想要一件东西的模样,除了小草球。
周粥被紧紧抱在怀里抽不出胳膊,坚强地绷直脚尖去指滚灯:“这个!”
“……果然是这样。”虽然不能理解他完满的品味,但既然他说要,周贞就会买。商贩收了钱,眉开眼笑地想他们展示滚灯的玩法:“像这样点着,然后推这个灯,这个灯芯能保持平衡,滚起来灯是不会灭的。”
这会儿人多,不适宜滚着玩,周粥就抱着灯,模拟灯滚起来的样子边走边仔细看,上面有两个粗糙的小老虎,“喜欢!”
就在周贞以为他心满意足了时,他问:“有老虎是不是还有兔子?”
商贩:“对,十一生肖都有。”
“太好啦!”周粥抱着灯哒哒哒走到周贞面前,小脸被灯光照得黄黄,眼睛一眨意思显而易见。
“咱们拿不了这么多。”
周粥:“咱们三个人,一个人拿四个。”
【四驱车,带灯的。】透明泡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三辆。】
周粥凶狠地用滚灯把他挤走。
周贞叹了好长一口气,蹲下和他解释:“你的想法很好,但是我们要去拜访一个人,这样会把人吓到的。”
“好吧,”周粥觉得有道理,“请你告诉我你的解决办法吧。”
他的样子像个认真的小猪,周贞轻轻捏了他鼻子一下,“我叫人买下来送回去。”
周粥点头,把滚灯交给他,事情解决。周贞向后看一直不出声的含巧,说:“现在我们过去吧。”
含巧僵硬地摇头:“要不还是算了吧……我有点害怕。”
月夜无风,城市不设防地袒露着自己,因为彼城的战败使得此城更有摇摇欲坠的风采。这里靠近将军府,往来士兵很多,虽然服饰不显,但眼神和身型都能让人一眼看出。含巧不是生活在这里的人,所以她更容易区分原住民与外来者。原住民对小食商铺见怪不怪,外来者看东西的眼神带着好奇与羡慕。他们羡慕的未必是京城繁华,更多是这里的安稳与明亮。这是一场随时结束的假期,现在海市蜃楼的生活在他们眼睛里被铸成勋章,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佩戴上重返战场,继续背着战友尸体从敌人刀剑下抢土地,继续供养战争。
人面对伟大与高尚会羞愧害怕,等退到安全距离才能欣赏巨大的美。含巧也不例外,她当即想要跳上马车逃走,“我肚子疼!”
周粥一拍手:“好容易识破的谎言。”
周贞捂住小屁孩的嘴:“是害怕不会说话吗?别担心,我和周粥可以帮你。”
“没错,”周粥从周贞怀里挣脱,“我很会和别人交流。”
既然他们都这么说了,含巧只能硬着头皮上。
三个人穿过街道,周贞在这间隙嘱咐含巧:一会儿他负责和岑将军攀关系拉近距离,周粥负责捧场,而她只需要提出问题。含巧看这两个人胸有成竹,应该是个老手,放心了很多。
馄饨摊上,岑青史热乎乎用了一碗馄饨,意犹未尽:“再来一碗!”周贞带着两个小弟大摇大摆走到他面前:“呦,这不是岑将军吗?这么巧。”
他话一说出口就有点后悔,这完全是以前当奸佞时的做派啊。可是没办法,他这种三分清正却装成九分清正的,在人家十分清正而且名声极佳的人面前,不由自主露怯。
周贞瞬时理解刚刚含巧为什么想逃跑了。
“好久不见,”岑青史嘴一抽,“上次还是在昭狱见到您。”关了得有十来天才放出来,还差点用了刑。虽然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对周贞有所改观,但也没变得可以接受。
周贞:……
“好啦好啦,我想吃东西。”周粥小手一挥换个话题,“馄饨馄饨……”
“老板三碗馄饨。”周贞顺势下坡。三个人眼神忽闪和岑青史坐同一桌。
岑青史不理他们,周粥双手撑着桌子,把头发摇晃着给他看:“你有没有觉得我需要剪短一点点呢?”
这是什么品种的小孩!岑青史没见过这种,也没有应对方案,敷衍着说:“需要吧。”
“剪一点点吧~”周粥把脑袋歪来歪去,软乎乎的头发被打理得很干净,岑青史想:其实这发型本来就怪可爱的。他驳回刚才得观点:“我觉得继续留长也行,可以编辫子,你们小女孩和小男孩不一样。”
周粥大惊:“可是我就是小男孩!”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知道老板端着馄饨过来。陆续把馄饨上齐,岑青史和周粥沉默着吃,含巧看向周贞,他也在沉默地吃。
这也太不中用了!
含巧心里给自己鼓劲,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后,顶着奇怪的氛围问岑青云行军时吃什么。她想,这个问题应该是很好的切入点。
岑青史没有无视她,相反还仔细回答道:“把咱们常见的米做熟晒干,反反复复做成便于携带的米饼,吃的时候泡开撒盐,或者加点醋布,就是一餐。这是战时的情况,平时可以吃好点,加点蔬菜什么的。当然,最困难的时候,皮革与战马也能吃。”
好辛苦,周粥把自己的馄饨分他一点:“将军你多吃点。”
岑青史对着周粥给的馄饨说,“到时候我可以用这个味道下饭。”
周贞叹道:“这与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何异。我会尽快多抄几个蠹虫的。”
这话岑青史爱听,“我留在京城的目的之一就是这个,朝廷歌舞升平够了,也得听听可怜的声音。”
气氛缓和,含巧趁机问了更多战争细节。
“起初还能挫败敌军,十一日后想诱敌出账未果,敌军反而在夜三更时分偷袭营地,当时四面梗塞,粮草不足,敌军武器奇特危险,我军军心涣散,战败是必然的。观月城丢了。”
“每一个将军都有自己的作战风格,因此军队也有自己的风格。名将与他的军队会把他特殊风格写到史书上,作为血脉保留下来。我当时率先想到的是项羽,但破釜沉舟后四面楚歌,离死就差一条乌江。”
岑青史讲到这里整个人都很颓然,“这不是小事。就像有人天生就是用兵打仗的好料子一样,有的地方注定就是好战场,观月城西据高原,东临绝涧。白骨如山鸟惊飞,以前发生过无数战争,以后也有人会为了各种目的在它身上开启战役。它是在我手上丢的,我没有自刎就是想把它抢回来。”
“不用死。”周贞说,“长时间的拉锯战就算赢了也会有惨剧发生。向往战争的人很多,诋毁你没有玉石俱焚的也很多。但当这种尚武风尚过去,所有人都会看到是你果断把居民全部转移离开,观月城再伟大现在也是空城。”
岑青史这时才正视他面前的人:“周贞,或许我还有事请你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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